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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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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月满心惊疑不定,只敢把那玉佩揣进袖中,低着头走出乾清宫。回去的路上,不时有太监宫女垂头快速走动,众人表情都有些忐忑,似乎又在窃窃私语。天色暗了些,黄昏时分,这紫禁城要变天了。
然而还未进寿康宫的大门,就听见云板报丧的声音,之后便是金钟长鸣,一声又一声。中宫驾崩,宫中四处响起哀声。惠妃刚出事,皇后便断了气。
令月不知为何,身子有些发冷。
令月赶紧回寿康宫,沉香和碧落一块儿替令月更衣,换了素色旗装,一并钗环都取了,只戴银饰与白绒花。严格来讲,令月身份尴尬,也不是嫔妃,也不是公主,无需替皇后守丧,然而到底在宫中……
正打算问静太嫔,檀香就来请令月过去。
静太嫔也换了素服在佛堂静坐,令月进来之后,睨她一眼,“这些日子就在寿康宫为皇后抄写经文,别出去了。”
“是。”令月乖巧地点点头。太后太妃是不必为皇后守丧的,令月跟着静太嫔在寿康宫里头不出去,也没人把目光投到她身上,自己也轻松许多,要是多日在灵前哭泣,倒真真是个身心俱疲的活儿。
这么一想,还有一位也不必守丧,只不过刚受了大罪,也没好到哪儿去。
惠妃在景仁宫出了大红晕厥过去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只不过到底发生什么,谁也不知。令月本是个本分性子,绝不好事儿多问多打听,可自从得了皇帝那块玉佩,便知道得为自己打算些了。
进宫大半年,在这个时候挑明,为着什么?
都说万岁爷心思深似海,令月不敢揣测,可静太嫔就不一样了。
回来的路上,令月便想清楚了,皇帝这些算计,静太嫔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要进宫,就得静太嫔开口,那个时候自己无父无母,静太嫔一封书信递到钮祜禄家主手上,叫收养令月便是,何须接自己进宫呢?
而那回跟静太嫔去慈宁宫,那意思又好像,静太嫔是为了替太后铺垫六格格进宫的事情,才先召令月进来。可要把六格格送进来,法子多得是,没准儿太后还觉着是自己卖了人情给静太嫔呢。
说一千道一万,静太嫔绝不是无知无觉,被算计的人。
打定主意,令月便悄悄挥手,叫宫女们都紧跟着出去,才窝在静太嫔身边,“姑爸爸,今儿万岁爷赏奴才了。”
静太嫔神色如常,“保康最后一件东西,你好生收着,做个念想罢。”
令月心里石头落了地,得到了确认,半晌才又问,“为何……?”
“马佳氏若是活着,你想过你会过什么日子么?她向来身体康健,若是暴毙,难免引人注意,倒不如一场天灾……”静太嫔手里的佛珠一颗一颗被拨弄着,令月晃了晃神,是天灾,还是人祸,不重要了。
马佳氏害死了保康,要不是自己是个姑娘,怕也活不到现在。至于婚事,自然是寻一门不好的,要来折磨自己下半辈子。马佳氏死的时候,令月属实松了口气。就算今后嫁不了什么权势富贵人家,只要人品贵重,日子简单些也无妨,有额娘留下的嫁妆,还有外祖家的情分,这辈子还是能活得体面的。
令月低着头问道,“奴才明白,并未觉得此事不妥。可……之后为何要奴才进宫?是万岁爷与姑爸爸的条件么?”
静太嫔道,“是条件,也是我为你做的选择。与其被马佳氏安排个不如意的婚事,还不如为皇上所用,你可怨我?”
“奴才不敢。”令月立即摇了摇头,“若姑爸爸不答应,只怕万岁爷也不会动手,您与万岁爷救奴才于水火之中,奴才明白。但,姑爸爸可知道,万岁爷要奴才做什么?”
