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溪流红尘笑》琉璃儿

3、3思往事，惜流苏，忆成伤。

　　思往事，惜流苏，忆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欧阳修《诉衷情》

　　沈如墨离开后的五年里，除了每一年下山到京城沈府探望沈如墨之父沈谙，沈瞳几乎不踏出竹林，而这一次却因为掌门之令，不得不下山去完成这一项任务。
　　虽然她不愿离开，但是南苍山待她有收留之恩。掌门路清平向来待人宽厚，自从沈如墨出事，沈瞳的异常看在他的眼中，不可能认为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毕竟沈如墨当年不过是二十岁的少年，与沈瞳一起生活七年，他们虽有师徒名分，但是路清平看得出来，他们之间不止是师徒关系那么简单。

　　那是一段不容于世的禁忌之恋。掌门本就疼爱这个天资聪颖的小师弟，因此爱屋及乌，对待他最珍视的弟子也甚是关照。沈瞳不愿出竹林，他也不勉强，五年来，众多仰慕南苍山绯玉扇仙美名前来的少侠们都被掌门客气地请离，因此江湖上也有了绯玉扇仙，冷漠傲人之说。
　　她从来都不是冷漠之人，只是不想见到师傅以外的人罢了。

　　这一次掌门将任务交给她，必定是紧迫之事。
　　她收拾了下包袱，将白玉箫和绯玉扇带在身边，明日她即将离开竹林，和曹絮柳师兄和萧冰冰师姐去与苍渊国东部接壤的晋元国护卫晋元国三皇子元舒和苍渊国二十三年前遗失的国宝饮马琴回国。
　　她不喜欢晋元国，那一个好战的国家。若不是五年前他们挑起战火，本来在江湖上携手游历的他们，就不用被迫分离在京都渊城沈家。

　　从南苍山上出发，曹絮柳，萧冰冰和沈瞳带着几个南苍山的弟子往北行走了十日便到达了苍渊国和晋元国两国的交接处——西阳关。
　　苍渊国和晋元国战争刚结束不久，这里仍然满目苍痍，处处看得出战争的痕迹。血迹似未干涸，狰狞地攀延在西阳关城内，哀鸿之声不绝于耳。
　　加上此刻春季，此处处于东海之滨，大雨滂沱了几日，一行人为赶在和约之日到达晋元国国度，只能穿着蓑衣冒雨前进。

　　萧冰冰本就是苍渊国皇家远亲，自小锦衣玉食惯了，虽然小时被送上南苍山学武艺，但在山上，她也从未受过今时之苦。即便是曹絮柳经过连日冒雨赶路也有些吃不消。在西阳关时，曹絮柳关切地问一路以来鲜少说话的沈瞳：“小瞳，你的身体可还撑得住？”
　　沈瞳的小脸被蓑帽遮住了一半，白皙的脸上被雨水淋湿，晶莹的水珠沿着脸流下颈部，即便是有蓑衣遮雨，可是这雨势一直有增无减，沈瞳蓑衣之下的衣服其实早已湿透，虽然衣服湿湿的，贴着不舒服，但是沈瞳还是说：“无事，继续赶路吧。”

　　这雨势渐大，沈瞳知道从西阳关出去入晋元国境内必要经过一条阳江，连日大雨，怕是让阳江水位暴涨，若是拖久了怕不好过桥了。
　　一旁本来骑着马的萧冰冰听了曹絮柳和沈瞳的对话，心中不舒服，一拉着马缰，从马上跳下来，索性赖在那里。
　　曹絮柳看着萧冰冰下马，扭转了马头，一行人也因此停止了前进。
　　“师妹，你怎么了？”
　　萧冰冰心中不爽，凭什么唤沈瞳就叫小瞳，而唤她堂堂锦江郡王的千金大小姐就只唤为师妹。对沈瞳那么亲密呼唤，对自己却是那般的疏离。
　　见她不答，曹絮柳就只能下马上前，他知道萧冰冰是金枝玉叶，自小什么苦都没有吃过，可是连日来却要冒雨前进，必是身体受不了。
　　“是身体不舒服吗？”曹絮柳关怀地问道，他语气温柔，俊逸硬朗的脸庞被蓑帽遮住，帽檐上的雨水滴答落下，串起一幕幕珠帘。
　　听着他语气温柔，萧冰冰忽然心情好多了。虽然身体很疲惫，衣服湿透了很不舒服，但是因为她小时候仰慕的师兄，此刻就如大哥哥那样站在她面前，为她挡去身前的雨水。
　　萧冰冰点点头，因为一直被雨淋着，她的脸色有些发白，因为冷，她娇小的身体有些哆嗦。看着都让曹絮柳心生怜悯，他也想让师妹们休息了再赶路，但是和约之期将至，时间紧迫，他也不得不委屈了二位师妹。

