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心》肆舆

2、开始的开始

　　2018年8月，常曲的盛夏似乎格外怡人，微风不燥，天朗气清，小城景致流光溢彩，不过这都是李季年眼里的样子。

　　毕竟刚以全市第11名的中考成绩被省重点常曲二中录取，李季年正在享受人生中第一个无忧无虑的暑假。

　　7月份同姐姐一起去了趟欧洲，和在那边做生意的父母团聚了一个月，眼下也是每天都不着家，和陈宵在外头吃喝玩乐，跟二中门口一条街的店家都混了个熟络，逍遥自在，好不快活。

　　落日余晖下，李季年左手抱着篮球，右手倚着自行车车把，双脚蹬着地面，磨蹭地挤出二中大门。

　　陈宵紧跟他身后龟速前进。

　　“这二中的球场真是敞亮、豪华、气派！”陈宵压线被二中录取，这段日子的情绪极其亢奋，对学校更是赞不绝口。

　　“我觉着一般，篮筐梆梆硬，影响我手感。”
　　“得了吧，你就是在国外潇洒太久，技术退步喽！”

　　李季年一脚踹在陈宵自行车的后轮上，二人打打闹闹，车子歪七扭八地一路蛇行，总算骑到了公交站台旁的超市门口。

　　“我去，这么多人，不会都是来上补习班的吧。”

　　一辆公交车刚刚到站，一拨人争相下车，一拨人蜂拥而上。

　　李季年停止了对陈宵自行车的攻击，顺着他惊讶的目光扭头望向车站。

　　人声嘈杂，学生们三五成群，闹闹哄哄，也许除了那个坐在候车长椅上的女孩，安分得特别。

　　“哎呀，糟糕，估计都是来上高中预习班的，咱暑假过的太滋润了，现在可是一点都没……”

　　李季年没有搭理陈宵的碎碎念，探了探头，想看的更清楚些。

　　女孩像打瞌睡的兔子似的缩成一团，墨绿色的头花束起很低的马尾，低头看着摊在膝盖上的书，双手捧着一罐旺仔牛奶，吸管抵在嘴角，神情专注。

　　小学生么。
　　李季年扑哧一笑。

　　“喂。欸！笑什么呢。橙子还是柠檬，赶紧的。”陈宵从兜里掏出20块钱。

　　“呃，今天不喝佳得乐了，”李季年心里莫名涌出一股冲动，“给我来个…旺仔牛奶。”

　　“啊？旺仔牛奶？”陈宵惊呼，“你没开玩笑吧，小学生都不喝这玩意儿。”

　　李季年警觉地瞄向站台，女孩果然抬头看向了他们，眼神澄澈清亮但还是盯得人背后发凉。

　　“好了好了，赶紧去买吧。”李季年把车一扔，推搡着陈宵进了超市。

　　出来的时候，女孩正背起书包准备上公交车。

　　她转过身来，一眼就看见正仰头喝着旺仔牛奶的李季年，疑惑地歪了歪脑袋，露出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

　　李季年像做了坏事被抓包，呛得没拿稳罐子，牛奶都洒在了身上，一时间手忙脚乱，和陈宵跳起了二人转。

　　女孩强忍住笑容，转身上车。

　　李季年注视着公交车启动离开，将剩下的牛奶一饮而尽。

　　迎着夕阳，哥俩又晃晃悠悠地蹬车前行，时不时车头歪倒到一起去。

　　“今天什么情况，改喝旺仔牛奶了。这可6块一瓶呢，比佳得乐贵1块。不行，明天你也得请我喝6块的！”
　　“行行行。对了，你们班有召集人手提前两天去班里大扫除吗。”

　　“有啊，不过我可不想去。”
　　“其实我也不想，不过我是班长，不得不去啊。”

　　“唉，你跑去当别人的班长了，咱们同班的日子结束喽。”
　　“这有什么，反正咱俩班挨的近，都一个楼层的。”

　　“嗯，也是。所以，你今天干嘛喝旺仔牛奶。”
　　“……”

　　七班班主任刘永成很器重李季年。

　　由于中考前十名全都分进了两个创新班，和那些跳过中考提前保送进来的天才们共同培养，所以李季年就相当于一众普通班里的头名，加上他从小学开始就一直担任班长的履历，刘永成自然对他厚爱有加。

　　李季年也不负厚望，开学前后上上下下的事全都处理的井井有条。刘永成还举荐他担任年级值周主席，负责管培值周生，检查各班级卫生情况。李季年平步青云，开学没几天就混的风生水起，成为全年级人尽皆知的风云人物。

　　不过，与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大相径庭，他既能和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霸坐而论道，也同时能和专门爱惹事生非的刺头称兄道弟，可谓“黑白”两道通吃，在大家的拥戴下如鱼得水。

　　班里几乎所有同学都很尊敬这位班长，没错，是几乎。

　　“宋，兰，淇。”