静太嫔看了看令月,“那是你的造化。”
令月想了想,“佐诚是太后娘家的人,万岁爷不想让奴才嫁给他?所以在这个时候挑明,叫奴才歇了念想,等万岁爷安排?”
静太嫔轻轻笑了笑,“我如何知道?眼下宫里一团乱,谁还记得你的婚事?”静太嫔转头看一眼窗外,浓浓夜色,只天边一弯弦月,静太嫔似是微微叹了口气,“抄经的时候,替惠妃也抄一卷罢。”
静太嫔不说,令月便心里有数,也不问了。
替静太嫔捶了半个时辰腿,令月才满怀心事回自己寝阁去,洗漱过后躺下。碧落放下帐子,低声道,“这个时辰了,慈宁宫还全点着灯呢,也不知惠妃娘娘到底如何,什么消息也没有。”
令月亦叹了口气,太后上火都来不及,哪里能睡得了觉?然而想起自己的打算,便吩咐碧落,“今后宫里有什么消息,你不必主动打听,但若听别人说了,便立即来说与我知道。”
碧落有些惊讶,“格格不是从不问宫中的事么?说是怕牵扯麻烦,落人口实……”
令月点点头,“所以叫你不必主动打听,别人讨论你也别掺和,小心谨慎些,只悄悄听着便是。”
碧落知道令月自小有主意,也不多问缘由,便答应下来。
碧落轻轻出去,令月辗转反侧,虽说惠妃皇后一团乱,但她哪有心思想旁人的事?自己的事情都没想明白。
一共就两条路,要么被马佳氏折磨一辈子,要么做皇帝的棋子。若是再来一次,令月还是会愿意进宫,甚至静太嫔能给自己这个选项,令月都已感激不尽。
那个时候,为了自己的婚事不被马佳氏随意安排,令月私下同外祖家联系了好几回,外祖母亲上门,同马佳氏说起此事,都被马佳氏打发了过去,如何能叫自己不着急?甚至令月都做好了准备,若是婚事实在太差,便是剃了头做姑子,也不能叫马佳氏拿捏后半辈子。
就在内心无比焦急之时,那场大火来了。令月知道蹊跷,但更多的是高兴。
如今便是知道为人棋子又如何?总不会比被马佳氏折磨更坏了。
令月一个女子,做皇帝的棋子无非就几个用处。第一个,便是嫁给皇帝想拉拢的朝臣,替皇帝笼络人心;第二嘛,宫中没有适龄公主和亲,便是要自己嫁去蒙古,安定西北;最后便是入宫为嫔为妃,替皇帝办事做靶子。
不管哪条路,佐诚都不会娶自己。
令月微微皱了皱眉,自己不是无知少女,与马佳氏斗智斗勇这些年,该有的心计谨慎一点儿也不缺。与佐诚见面,全程也不过是一直在考量他的为人和前程,至于什么腼腆脸红,不过做戏罢了。
难不成万岁爷怕自己对佐诚芳心暗许,要立即让自己歇了心思?倒也有几分小瞧自己了。令月心里突然生出这两分气性来。
不过同时也有三分好奇,太后如此促成这桩婚事,万岁爷要用什么法子从太后手底下夺人呢?
慈宁宫内灯火通明,三两个宫女端着托盘在地上跪着,小心翼翼用帕子包着手,去捡一地的碎瓷片。自荣亲王监国之后,太后再没如此动怒。南方进贡来的一整套碎金填瓷茶具,叫太后连连砸了个稀碎。
这情形,连苏佳姑姑都不敢说话。
太后是宫里的老人,一听说出了大红,便是不需太医,也大概明白怎么回事。然而程太医的回话还是叫太后面如死灰,断了最后一丝希望,“……这是极好极浓的红花,便是神仙在世,也只能保住惠妃娘娘性命。至于子息,是终生无望了……”
太后含怒坐了半晌,才道,“皇后怎如此不懂事!便是弟妹自尽,哀家有错,她怎能不念富察家多年恩情,对自己的嫡亲堂妹下手!”
