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一刺杀》一只贝壳

4、环城列车（修）

　　这是一个冬日，中心城天气晴朗。

　　莱特抛下昨晚的梦，离开公寓，穿过站台，去赶最早班的环城列车。

　　他很久没有梦到从前了，他现在太忙，忙得没时间做梦。他本来就不常做梦。

　　大部分时候，对他而言，过去的记忆像沉在深水潭里的石头，因为不曾上浮，只是厚重地挤占了空间，虽有分量，却无实感。

　　但是昨夜，他梦到了诺瓦。

　　诺瓦坐在地上，他也在，在她身旁。他们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肩并肩靠着。

　　她的白色短发不停生长。那些发丝失去了重量，渐渐蔓延，溢满整个世界，挂得到处都是，如同混乱的茧，流光溢彩，梦幻非常。而诺瓦本身像稀薄的雾，半透明，仿佛随时会消失，但又无比固执地存在。

　　是新闻的影响。

　　那条关于义体项目开工的新闻在昨天下午传遍了整个城市，人人都在庆祝，他也被迫跟着鼓掌，于是他做梦了，义体这个词很难让人不联想到诺瓦。她和这个词捆在一起。

　　车门打开的嗡声阻止莱特再想下去，他上了车。

　　踏进门内还不算真正进入了车厢，这里有作为第二道检查程序设置的隔断走廊，他继续向前走。

　　走廊狭窄极了，光线猛地暗淡下来，视野里全是朦胧的轮廓，程序一次只允许一人通过。

　　莱特对此很熟悉，步速并未放慢。

　　当他走到尽头时，数台话筒状的机器垂了下来，连着电线，伸到半空中。它们像结出了丰硕果实的藤蔓那样展示自己。这些新型号的扫描仪代替了闸机，起到检测和识别的作用。

　　莱特停住，一根电线支撑机器靠了过来。

　　如果想做什么，这似乎是个机会。它那么慢，也不锋利，只要摆摆手挥开，再冲过去，就可以逃避检查，乘上这辆列车，抵达中心城的任何地方去完成自己的计划。

　　然而没有人会这么干的。

　　它缓慢，是因为期间数量众多的同类蓄势待发；它柔软，是因为被触发后能比钢鞭更叫人知道痛苦，这是个竞争激烈的岗位，它淘汰了众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武器，才拥有这份工作。

　　莱特捋起袖子，把左手抬在胸前，“话筒”蜿蜒而来，与他的腕表接触。

　　——在新纪元中，人们提到腕表时，几乎不可能有别的选择。

　　——希尔塔腕表，那是系统在每位公民出生时，安排直属于它的大型巡逻蜘蛛送货上门，并监督绑定的东西。

　　希尔塔规定，离开自己腕表超过一小时的人，会被注销身份，受到通缉。

　　在九成时间里，这块腕表提供无微不至的服务，是人们生活的好帮手，但所有人都清楚，只有剩下的一成时间中，它才在完成它真正的任务。它是希尔塔系统忠诚的、无孔不入的延伸触角。