　　李季年看着手里打满勾的名单，还有一个人没来报道。

　　正当他思忖着要不要先去食堂吃个午饭再回来等，就有人风风火火地跑进了教室。

　　“我……我没迟到吧。”

　　闯进来的女孩倚着门框，弯着腰气喘吁吁，汗水打湿了刘海。

　　李季年看着她直发愣。

　　公交车站，旺仔牛奶，尴尬的回忆让他感到脸上微微发烫。

　　“宋，兰淇？”
　　“嗯，对。”

　　“没，没事，还早着呢，没迟到。”
　　“那就好。”宋兰淇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取出要上交的资料放到讲台上，随即抬起头来，捕捉到李季年闪躲的目光。

　　“是你啊。”
　　宋兰淇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你是班长？”

　　李季年不知怎的，脸红到了耳根，完全拿不出处理班务时那副好整以暇的架势。
　　“对啊，我，我就是班长啊。哈哈，挺巧的，对吧，哈哈。”

　　李季年尴尬地挠头，傻笑着强装淡定。

　　“哦～喜欢喝小学生牛奶的班长。”

　　宋兰淇笑容灿烂，李季年心如死灰。

　　看来第一印象往往并不准确。

　　秋老虎如期而至，像一只无形的蒸笼，卷袭着热浪裹挟住整座小城。学校也毫不留情，军训照常进行，校园里终日哀鸿遍野。

　　好在教官拗不过李季年每天的软磨硬泡，为七班讨得一片树荫底下做休息区。

　　刚从教学楼搬来一桶水，同学们就一拥而上，李季年在一声声“谢谢班长”中迷失了自我，从人群中挤出来，拭去额头的汗珠，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

　　零星有几个同学坐在一旁无动于衷，宋兰淇将杯里最后一点水分给身边嗷嗷待哺的姚丽雯。

　　李季年本着班长应该关心同学的好意，自觉地走了过去。

　　“你……你们怎么不去灌水啊，那里应该还有的多呢。”

　　姚丽雯忙不迭地吐槽：“班长，你看那儿围了那么多人，等我们排到，休息时间都要结束了，训练都够累的了，实在不想再人挤人。”

　　周围传来几声附和，宋兰淇撇撇嘴，也跟着点头。

　　李季年呆呆地看着宋兰淇头顶的发旋，思索着解决办法。

　　宋兰淇察觉到他的目光，也不回避，直勾勾地盯回去。

　　李季年匆忙别过头，清了清嗓子，装腔作势地说：“放心吧，这事我肯定给你们解决了！”

　　每个班都只分配了一台饮水机，公平起见，年级组长无法给七班单独开特例增设饮水机。一时间想不出其他法子，李季年只得取权宜之计，自掏腰包从小卖部买来两箱饮料还有冰棍。

　　七班的同学们都两眼放光，像在沙漠中看见了绿洲，欢欣鼓舞，爆发出阵阵掌声，为班长的慷慨尖叫喝彩。

　　“别着急，别着急，按人头买的，大家自己选，每个人都有的啊。”李季年招呼着，顺手取出箱子里的黑色塑料袋。

　　宋兰淇抱着膝盖坐在树荫一角，头枕在双臂上，显得无精打采。突然眼前刺目的阳光被一道宽大的黑影罩住，摇晃在半空中的矿泉水让宋兰淇以为自己累的出现了幻觉。

　　“喝水吗。”李季年见她慢慢回过神，便也盘坐下来。
　　“矿泉水，你买的？”
　　“是啊。”李季年拧开手里的佳得乐，仰头畅饮。

　　宋兰淇正想感谢，但环顾四周后，满脸问号：“为什么大家都是饮料，只有我是矿泉水？”

　　李季年目光闪烁地向别处张望，吞了吞口水，右手小心翼翼地伸到背后摸索，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瓶旺仔牛仔，颤颤巍巍地递了出去。

　　见他这幅扭捏的模样，宋兰淇忍俊不禁，眼睛笑成月牙。

　　“这个……这个也不解渴，反正，反正你就凑合喝吧。”

　　李季年用手指勾开拉环，将易拉罐放在宋兰淇跟前，赶紧猛喝了一口佳得乐。

　　“破费啦。”宋兰淇双手合十，声音里都带着笑意。

　　“这有什么，就几瓶饮料而已。”李季年嘴角上扬，眼睛仍漫无目的地看向远处。

　　“那个……吸管……”宋兰淇指了指李季年身后的塑料袋。

　　“啊？哦哦！”李季年慌手慌脚地把袋子里的吸管拿出来。

　　宋兰淇咬着吸管，小口小口地喝着。

　　隔壁班的学生一个个都投来艳羡的目光，李季年享受着这种造福一方的自豪感，乐在其中。

　　“其实你不用这么费心的。”

　　李季年从飘飘然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本来增加饮水机只是我们少部分人的诉求，既然老师没同意那我们也愿意自己克服，没想到你会自己出钱给大家买饮料。”

　　“害，没事，我是班长嘛，请大家喝点吃点的就当笼络下人心咯。”