惠妃和皇后的消息几乎是一起传出来的,太后甚至来不及质问皇后一句,人就断了气。至于桂枝,突然就在紫禁城里头消失了,太后叫内务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把人翻出来。一连串的事情又快又急,太后惊怒交加,听到程太医的回话,多年尊养的雍容脾性都没了,怒不可遏。
惠妃是富察家的指望,大阿哥不能从惠妃肚子里头出来,那这后位什么时候能坐上去?皇帝正当盛年,登基之后,朝政之事愈发有主意,乾清宫轻易透不出消息。若是后宫再把持不住,太后如何能安心?
然而,再如何,局面还得靠自己来维持。太后的红宝赤金护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半晌才用极冷的语气吩咐,“再叫人去找桂枝,人没得蹊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皇后的丧仪,叫贤妃操持,对外便说哀家病了。等惠妃醒了,立即报来,哀家去瞧。还有,叫德泰进宫。”
“是。”苏佳姑姑立即答应下来。
“等等。”太后扬手,“惠妃……是误食汤药,略有伤身,只需静养,叫太医院都有数些。”
若是叫后宫里的女人知道惠妃没了指望,一个二个野心勃勃,还不趁此机会往上爬?
景仁宫内,一众后宫嫔妃都到了,在殿内跪着哭。其实也不是所有人,比如肃嫔。进宫以来就见过皇后一次,之后就一直在延禧宫里学官话,又年纪轻,现下想哭也挤不出眼泪,一直低着头拿帕子揉眼睛,揉得都红了也没落下来一滴泪。
太后皇帝都不在殿内,贤妃也不想无事生非挑谁的错,不过又怕肃嫔这样子万一叫太后皇帝瞧见了,不仅降罪于她,也要迁怒自己。这个节骨眼儿上,最好别出岔子。
于是想了想,叫山茶和肃嫔的宫女冰溜子把肃嫔扶起来,“妹妹伤心得都快晕过去了,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先去偏殿坐坐,待会子到时辰了再请妹妹过来哭灵。”
肃嫔挺不好意思的,才吃完一笼酸菜猪肉大包子,嘴角都还油亮亮的。由于实在吃得心情大好,怎么都哭不出来,而且吃太撑了跪着难受,脸涨得通红。肃嫔想着,好在贤妃解围,赶紧去偏殿歇一会儿,等会儿要是皇帝来了,还是得好生哭一回,还贤妃这个人情,免得连累人家。
这宫里只有贤妃和明贵人是潜邸出身,跟皇后尚且算熟悉。其余的都是登基后进宫的,皇后一直在养病,好容易有了身孕,养胎也不怎么理后宫事,小产之后更是缠绵病榻,这些嫔妃连皇后面都没见过几回。殿中哭声颇有些勉强。
贤妃跪在最前头,殿内挂上了皇后朝服画像。如意馆画师手法极妙,画中人与皇后很像,面容肃穆,眼神坚定,国母之范。
贤妃凝视这画像,仿佛皇后就在看着自己。这些年,明枪暗箭,防不胜防,许多事都成了无头公案,谁也说不清了。
三次小产,实在是把这个女人消耗殆尽了。
荣亲王娶福晋不久,还是索格格的贤妃就随着两位侧福晋入了府。第一次见到皇后的时候,她才十六,穿着一身明亮的大红旗装,衣裳用金线绣满了牡丹花,笑起来的时候眼里似是有光彩,闪烁着毫不避讳的野心与骄傲。
贤妃觉得,那就是嫡福晋该有的样子。
第一次小产后,那笑容似是黯淡了些,眼里的光也变少了。第二次小产后,她的眼里失了神。除夕那天晚上,贤妃也小产了,她看着自己身下流出来的血,只笑了笑,却没有说话,此后的话也越来越少。
往事如烟,十年不过匆匆一瞬,贤妃看着面前的画像,抚摸着自己的小腹,以微不可察的声音喃喃道,“富察云珀,我欠了你一个孩子,好在……我已经还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