　　人们说出口的话，正在做和即将做的事，聊天记录、购物记录、浏览记录，全部被上传、分析，希尔塔掌握每一个人的状况。

　　据说它还在建立预罪板块，根据不断扩充的信息对未来做出预判。模型建成后，每个拥有罪恶思想的人，还未来得及犯罪就会被逮捕。

　　腕表最早在什么时候出现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时至今日，它已经被人们接受。

　　检查结束了，莱特放下手，走出第二道门。

　　车厢内人声鼎沸，热闹的气息扑面而来。其中秩序井然的部分在于，所有人都穿着白色制服。

　　不断有人上前问好，叫他先生。莱特微微点头，尽量全部回应。

　　他本打算站着，但有许多人同时起身，为他空出了位置，他也就没有拒绝，挑选一个坐下后，对那人道谢。

　　被他道谢的人脸上挂起夸张的笑容，连连点头，自觉向后退了几步，重新融入在人群中。

　　莱特也对他笑了一下，浅笑。接着他双腿交叠，用腕表打开全息屏幕，开始回复消息。

　　大多数未读邮件都来自办公室，研究员们给他发了新的表格统计单，他打算一会儿再看。剩下部分邮件是群发给一等公民的新闻和提示，只需要简单浏览。

　　真正值得注意的信息只有一条，沃尔特说今天下午要来找他，让他空出行程。

　　……会是什么事？

　　莱特抓住扶手，一阵熟悉的空虚和恶心袭来，让他背后发毛。

　　他感到四肢麻木，心脏似乎有一瞬间停止跳动。

　　这种感觉像是被大型猛兽盯住，或是被夜间高速行驶的汽车的车灯光束照射，这是纯粹的生理反应，与勇气和意志无关。

　　腕表底部的红灯亮了几下。

　　幸好他有基因缺陷症做掩护，身体状态本来就起伏不定，没有规律，腕表只是亮了亮，就又沉寂下去，否则他一定会因为监测功能而暴露出对沃尔特的厌恶。

　　而他在作为莱特的人生中，于事实和逻辑上没有任何理由讨厌沃尔特。

　　这就是深入敌营的特殊之处，他观察着敌人，敌人也观察着他，非常公平。

　　莱特关掉投影，向后靠在椅背上。周围的乘客都很讲礼貌，没人盯着他看，没人发现他刚才苍白了片刻的脸。事实上，他们是不敢看他。

　　合成女音的广播声准时响起。

　　“各位公民，早上好。现在是新纪元历二十九年十二月六日，七点三十分，中心城略有上升，高度为两千八百四十七米，空气质量良好。列车定位已完成，车前信号灯已转绿，行驶许可已由希尔塔系统审核通过。”

　　“本站为HC002号列车的始发站，列车开往城西七号仓库，途径植物选育部第三实验大楼、动物复原部总基地、仿生研究部北门……”

　　“车内监控已开启，希尔塔系统提醒你请注意言行。列车即将提速。”

　　列车经停十次后，莱特下了车，为了抵达他所工作的大楼，开始横跨一个广场。

　　千万缕晶莹剔透的光丝从空轨钢架中穿出，擦闪细碎的斑点，撞在数栋科技大厦的墙壁上，经折射后沿着街道，在地砖上铺出宽阔的光路。

　　放眼望去，能看见的地方处处种植着花草，间或有鸟类的啼鸣，风吹过叶子的声音动听极了，让人想要闭目聆听。

　　天气虽然冷，但远没到令人不适的地步，多走一会儿，身上也就热起来，把手插在口袋里很适合散步。

　　这处广场更像是公园，然而它们都是假的。

　　太阳不是真的太阳，花草是塑料制品，鸟鸣是录音机在工作，温度由机器维持……包裹整座城市的防护罩确保了这片土地可以安全地悬浮于高空之上，同时也营造着绝对专业的幻境。

　　这里是科学之都，新世界的根基，技术的源头。

　　中心城。

　　简单明了的称呼，此处即是一切的中心。

　　希尔塔系统指挥建造了这座城市，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是它最忠实的拥护者，坚定地贯彻着它的意志。

　　这里是它的大本营，它的指挥所，它的最后一座的堡垒。

　　电梯铃响，莱特走了出来。

　　异常宽阔的办公室里，几百名员工正全神贯注盯着眼前的屏幕，安静的氛围中，只偶尔有衣服的摩擦声或某人的咳嗽声。几个负责综合报表的秘书在过道里穿行，手里拿着不多见的纸制品，面带自信和热情的微笑，仿佛时刻在告诉别人他们对这份工作有多满意。

　　办公室主任格洛丽亚看见莱特到了，赶紧小跑着迎上来。

　　“先生，今天的统计单已经发到您的邮箱里了。”

　　“我看到了。”莱特说。

　　格洛丽亚是个年轻的姑娘，刚从学校毕业就来到了这里，按理说她经验不足，不符合入职标准，更别说当上主任，但她的优点弥补了一切。

　　她能够同时处理很多事情，并且办得很好，有一次，她接到了五十几条通知，但在半天内就完成了，还抽空去吃了个午饭。

　　当然，相对的她也有缺点，若是问她对某事的看法和建议，她挠破头也想不出来。她只会听命行事。不过，在这个部门，这样就够用了。

　　这里是等级考核部，最不需要自由意志。他们甚至不安装窗户。

　　“本周有十二个人通过了考核，”格洛丽亚观察着莱特的神色，试图判断出要不要在这时候继续和他讨论这件事，“去接他们的车已经在路上了。”

　　“岗位安排好了吗？”

　　“采购部要走三个人，处理部说需要十三个，剩下的还没安排，要不要问问义体研发中心？那里的项目开始了，最近很缺人。”

　　“……不，义体中心的保密等级很高，我下午会和沃尔特见面，那时我会问问他的意见。请帮我空出行程。”

　　“好的，先生。”

　　“你去忙吧。”

　　格洛丽亚走开了，但过了一会儿她就又走回来。

　　“先生，临时通知，有个人需要您亲自审查。”

　　“他犯了什么事？”

　　格洛丽亚难以启齿，花了好一会儿，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几个字吐出来。她看起来很不安，眼睛紧盯着地面，声音发颤。

　　“他，他说要……”

　　“要什么？”

　　“要打倒希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