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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考核(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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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特隔着单向玻璃仔细打量,格洛丽亚说的人就在他对面。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面色惨白,无助而憔悴地蹲在角落里,像只应激的小动物般瑟瑟发抖。
他的头发斑秃了半数之多,裸露出来的头皮上有大量红肿的伤口。除此之外,他似乎失去了所有牙齿,一直在流口水,双颊凹陷,脸上密布可怕的伤痕。
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身形。他的制服破烂不堪,发黄,而且极不合身,他曾是这件衣服的主人,可如今这件衣服对他来说过于空荡。他形销骨立,四肢瘦削到如同木棍。
在他身上,莱特看不到任何微小的勇气,更别说那勇气的程度是在中心城里反抗,很难想象他究竟有哪里让监管部无从下手,需要送过来求助。
也许正常就是不正常。
房间被单向玻璃隔成两半,左边是监控室,右边是被监控室。两块区域安装的设备各有不同。莱特不再观察,拉开椅子坐下,开始调试麦克风。
调试快要完毕的时候,格洛丽亚正好进来。
她拿着一份资料:“先生,这个男人叫威尔,三十六岁,在宣传部工作,未婚,有一个正在交往的女朋友。五个月前,他的腕表记录到了……”
“梦话?”
格洛丽亚既钦佩,又不安,钦佩是针对莱特的敏锐,不安则还是因为那个短语,光是听到它就够让她难受了。
“是的,您说得对,他是在梦里说的,他说——”
“打倒希尔塔。”
“还有别的。”
格洛丽亚把资料翻到尾页,监管部习惯把重要信息放在最后面。
梦话一般没有逻辑,特殊如威尔也不例外。那页纸上散乱地记载了一些单词,有人类、背叛、未来、传承、痛苦、真理、软弱和现实等等。
这些东西并不能拼凑出什么思想,但格洛丽亚把它们给莱特念了一遍后,却评价道:“这是经典的反叛者。”
莱特同意她的观点,光看这些词,威尔得到的罪名应该是清晰的,没有值得反复探究的地方。
他问:“他们要我做什么?”
“找到原因,”格洛丽亚说,“监管部发现威尔从小在中心城长大,父母都是一等公民,没有接触过任何不良言论,档案非常干净。他们找不到他背叛的原因。”
这时,对面的威尔开始哭泣,绝望地抓挠地板。
大部分人在看到监管部的标志后,会害怕到即使没有犯罪也要认罪。极少部分人顽强抵抗,但在殴打和酷刑之下,也很快服软。像威尔这样拒绝招供的,要么是傻子,要么意志已经坚决到了无法动摇的地步。
但无法动摇并不是真的“无法”,监管部和心理研究部一直在长期合作,它们使用常人永远难以想象的手段。
那个手段需要时间,相当漫长,但当它结束的时候,人所关心的再回不到从前,人也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了。
“心理研究部帮过忙了,”格洛丽亚好像知道莱特在想什么似的,“那套流程他们已经做过。当然,常规办法也用过了,测谎仪显示没有问题。”
她咬着嘴唇:“我想这是监管部为了年终考核故意推过来的难题。他们不想负责。或许我们可以——”
“可以什么?”
“缓一缓。”
格洛丽亚说的并不是废话,工作上的事情,有时就是不必着急,谁着急谁就倒霉,谁担责谁就无能。哪怕是在出现了希尔塔的新纪元里,人类还是有难以拔除的劣根性,很多事情上依旧像孩子般互相推搡着尖叫,指责对方。
莱特盯着她,摇了摇头:“你先出去吧。”
格洛丽亚愣了一下,虽然有些犹豫,但良好的服从性还是让她迅速转身,离开了房间。
门关上了,莱特调试完毕,拿手拍拍麦克风,放大的风声和碰撞声吓了威尔一跳。
“能听见吗?”他问。
长久的沉默后,威尔发出轻微的沙哑声音,嗫嚅道:“是的,我能,能听见。”
他战战兢兢,一下子涌出许多泪来,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我是莱特,等级考核部的部长。”
“莱,莱特?我听说过您。”
莱特并不意外,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是个明星。想继续留在中心城的人都知道他。而所有人都想留在中心城。
“我现在需要你听从我的指挥,”他隔着玻璃凝视威尔,“你先站起来。”
威尔照做了。他站得很费力,两条腿一长一短,短的那条应该是被折断过。
为了营造出权威感,让被审者无处可逃,不得不面对审讯者,威尔所在的半个房间不设椅子,也没有桌子和其它东西,只在三面墙上贴了镜子。
如果他不想看到被摧残过的自己,不想面对那么残酷的现实,就只能老老实实地面朝玻璃。
他把眼睛瞪得很大,即使他什么都看不到。
“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吗?”
“……我有思想问题。我不坏,我忠于希尔塔,您知道吗,我没理由背叛它,但我——”
“你清楚你在梦里说要打倒希尔塔吗?”