　　这时，沈瞳策马过来，曹絮柳旁的萧冰冰忽然警觉地望了沈瞳一眼。沈瞳小时候便知道萧冰冰对自己素有敌意。本来她未上山之前，萧冰冰仗着自己天资聪颖，学武素有天赋，在南苍山上深受路清平疼爱，可是自从沈瞳到来，不过花了五年时间，她的武功修为居然比得上自己学了十年的功力。一向待自己甚好的师兄弟们，尤其是曹絮柳，转而频频向沈瞳示好。自那时候起，萧冰冰就不喜欢沈瞳，很不喜欢。
　　“师兄，萧师姐身体不适，不如你就陪她在西阳关略作休息。我和师弟师妹们先行出关。”
　　曹絮柳有些犹豫：“这个……”，他看了看身旁脸色苍白的萧冰冰，再看了看马上的沈瞳。
　　“师兄，难道你不相信小瞳吗？”沈瞳身后的几个师弟因为进门沈瞳晚，但是早已慕得绯玉扇仙的名号，这一次难得被掌门派出来历练，而且是和他们最仰慕的师姐沈瞳一起去晋元国，大家少年心性，都为着能够见到这位被江湖誉为第一美人的师姐感到异常兴奋。一路上来，沈瞳虽然寡言少语，但是遇事总是先行在师弟师妹之前，师弟师妹在她的保护之下，都有种安心之感。

　　曹絮柳知道沈瞳的能力，她师从苍渊国第一高手，她的身手早在自己之上，然而她一直以来却不以此为傲，反倒是对自己敬如兄长。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因此，沈瞳带着众人先行跨过阳江。
　　大雨仍在滂沱，但是在萧冰冰眼中，却因为身旁对着她照顾得无微不至的男子，而显得温柔多情。

　　沈瞳一行人过了阳江，踏马走进了那一片千障山脉下的草原。本来这一片草原在春夏之际是一片绿然，而此刻的大雨，却让整片的草原蒙上了一层浓浓的雨帘。他们一路向北，马匹也在驿站换了一次，有些师妹身体虚弱撑不住，沈瞳亲自给她们输送内力驱寒。
　　师弟师妹眼中，虽然沈瞳面上总是清清冷冷，但是爱护他们之心，他们却是知道的。

　　又往北行走了三天，终于踏进了晋元国。晋元国深处大陆之东，莅临东方之海，土壤肥沃，人民生活富庶，然家国强盛之时，晋元却想着如何称霸整个大陆，而第一步便是要占据同为强国的苍渊国，两国百年来战争不断，宿愿早结。如今踏进敌国，虽然晋元国新帝元凉以和谈方式结束了这场战争，但是沈瞳素来不喜无情无义之人，尤其是杀父弑兄而夺位的元凉，如今为了求和而将自己的三皇弟当做质子送往苍渊。如此之人，沈瞳向来不屑为之。
　　他们到达晋元国国都时，苍渊国的使臣也完成了和谈以及战争赔偿的交割。居住数日后，一直落在后面的曹絮柳和萧冰冰也赶了过来。沈瞳不是看不出来，萧冰冰对自己的态度更是恶劣，眼中尽是赤裸裸的憎恨，只是沈瞳素来不在乎别人如何看自己，也并未太将萧冰冰的态度放在心上。

　　然而，萧冰冰却不是这么看待沈瞳的。她恨她，从前只是嫉妒，嫉妒沈瞳的出现夺走了她在南苍山的一切光环，夺走了师傅师兄弟对她的重视，如今她却恨，恨沈瞳夺走了曹絮柳的心。
　　在西阳关的相处，萧冰冰以为本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曹絮柳无微不至的照顾，即便是喝着苦药，她也甘之如饴。她以为她的师兄，也如她那样。她是锦江郡王之女，是苍渊国的郡主，她有她的高傲，从来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子不计其数，但是她从来不屑于与那些京城上的公子哥们交往。她喜欢的，只是那个晨昏之时便在习武台上练剑，在南苍山上待人处世都文雅有礼的曹絮柳。她知道曹絮柳是南苍山下苍城中漕运家族曹家的公子，虽然她素来看不起那些酒色昏令的公子哥们，但是曹絮柳在她的眼中，却不是那样的人。
　　她很年幼时就已经倾心于他。而这一次她病倒在西阳关，二人独处，萧冰冰不想再错过，她告诉他，她喜欢他。
　　可是，他却回绝得很干脆。
　　她如此骄傲的人，从未被人拒绝得如此彻底，她颤抖着问，是因为沈瞳吗？
　　曹絮柳却毫不犹豫地点头了。
　　她的骄傲不容被人践踏在地，她恨，那时候才知道，原来爱与恨是一对孪生儿。她有多爱这个男子，就有多恨男子心中的女子。

　　前来和谈的陈大人见到南苍山的弟子前来，很好地安排了各人休息数日后，便不再耽搁，准备了回国。然，诸事不顺。曹絮柳和萧冰冰来时却带来了一个坏消息，那就是过阳江的桥被连日来的滂沱大雨给冲垮了。
　　众人决定，只能绕道千障山脉的西侧。

