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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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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七月,园子里热得大家都不愿意出门,整日里放着冰轮扇着。令月跟着太后自然热不着,万方安和从来是不会缺少冰库供奉的。这么些日子,令月偶尔跟皇帝遇见,却只是客套两句,没有过多的交集。但令月总觉得太后隐隐有些着急,每回皇帝过来请安,自己都在边上杵着。
然而令月仍在想,太后用皇后一条命换了惠妃进宫,要把自己弄进来,要用什么由头?如今这位万岁爷可不是个耳根子软的主儿。
这一日难得惠妃过来伺候太后用膳,令月终于歇了歇,回杏花春馆去了。自打六月起,惠妃就开始跟贤妃商量着中秋家宴的筹备。往年中秋家宴都在圆明园里头办,今年虽说是循例,但到底皇后没了,皇帝吩咐一切从简,于是就得重新拟个章程。
这是惠妃进宫以来头回操持大事儿,自是郑重以待,卯足了劲儿要证明自己,压贤妃一头。况且后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私心里总想瞧个笑话。太后很是欣慰,连连派了慈宁宫的大宫女过去帮手,又叫苏佳姑姑敲打内务府,生怕惠妃的台子搭不起来。
于是,惠妃连轴转了这许多日子,便是跟着皇帝过来请安也待不了多久。好容易这一日得了空,总算来万方安和待了个大半日。
惠妃眼见令月不在,想了想还是开口,“姑爸爸,您吩咐的,我全办好了……可,您真要叫钮家格格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太后手里盘着佛珠,眯着眼道,“园子里头到底方便些,若是回了紫禁城,只怕没这个机会。要是后宫没个咱们捏得住的人,怎能安心?庆嫔若是肚子争气,有些事儿,可就说不准了。”
皇帝到了如今膝下无子,太后就是再忌惮庆嫔和瓜尔佳氏,也不敢对龙胎下手。若叫皇帝绝后,自己这个太后是要被天地祖宗谴责的。
惠妃本有些犹豫,一想到庆嫔这些日子的风光,到底心生怨气,点了点头,“旁的不说,万岁爷都允诺庆嫔,等回了紫禁城就召她额娘进宫探望,更别提这些日子什么好东西不是流水样送到坦坦荡荡……她尤嫌不足,成日撒娇装病的,闹万岁爷过去瞧她……”
太后倒是不在意,嘴上安抚惠妃几句,甚至为庆嫔的轻狂有几分高兴。受了几天宠就敢跟贤妃别苗头的蠢东西,成不了惠妃的威胁。只是……想着护国公的消息,皇帝有意把庆嫔阿玛调去粮道,又叫庆嫔祖父分管了山东,一家子顺竿子往上爬,爬得太快,富察家怕是镇不住。
太后虽动不得庆嫔肚子里的孩子,但也不能叫她一枝独秀,得意过了头。
惠妃歇了大半日,贤妃却不敢怠慢,在镂月开云里头拟中秋家宴的单子,宗室人员复杂,又各有禁忌偏好,不能出岔子。到底自己年长资历老,这事儿办好了是惠妃能干,办砸了是自己无用,光是沾不着,力却不能少出。
山竹私下还抱怨,“……太后叫惠妃协理,大头全是娘娘担着,净把做给外头瞧的光鲜活儿给惠妃。最后办好了,便是惠妃头回挑担子的体面,还顺手分了娘娘的协理后宫之权,咱们也忒亏了……”
贤妃微微一笑,太后能算计,自己未必没有,何况还有那一位……
山竹又忍不住道,“咱们日子如今也太憋屈了,前头惠妃有太后护着,后头庆嫔有孕万岁爷宠着,今儿内务府送东西竟都先给庆嫔挑了,她还觉着不够,把娘娘在御膳房提前定下的姜丝牛肉都一并夺了去。”
贤妃道,“东西是拿了,不也出了双份银子赔礼么?太后和万岁爷都不说什么,咱们抱怨顶什么用?一盘菜罢了。好了,快叫赵全才进来罢。”
说完,贤妃心中开始盘算,当初庆嫔放肆,太后还敲打她,如今却大有一副任其坐大的态度……这个蠢货上套倒是容易,但能不能把瓜尔佳氏套进来,就不好说了。
山茶端着红枣枸杞茶进来的时候,贤妃正跟赵全才吩咐宗亲福晋进园子请安的事儿,说得嘴唇都发干。见到山茶这才停下来,喝了几口茶水,又吩咐几句,赵全才磕了头出去,才放松下来。
山茶轻声对周遭摇冰轮的宫女道,“你们都下去。”
待人散了,贤妃才摆弄着自己的玳瑁鎏金护甲,漫不经心道,“弄出什么好东西来了?”
