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布拉班特往事》无水甲醇

2、情人节（二）

　　艾里克是他们的同学，也是同班同学，前两年一周有三个两小时会一起上小班理论课的那种。

　　他身材高瘦，这一年似乎长了些肌肉，尤其是小臂的线条在指挥课上格外突出；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面孔，又戴着副全框眼镜，看上去很严肃。

　　他还是学霸，跟AA同一个专业。

　　“嗨，艾里克，你有时间吗现在？我有几个作曲上的问题想问下。”AA扫了一眼他的琴房，散装的乐谱铺满长桌与立式钢琴顶盖，电脑旁连着一个至少有四个八度的midi键盘。

　　这家伙莫非是把它从家里背过来的？

　　“可以的，你说。”

　　AA走进来把电脑展开，放在钢琴上未被遮盖的一处，指道：“就是我的毕业作品，一个是打击乐的色彩感觉不够，还有就是每个段落之间调性的连接有些不明白。”

　　鼠标落在播放键，Finale开始运作起来。

　　“这是根据一个家喻户晓的童话故事为舞蹈而作的室内乐，”AA靠着墙解释着，“讲述一个贫穷的男孩得到了一只神奇的笔、并用这只具有将二维画像予以三维力量的笔帮助劳苦大众的故事，”AA同时想到了最近热播的三体，他两周前才把三部曲翻过一遍，对仓促的结局有些失望，“一共两幕。哦，这是第一幕的第一场，讲述主角问富人借笔，但被拒绝了。结构是A-B-A'-B''-A''。”

　　“嗯，配器并不少。”对方说。

　　“铜管只有圆号哈，我不喜欢那种太重的金属色彩。”

　　艾里克点头，继续专心听着曲子。AA就站在他侧后方，但从这个距离对着电脑其实并看不清楚上面15行滚动记谱的具体内容，于是他无聊地转向窗边，外面已经全黑了，对面D栋楼走道上看不到人影。AA转了圈脖子，低头看向窗前长桌上的五线谱，纸面上都是手写的现代技法。他审视着，目光随即顺着这些谱子移向桌子另一侧。在那有一个蓝色盖子的饭盒，里面装着半满的食物，紧挨着墙边一个黑色单肩包；而在它正下方，敞开拉链的midi键盘套弯曲成自然的弧度，安静地呆在角落。

　　他转过头来，看向对方面部，艾里克的头发好像又长长许多，相对顺滑地贴近面部，遮住官洙这学期提到过的Gucci镜架。

　　音乐即将停下，AA回过神试着去打开另一个文件。

　　“这是官洙的电脑，我的才坏掉，用不惯。”他说的是意料之中的大实话，尚未适应不同的操作系统令窗口切换的并不容易。艾里克没有接话，只是继续仔细盯着电脑上滑动的音符听下一首，于是AA朝门退后一小步，侧过身拿起手机发消息催促他室友。

　　对方已经有了新消息。

　　“啊，我正要和弟弟去吃饭了。”他口中的“弟弟”是一个刚成年并进行了真正成年仪式的中国男孩，叫温杉，跟他一样都是古典钢琴专业，之前AA14:30错敲开专业课老师教室门，里面坐着的就是他。“果然这个点在学校的都是单身狗。”

　　“快。抓他一起去。(艾里克）在听我曲子（还能拖个）十几分钟，快来。”

　　“弟弟在怎么去？我们还在学校，等回去Happy Italy，我觉得都不一定有位置。”

　　“你先来，拽（温杉）过来。”刚进校门时，温杉还是个16岁的少年，天天黏着他的中国同胞们，更有段日子，几乎是每天有8个小时都赖在AA他们家（还有8个小时在学校）。但是今天这个日子他还这样，就很烦。

　　温杉其实跟艾里克的关系也非常好，但是AA明白如果今天他们两人见了面，会立即挑明一些事情，并打乱整个计划。

　　“可惜了，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哈哈哈但是我答应弟弟了。”

　　“你先来说两句，说不定（到时候你们三个可以）一起去。”

　　“我们还在练琴，说什么。啊，弟弟喊我了，他说我想饿死他。”

　　AA心中微叹，说好的这两日把艾里克正式介绍给对方，现在他又是这个状况。

　　叶公好龙。他想到这个词，也是和画画有关的。

　　AA扫了眼艾里克，对方仍在专心看曲子。他真的是个很认真并且沉默的人。于是他也收起手机，一起盯着屏幕，时不时同步解释着。

　　“所以这两段完全衔接不上对吧？”见滚动条幅重新回到了初始，AA摇头道，“前面的是Dorian，只在这儿有个WT的动机，后面有围绕它展开，但又落到Lydian-Mixolydian跟八声音阶上了。我还想在两个段落之间再加一个场景的音乐，主题写过一个钢琴版本，但是头尾都接不上。”

