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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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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色渐深,日头见暖。阳城醒得越发早了。
天光尚未大亮,小贩们走街串巷的吆喝声已经此起彼伏,越过高高的围墙,飘进王家大院里。
户主王家大兄弟是阳城的县丞。一城之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王家二兄弟经商,开了城里最大的当铺和酒楼。有权,也有钱,相辅相成,说王家是阳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一点也不为过。
小桃顺着墙根溜进正院。
正院里已经站满了下人,按照职级和资历从前往后排了三排。几乎都是陌生的面孔,小桃刚入府不到一月。她不知自己该站在哪里。
最后一排的吴妈妈使劲给她使眼色。仿佛是与组织对上了暗号,小桃松了口气。她像在主人脚下偷食的小狗般,小桃鬼鬼祟祟地站到吴妈妈的身边。
吴妈妈小声训斥她:“今天是小姐出嫁的大日子,二奶奶命大家早起半个时辰前来领事,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小桃揉揉眼睛,说:“小姐的院子太偏了,我一下子没认得路……”小桃心里叹了口气。才不是呢。昨晚小姐哭了一宿,她也安慰了一宿,鸡叫了她的脑袋才粘上枕头。
吴妈妈悄悄从背后递给她一个白面馒头:“趁二奶奶没来,快点吃!”
馒头还是热乎的。小桃来不及道谢,低头捧着馒头狼吞虎咽,好像三天没吃饭似的。在王宅里呆久了,吴妈妈自觉也是上等人的一分子。见小桃的吃相,她心里鄙夷又有点可怜,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连白面馒头都没吃上几回。
王家二奶奶在两位妇人的簇拥下,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方,俯视一干老少下人。她穿金戴银,满身绫罗,眉宇秀丽端庄,眼神威严坚定。被她的秀目一扫,原本嗡嗡响的人群立即安静下来,一个个都低眉顺眼,任凭二奶奶吩咐。
小桃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心里叹道好一气派人儿啊。
站在二奶奶左右的两位妇人,一位年轻的,妩媚多姿,珠圆玉润,是王家大爷的柳姨娘;另一位年长的,气质有点尖刻刁毒,是二奶奶的得力助手崔妈妈。
崔妈妈朗声道:“今儿是府里大喜的日子,县太爷亲自前来接亲,宾客非富即贵,你们一个个紧着点皮!二奶奶的眼睛里可容不下沙子。要是让我撞见偷懒耍滑的,我就送你去西院和那位作伴!”
提到“那位”,崔妈妈嘴角向下一撇,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
话未尽,意已达。众人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脖子,整齐地回:“喏!”
接下来,二奶奶按着名册点名,分派工作。扎喜棚挂红绸的、迎客端茶的、牵马落轿的……将责任一一落实到人头。小桃是小姐唯一的丫鬟,自然是伺候小姐梳妆打扮,没分到额外的工作。小桃松了一口气。
像一个老练的农民犁地一样,二奶奶将家事安排得井井有条,又承诺额外给每人十个大钱,作为今日加班的补偿。
恩威并施之下,众人打心眼儿里服气。
二奶奶回屋了。众人各就各位。小桃追上吴妈妈,先是为那个香喷喷的馒头道谢,然后憨憨地问:“那位是哪位?是不是大——”
看着小桃黑白分明的大眼,吴妈妈竖起手指用力“嘘”一声,打断了她的话,瞟了一眼西边,说:“大喜的日子可甭提那恶妇,晦气!小心崔妈妈听见了打你手板。”顿了顿又说,“你快去打热水,小姐起床了,等你伺候梳洗呢。”
吴妈妈是小桃的同乡,在厨房领事,负责洗菜洗碗劈柴一类的粗活。小桃刚入王宅,没资源没靠山,年龄又小,难免受欺负。吴妈妈可怜小桃,偶尔利用职权之便,给她分几个主人吃剩的点心打牙祭。她的话小桃自然是听的。
小桃挽起吴妈妈的手,亲热地说:“那我随妈妈一同去厨房打水!您的腰不好,我来帮您劈柴。”
吴妈妈捏捏小桃圆乎乎的脸,心里喜欢得不行,嘴上却说:“老娘身体好得很,谁要你帮我!”
小桃嘻嘻笑道:“我错了,您身体健壮如牛!那是我手痒了,想要劈着玩嘛!”