山茶贴身掏出一个袖珍盒子,递到贤妃面前,“娘娘瞧瞧,奴才请太医看过了,药性霸道得很。万岁爷只用一种特指龙涎香,有专人保管,里头动不了手脚,惠妃便叫人把这个搁进了漆里,刷在九洲清晏的耳房墙上和香炉里外。这东西,与龙涎香相撞,自有一番能耐。”
剩下的便不必多说了,贤妃已然明白。夏日温度本就高,到时候点了香,这房间热烘烘的,漆受了热便能自然散发药性。
贤妃打开那盒子,里头只有些姜黄色粉末,凑近闻了闻都觉得头晕,呛鼻子得很。这些把戏宫里自然是不许用的,只不过历朝历代,总有些争宠的动歪心思,也就隐秘流传下来了。
贤妃皱了皱眉,拿过帕子捂住了鼻子,叫山茶把盒子妥善收好,方才道,“看来太后也不是不急呢,都用上这种狠招了。既然如此,本宫也搭把手罢,顺便给庆嫔送份儿大礼,你说好不好?”
山茶亦笑道,“娘娘说好,自然是好的。”
贤妃看了看窗外,夏日炎炎,格外安静。倒也不只镂月开云一处,如今除了庆嫔那儿,就没有哪儿是热闹的。
山茶似是亦隐隐不满庆嫔骄纵做派,此刻知道贤妃要对庆嫔动手,总算开口道,“当初庆嫔还知道收敛,受了太后敲打,更是安分了许久,不过终究是个目光短浅的,比不上娘娘运筹帷幄。”
贤妃微微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她不笨,就是被宠爱冲昏了头脑,蒙蔽了双眼。若换做是我,只怕一样做不到。山茶,若是万岁爷连着大半年独宠一人,连带母家各种赏赐提拔,又在此刻身怀有孕,这世上有几个能把心静下来的?怪就怪在,这些东西,都并不是真的要给她罢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失去。”
山茶并不算听得明白,贤妃也不愿说得太清楚,因为有时候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现在与那一位的默契,到底能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虚虚实实,就像踩在云层里,就像寄希望于渺茫的情意,让人担忧。
而叫贤妃捉摸不透的这位正主儿,正在九洲清晏,接见完庆嫔的祖父瓜尔佳隆安,独自去了暖阁静坐。就在刚才,提起要把原归属富察家的势力分出一些给瓜尔佳氏时,隆安的犹豫叫乾德帝内心很是满意。
所以,当王秉忠送来那个浅黄纸包时,乾德帝并未打开细看。不用看他也明白这是什么招数,况且,权力才是最好的春/药,这个玩意儿,不值一提。
乾德帝想了想,吩咐王秉忠,“召护国公、殿前大学士黎石原进园子。”
王秉忠心中掂量了一番,召殿前大学士来,便是要拟旨,把刚刚许诺的话给实现了。这时候知会护国公,那太后也会立即知道。隐隐的,王秉忠觉着气氛颇有些紧张。
王秉忠答应下来,只听皇帝又道,“叫巩奕来,把这东西给他,务必在中秋前配出解药。”
“是。”一面答应,一面取过桌上的纸包收入袖中。
正巧敬事房的佟安过来,王秉忠挥了挥手叫他候在外头,一面轻声问道,“万岁爷,敬事房来人,您今儿可翻牌子么?”
乾德帝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问,“肃嫔的官话学好了么?”
王秉忠怔了一瞬,回过神来,也不知道这位主儿怎么就能思维如此跳跃,肃嫔根本没跟着过来,在紫禁城里头待着,问她有什么用?“呃……临行前听延禧宫来人禀报,说是学得差不多了。万岁爷若要肃嫔娘娘伺候,可要接来园子里头?”