　　下午他给老师呈现的就是这么一个缺少一个scene的Act1版本。

　　艾里克思考着：“调性的确距离的不近。你再点开衔接处让我看下。”接着他在钢琴上从24个大小调近调关系的转调开始演释。

　　手机亮了下消息提示，我没去理睬。

　　“Neo-Riemannian的理论在这里也可以用。。。你后面如果是对称的八声音阶，利用减三和弦可以直接将上个乐段停留在不和谐的增四减五度音程上，新乐段直接跳过去。”

　　AA跟着点头。这跟今天专业课教授的思路也是一致的。只要前后有共同音的联系，听众的耳朵就会更容易接受。

　　诚然专业课教授也提到些相对大刀阔斧的转调，包括不同调式之间的，有时候并非需要刻意迎合，遵从内心想法即可。

　　他总会问，你是如何想的？

　　你的音乐特色是什么？

　　AA其实一直以来都是明白这点的。

　　“听上去这样转到Ab还不错，”他赞成道，“那我回去修改下，再把段落补上，”这个问题可以跳过去了，“那打击乐的使用呢？上回海蒂老师指挥课上你的那首曲子的打击乐色彩就很突出，令人印象深刻。”其他的配器法已经课上讲解过了，但色彩上教授给出的空间相当自由。

　　艾里克从头听起，在对应位置按下了空格键。

　　“你选用的打击乐种类并不少，Guiro，Wood Block在我那首曲子都没用过，”可不是，这两样小乐器AA是上次从国内一起带来的，现在正摆放在他房间的柜子中，平时找灵感的时候没少敲，“色彩其实在原有的基础上扩充就可以，比如三角铁可以跟着低音节奏做颤音。”他随即播放了那个片段，用人声连同敲击动作示范了下，听上去有些奇怪，但确实可以一试。

　　“在这里，我会用Wind Chime共同做一个crescendo推动发展。”

　　“我没用过Wind Chime。”AA想过使用这样乐器增加魔法主题的神秘色彩，但不是在这里。

　　艾里克来到他自己的电脑前，从中点开几个文件，一个封面是WWI 还是WWII士兵图像的曲子在Spotify列表里弹出来。AA心想着，这可能是学霸入学前获得奥斯卡单项提名的那首film music专辑。

　　“我这里有用过，你听。”AA仔细聆听着，这真的只是背景中的背景，一带而过的色彩，但配在这里恰到好处。

　　“嗯。那记谱呢？”这句话问得有些不专业，即便之前真的忘记了。没想到艾里克转身又点开一个文件，展示他一首作品的对应记谱。

　　艾里克接着说：“其他的几处也可以把它加进去，”AA连忙在Finale上直接记下来，“在这里，其实我更想用Glockenspiel。”他于是紧接着又做了个人声示范。

　　“我知道的，所以我用Marimba跟Triangle叠加起来。”

　　“不，Glockenspiel的音色更适合。”

　　“上回音乐会我就是把它改成了叠加音色，换上不同的mallet，加上pedal，尖锐的金属色彩还是能保留住的。”AA心里其实想着的是，舞台上预计已经摆不下更多乐器了，他得尽可能节约空间。

　　但他还是同步记下“Glockenspiel，check...”

　　这时房门突然被打开，二人同时转头，看到官洙笑着站在门口。

　　AA讶异道他怎么现在来了：“怎么了？”

　　“我来找你吃饭。”对方看了看里面，朝艾里克打了个招呼，显得有些尴尬，又踏近一步，笑着要去拽AA的袖子。

　　AA有些崩不住，连忙推开他，说我现在忙着呢别捣乱，但随即想起来什么：“你再等我十分钟，我一会找你。”

　　见对方嗯了一声离开房间，AA才重新关上门，但发现刚才还有些作曲上的头绪被打断后怎么也接不上，不过跟着学霸的继续讲解，多少记下了些对之后drum强调节奏上的新意。

　　“你这些主意真棒，我回去研究下，等改好了再来问你。”感觉差不多了，AA把电脑合上，又问道，“你这写的是上回group presentation提到的新曲子？”

　　“对，给theatre写的，钢琴，吉他，电音。”

　　“哦，听起来不错，这是一整场还是其中一个作品？”

　　艾里克回答道：“一整场演出，我在他们要求的地方加上音乐就可以了。”因此他现在才着手写，算起来距离3月1日论文初稿还是来得及的。

　　“嗯，你加油！”说着AA带上门，大步朝走廊尽头的琴房走去。他的琴跟书包都丢在了这里，刚才没有打断去拿，AA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