　　“可是军训还有那么多天，每天早上和下午都要训练，班上四十多个人，就算李公子再怎么财大气粗，挥金如土，每天花那么多钱请客，大家心里多多少少都会过意不去的吧，到时候恐怕班费都不够报销你这份好意。”

　　如果每天都这么放血，那自己兜里那点零花钱确实捉襟见肘，但想到今天之后大家又要回到挤破头去抢水喝的状态，李季年觉得这是自己的失职，有损颜面，看来不得不另寻他法。
　　“
　　所以，我们只是偶尔发发牢骚而已，你不用再操心这件事啦。”宋兰淇见李季年有些失神，宽慰道。

　　“放心吧，我想到办法了。”
　　教官的哨声响起，李季年“腾”地蹿了起来，昂首挺胸，活力满满。
　　“明天拭目以待！”

　　浮云飘过，阳光倾泻而下，宋兰淇伸手遮住眼睛，从指缝里看去，少年青涩的笑脸在一道道金色光芒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

　　明明只是如此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宋兰淇却觉得此刻的李季年像是从废墟里王者归来的超级英雄，要继续拯救世界。

　　“喂，你是树袋熊吗，动作这么慢，赶紧起来啦！”

　　宋兰淇瞬间清醒。

　　什么超级英雄，动画片里跑出来的中二少年还差不多，可恶的幼稚鬼……

　　李季年在暑假里“混迹江湖”的经历派上了用场。

　　学校门口的“半糖”小食店是他和陈宵暑假东奔西走的行动据点，在那里消磨了不少悠长的午后时光，连“半糖”的大叔老板都和他们打成一片，玩儿成了“忘年交”。

　　李季年想起有次在“半糖”二楼的杂物间找桌游时看到过一台废弃的饮水机，而且他们店为了做奶茶每天都会生产大量的冰块，这是消暑降温的良方。

　　“以我和老板的交情，这点小忙总不会不帮吧。”

　　李季年心里打着算盘，溜进刘永成的办公室，用公用座机拨通了“半糖”老板的电话。

　　第二天，胖大叔就搬来了饮水机和一箱冰块，并答应以后每天都来送一趟冰。

　　作为交换，李季年下次再带switch到“半糖”和老板打游戏，得把joycon让给他用。

　　在冰块水的加持下，七班成了年级里唯一没有出现中暑病例的班级，全员顺利通关还荣获“精神文明班级”的称号。

　　刚从军训后的身心俱疲中缓过劲来，学期初的摸底考就又绷紧了大家的神经。虽然只是考查初中知识，但这无异于给同学们打了剂预防针，接下来这三年，不会太轻松。

　　尽管暑假都在放飞自我，考前还带着班里男生狂欢，李季年还是胸有成竹，对第一名势在必得。

　　成绩单却当头泼下一盆冷水。
　　第一名：宋兰淇
　　第二名：李季年

　　刚仗着中考成绩意气风发不久就要屈居班级第二，宋兰淇这三个字像五指山把他牢牢压定。

　　李季年气得牙痒痒，刘永成像是有意要挫挫他的锐气，每次见到他都笑眯眯地喊他“老二”。

　　李季年被欺负得没脾气。

　　大课间，打完球的李季年在男生的簇拥下回到教室。

　　同桌孟哲突然冲过来抱住他，一脸悲催：“呜呜呜，班长啊，老刘把我逮到前排去了，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呀！呜呜呜…”

　　李季年有点儿发懵，视线越过孟哲的头顶，看见宋兰淇正端坐在原本属于孟哲的位置上。

　　他一把推开哭得梨花带雨的孟哲，走上前去，拉开凳子坐下，抱着手臂审问道：“你怎么坐在这儿？”

　　“老师换位置了。”宋兰淇头也不抬，语气平淡。

　　“靠，这老刘到底怎么想的，才刚坐两个多多星期就换位置。”

　　沉默片刻，宋兰淇放下手中的笔，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季年，一字一顿地说：
　　“老，刘，让，我，修，理，你。”

　　晴天霹雳。

　　李季年第一次没有回避宋兰淇的目光，但气势仍输得彻底。

　　孟哲，曾是优秀的僚机，光荣的哨兵，在盯梢一线勤勤恳恳，为维护班级后排“男生游乐园”的长治久安立下了汗马功劳，让他们多次从老师们的围剿下死里逃生，如今却成了炮灰，英勇就义。

　　李季年感慨天要亡我，闭上双眼脑补了一场乌江自刎的大戏。

　　宋兰淇被他大义凛然的表情给逗乐。

　　“坐最后一排可能会看不清黑板哦。”
　　“没事儿，我视力很好。”

　　“章鹏坐前面会挡住你视线的吧。”
　　“嗯，没错，所以前桌换成了姚丽雯。”

　　大后方分崩离析，李季年彻底败下阵来，放弃了最后的挣扎。

　　他在心里为过去策马奔腾的日子立起了墓碑，但并不知道迎接他的，将会是人生中最刻骨铭心的时光。

　　这是他们青春故事的开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