乾德帝又不说话了,王秉忠干等着也不好问,过了会儿就听见他开口说了句,“延禧宫,不错。等回了紫禁城,你吩咐下去,叫肃嫔慢慢学,不准下头为难。”
王秉忠一面答应一面心里叹气,还是自己下去慢慢琢磨罢。
好在叹了这口气,乾德帝就又开口了,“今儿不翻牌子,朕去喝汤。”顿了顿又道,“明儿叫贤妃过来一趟。”
煲汤大户庆嫔自从有孕之后,胃口大开,煲汤变本加厉,除此之外各种蒸点糖水也没断过,活脱脱要把广东搬到坦坦荡荡一般。
乾德帝这么一说,王秉忠就明白过来,转头挥挥手,叫佟安下去。佟安苦着一张脸,本来万岁爷就消极怠工,这下宠着庆嫔更是不亲近嫔妃,不知道哪天太后的敲打就来了。然而此刻本尊在前,佟安哪敢说话,端着牌子就无奈地退下去了。
“万岁爷可要此刻起驾?”王秉忠回敬可怜的佟安一个无奈的眼神,又转头躬身问。
“不急。”乾德帝悠然喝了口茶,起身走几步到书案前头,提笔在宣纸上端正拟出好些字来,“容,永,敬,端,安,温,祥……”都是些吉祥字眼儿。
写罢,又把纸揉成个纸团,丢给王秉忠,“烧了。”
王秉忠答应着退出去,乾德帝才低声念道,“……都不大好。”
乾德帝从九洲清晏坐步辇去坦坦荡荡,令月则在杏花春馆窝着不出门。好不容易惠妃来请安伺候,叫自己落得清闲。只不过,往日惠妃来,太后也并未避着自己。加上那位黑心肝儿的万岁爷的各种暗示,令月心中已然清明了。
只怕这个套,是惠妃跟太后一起下的,就等着自己往里头钻了。
令月无奈,跟碧落开玩笑,“碧落啊,你觉不觉得我像个任人宰割的小羔羊?”
碧落摇头,“格格怎么会是羔羊呢?格格这么聪明,也该是披着羊皮的狼崽子才对。”当初叫马佳氏落水小产,断了她的指望,逼她发疯,碧落可都是看在眼里的。在她心里,令月就是世界上最聪明最能算计最厉害的人。
令月笑了笑,拍拍碧落的肩膀,“你说得对。”
令月很自恋地觉得,当初见了皇帝转头就去太后那儿表演的那一套,还是发挥很不错的。自己经历的算计不少,也不害怕算计。
皇帝,富察家,索绰罗家,瓜尔佳氏,多方的暗流涌动,无形中已是一片刀光剑影,想把自己的命搭进去成全他们?做梦。
这样想着,令月悄悄对碧落道,“你想法子寻一片黄连来,指甲盖大小就成,一定莫叫别人知道。”
碧落点了点头,她向来对令月言听计从,“这个简单,奴才去趟御药房,顺个手的事情。可……格格怎么还要这个?”
碧落一想起黄连,仿佛胃里都在泛酸水,随时都快吐出来了。
那年,马佳氏叫她们两个在雪地里跪着,不知道跪了多久,身上都落满了雪。碧落都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令月颤着手从袖子里取出一小块黄连,掰了一点儿塞到碧落手里,低声道,“含着。”
碧落觉得,自己从没吃过那么苦的东西。含进嘴的那一瞬间,就连在雪地罚跪也显得没那么残忍了,那种极致的苦叫自己差点儿要干呕,令月却死死攥住自己的手,“忍着。”
碧落抬头,令月也含着一片黄连,可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死死咬着牙撑着。
那个时候,碧落就觉得,能面不改色吃黄连的人,才是真正的狠人。
过了很久,马佳氏才准她们俩起来,令月膝盖疼得走不动,却忍着不说,跟碧落互相搀扶着回房。等关上房门的一瞬间,令月终于“哇”地一声抱着铜盆呕吐出来,整张脸涨得通红,仿佛快吸不上来气了一样。碧落也忍不住一起吐了,两个人吐了好半天,吐完了又抱着水壶一直喝水,但是好像怎么喝也冲不淡舌尖上的苦味,不知道要吃多少甜腻的糕饼才能叫这个刻骨铭心的苦消失。
碧落到现在一听到黄连还是心里“咯噔”一声。
思绪回转,只听令月道,“我吃,你不用。况且我也不一定能用上,只是做个准备。”
碧落有些心疼,然而还是无比真诚地点点头,“那奴才希望格格用不上。”都要用上这玩意儿了,必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碧落提起黄连就心惊胆战的样子把令月逗笑了,令月抿嘴笑道,“我要是没用上,要不然你再尝尝?回味回味从前的味道?”
碧落连连摆手,再次无比真诚道,“要是必须有一个人吃,奴才愿意吃。但要是可以都不吃,还是都不吃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