吴妈妈憋不住笑:“你这小妮子!”
小桃想让小姐多睡半个时辰,故意在厨房磨蹭许久。她不仅劈了柴,还帮吴妈妈把水缸也挑满了,累得脸蛋儿红扑扑的。
吴妈妈烧了壶水,撒了点自己珍藏的茶叶。她给小桃倒了杯茶,喊她来柴房歇歇。
在柴房里,吴妈妈利用柴堆和墙角的空隙,用破床单搭了个小小的窝。平时累了困了,她躲在里面打个盹儿,没人能发现。且外面一有动静,她能听见,也误不了事。
吴妈妈把她的摸鱼小窝分享给小桃。两人挤在里头,脸对脸,膝盖对膝盖,亲热地喝着茶。
吴妈妈天生有颗八卦之心,只不过平日二奶奶治家严格,不敢乱嚼舌根,怕被别人告发。她观察了小桃半个月,确定小桃心性纯良憨直,断不会背叛她。此时天时地利人和,不说点八卦憋得难受。
她压低嗓门,语气神秘:“你一定想知道梅小姐为何只有你一个丫鬟不?”
小桃小鸡啄米般点头。
乡里乡亲都说王家大爷是个善人。前年大旱,王家大爷免了庄户五成地租。庄户里有个生老病死,但凡王家大爷听到消息,都会遣人来送点米面银钱。家里没钱给阿兄娶媳妇,将小桃卖了。小桃偷偷给人牙子塞了几个自己攒的大钱,求她把自己卖进王家。
入府没两日,她就发现她是小姐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丫鬟。隔壁村的杏花入了李员外家做丫鬟。李员外的宅子还没有王家一半大呢。听杏花说,李家小姐前呼后拥,光外院的洒扫丫鬟就有四个,更别提近身伺候的。杏花干了三年,还没进过李小姐的屋子。
吴妈妈的嘴巴几乎要凑到小桃的耳朵里:“梅小姐姓夏,不姓王。是大奶奶和前头的郎君生的。”
小桃:“大奶奶?”
在一无所知的小桃面前,掌握了王家诸多秘密的吴妈眼里迸出些许骄傲的光芒。她说,大奶奶前头嫁的夫君姓夏,是阳城的大才子,十三岁就考中了秀才。不过,大奶奶是个不详的女人,进门没几年就把夏秀才克死了。王大爷心善,见孤女寡母可怜,娶了她作填房,还抚养梅小姐长大及芨。没想到那女人得了疯病,脾气一天比一天坏,对大爷非打即骂。三年前,她居然深夜纵火,想要和全府同归于尽!
想起那场大火,吴妈妈心有余悸,抚着胸脯:“你没见过那火呦,大是大的嘞,半边天都是红的,我的头发都燎焦了,真是吓死人!那场火烧死了好几个老家仆,都是她从夏家带来的,对她忠心耿耿。”
吴妈妈加了一句注脚:“真真是毒妇人心!”
小桃不明白:“大奶奶好端端为何要纵火?”
吴妈妈:“二奶奶执掌中愦,她心怀怨恨。但你想想,若是将偌大的家宅交给这样的毒妇,王家还有出路吗?我们二奶奶念及一同长大的情分,没有将她送官,好好养在西院,还命我日日给她送饭,真真是宅心仁厚。”
小桃:“二奶奶和大奶奶是旧相识?”
吴妈妈点头:“可不是。大奶奶的闺名叫娴娘,二奶奶叫惠娘,是闺阁蜜友,当年被誉为阳城娴惠双花呢。”
小桃对梅小姐的家庭地位有了些许感悟:“摊上这样一位母亲,怪不得待遇会差一点。”
“可不是!哪个正经人家愿意娶疯妇的女儿为妻呢?梅小姐能给县太爷作妾,已经是顶顶好的出路啦!”
小桃用手肘抵着下巴,望着粗瓷大碗里漂浮的茶叶沫子发呆。她心想,她才不要做妾呢!别说是半截身子都入土的县太爷,就是潘安宋玉这般的美男子,她也不做妾。要做就做惠夫人这样气派大度的正房奶奶!
吴妈妈打了一下自己的嘴:“瞧我这张嘴,巴巴起来就没个头。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回寻梅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