威尔不说话,他的脸更白了,白得像死人。他抽噎着挤出呻.吟:“我的天——啊,我清楚,我是个——罪人。”
他供认不讳,于是莱特又问:“你是否接触过任何有关反叛的东西?你是否隐藏了关于旧纪元的物品?你是否在写日记?”
“没有,先生,我都没有,”威尔凄厉地说,“我在宣传部上班。您想一想,我接触到的都是最正确的言论呐,我甚至负责编稿,您可以查一查,有许多群发新闻都是我写的。”
“我查不到,你写的新闻已经被全面撤回了,就像没存在过一样。”
“我会被处死吗?我想不会的,对吧?先生,我不会被处死,我就犯了这一次错,我还有改正的机会。我真希望我有。”
“这要看我们找出的原因。”
“原因?都是我的错。”
“你错在哪儿?”
“我说了那句话,我愿意接受惩罚——我想我接受过了。我真的接受的足够多了。”
莱特皱眉:“你恨监管部的人吗?”
“不,我感谢他们,他们阻止了我,否则我不知道会干出什么呢,说不准我会在广场上这么喊。太及时了,真是太及时了。他们干得好!”
“你怎么解释你在那句话后说的其它词语?你说了背叛、未来、真理、软弱……那是反叛者的经典用词,道歉和赞美无法解释你的行为。”
威尔挤出一丝笑容,他的四肢不抖了,脸颊和嘴唇却细微颤着,莱特摧毁了他最后的信心。他不能思考了。
莱特看出这一点,索性放过了他:“你觉得自己的生活中有什么不幸吗?”
“我怎么会说出那些呢……”他自顾自地呢喃。
莱特重复道:“你有什么不幸的事吗?”
“没有,”威尔恍然惊醒,“先生。我很幸福。”
“你爱你的女友?”
“对,我们计划结婚。”
“可是据她说,她看出你早就有反叛的思想了,和你相处只是为了找到证据去立功。”莱特翻开一页纸,给他念了部分供词。
令人意外的是,威尔没有感到痛苦,而是熟练地长舒了一口气。莱特立刻明白监管部应该已经把那些供词告诉过他了。
他说:“我为她骄傲,真是太好了,我爱上的就是这样的她。如果说我是个错误的人,拥有错误的人生,起码我的眼光没有错。”
“你确定?她是在知道你被捕后才这么说的,未免太巧。”
“一定是因为她掌握的证据还不够多,她总是很谨慎。那是她的优点。”
莱特想了想,决定进行最后的谈话。他把声音变得更严厉,语气不容反驳,而且调大音量。在房间的另一边,他说的话会像雷声一样在山洞里来回轰鸣。
“你向其他人讲过你的想法。”
“我讲过。”
“你把中心城的情报出卖给了反叛者。”
“我出卖了。”
“你刺杀过最高议会的成员。”
“我差点就成功了,真可惜。”
“你是反抗军的间谍。”
“你怎么知道?”
“你不只是间谍,你还是反抗军的首领。”
“我铤而走险,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说这些话的时候,威尔的表情如同孩子依偎在亲爱的母亲怀里那样柔和,他的声音天真,心灵顺从,没有半点儿疑惑。他仿佛回到了人生里最安全的巢穴,他是那么的快乐和安详。
他的话前后矛盾,他承认一切指控。
莱特知道自己在做无用功,这个人早被毁了,他的心智、灵魂和大脑成了一坨浆糊,谁都可以搅动。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的求生欲大概也是伪装。
格洛丽亚说得对,威尔是监管部的一口黑锅,他们不想要,于是扣到了他的头上。
整场审问像个笑话。
莱特起身离开。
格洛丽亚站在门外,审问室隔音很好,她什么都没听到。
“怎么样了,先生?”看到莱特出来,她大大地微笑着,期待地瞧着他,认为莱特叫她出去是为了施展什么秘密诀窍。
“他是个傻子。”
“……傻子?资料上说他智商正常。”
“他是个天生的傻子,无法学会感恩和付出,他在遭受痛苦后,会认错,会说些好听的话,但那都是假象,他其实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他是个可怜虫,无法被改变。我相信没有什么人引导他,他天生如此。”
“没有别的反叛者诱导,没有旧纪元的物品,没有间谍,他天生如此?”
“是的。”
“还有这种人!我们的报告怎么办?”格洛丽亚担心极了。
“在报表上写明他是个天生的傻瓜,然后让监管部摘掉他的腕表,把他送到贫民区里去。”
“不用处死吗?”格洛丽亚问,“那样很方便。”
“不用,留着他,监管部计较起来还有证据。”
格洛丽亚非常接受这个解释,她现在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了:“那么,审问记录怎么写呢?”
“大多数时候,审问的重点不在于两方的对话,而在于对被审者情绪的观察和分析,”莱特说,“你把这一句写上去,然后告诉他们威尔的话过于颠倒,不能记录,用我的信誉做保。”
“好的。”
她欣然记了下来,接着愉快地说出莱特根本不想听到的消息。
“哦,对了,沃尔特先生刚才已经来了,他正在您的办公室里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