　　千障山脉，这一座大陆第一山脉，它纵横在晋元国国内，延伸在苍渊国北边大部分边界，虽与蓝陵国遥遥相对，可是两国却隔着千障山脉和山脉之下的千重黄沙，两国国土只有一部分接壤，而这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对于蓝陵国来说，就是一把钥匙。这里被攻陷，那么蓝陵国往后的领土就陷入危机。
　　而这一次的路途，是要绕道千障山脉西侧，进入千重黄沙，往西北而行，进入苍渊国西边与古月国接壤的边关玉罗关。
　　千障山脉东侧下的草原素来土壤肥沃，是兵家必争之地，而西侧的沙漠却因为它的诡异变幻，而让人望而止步，有一些蓝陵国商旅欲进入苍渊国贸易，就必须跨越千重黄沙，而这沙漠之内，却有着众多山寨和沙贼。因此来往沙漠的商旅都需要雇佣镖局的镖师保护才可度过。加上千重黄沙气候变换莫测，时常有风暴袭击，轻则迷失方向，重则长埋黄沙下。
　　但是，他们没得选择。

　　萧冰冰心情很不好。之前是淋雨赶路，后被曹絮柳拒绝，而现在确是顶着个大日头骑着骆驼行走在千重沙里。自那日曹絮柳拒绝了萧冰冰之后，他一直都躲避着萧冰冰，以免二人误会，他一人策马最前，毕竟大家都是第一次进千重沙，而晋元国派了一个向导名曰张大有，偕同晋元国第一将军李云奇率兵护送。张大有也说过千重沙变幻莫测，每一次进去都会觉得不同，因此他也不能确保会否迷失在沙漠中。为此，曹絮柳作为南苍山的大弟子，责无旁贷保护自己的师弟师妹们。在千层黄沙中往西北行走了三天，每天的眼前除了苍茫天空外，尽是浩瀚黄沙一片，放眼望去，黄沙竟是无尽头的。

　　三日来，他们受到了十几群沙贼的袭击，因为有晋元军和南苍山弟子在，沙贼毫无所得，败绩归去。
　　因为烈日与风沙，车队里的男子都带上斗笠，女子都带上面纱。沈瞳走在车队的最后，脱去蓑衣，早已换上了一席白衣，白色的长纱盖住乌发，轻轻地顺着风贴在脸上，只露出一双顾盼生辉的双眸，眼眸如水，让人凝望着，忽然感到自己不似在烈焰黄沙之中，像是身处在清泉里。

　　骆驼的脚程不似马匹那样快，因此车队进程很慢。车队之中只有一辆车，锦绣装饰下的，沈瞳却知道那不是世上最高贵的，却是世上最肮脏的。都说自古帝王总无情，在帝皇之家，又岂会有兄弟情义。为了那一张九龙之位，弑父杀兄都能够做得出来，更何况不过是将自己的弟弟从一个虎口送入另一个虎口罢了。
　　在这一次征程中，她的使命是护送晋元国三皇子元舒和苍渊国的宝物饮马琴回国。作为苍渊国人，她毫无立场，只能选择忠于自己的祖国。虽然在看到元舒的那一刻，她有丝毫的动摇。

　　晋元国拜别仪式上，她看着从城门内走出的男子，一身白衣，让她几经误会以为，是他回来了。然，白衣男子脸上淡雅神色，却又与自己夜夜思念的人不同，心中的他，有着俊逸如仙的风姿，但是脸上更是多了一份玩世不恭的不羁。全然不似慢慢走近，目不斜视，似一切都与己无关的这位三皇子元舒，如果说沈瞳心中的沈如墨是被上天贬谪沾染凡尘的神仙，而元舒就似九天瑶台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元舒怀抱饮马琴，沈瞳不禁对这苍渊国宝贝感了兴趣，据说这饮马琴是自苍渊国开国便有的，塑造琴身的木是天下稀有的楠木，琴身是由苍渊国开国世家花家玉家合力铸造，花家擅弄香粉，因此饮马琴上有淡淡的花香，而且经过百年而不散。而玉家擅长雕刻，琴头突出处被雕刻成一只马头，苍渊始祖取名曰饮马琴，是想让后人谨记战争之苦，莫再让江山受劳马战役之苦。而饮马琴一直是苍渊国皇室传世之宝，只是在二十三年前苍渊国国主更替的动乱之中遗失了，不知为何流落至晋元国内。
　　而如今，晋元国请求和谈，苍渊国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归还饮马琴。

　　究竟车内的男子是如何的人。沈瞳平复五年的心情牵起一丝波澜。因为沈如墨之事，她不喜晋元国人，但是对于这个三皇子，或许因为他的淡然，即便知道自己去了苍渊国也是一路凶险，甚至会随时掉命，但是他似一切都与自己无关，踏上那美丽的囚牢。
　　看着前面锦绣车在黄沙上前进，车位的帘布偶尔飘起，落在沈瞳眼中的，是一个孤寂的白衣背影。
　　沈如墨喜欢穿白衣，但是他穿起来并不觉得孤寂高寒。如墨总会说：“有小阿瞳在，师傅就不会闷。有小阿瞳真好。”
　　是啊，有小阿瞳真好。小阿瞳有师傅也真好。
　　看着白衣身影，沈瞳眼中有了湿润。她心中暗道，是沙吧。
　　没有人知道，这千层黄沙究竟风干了多少离人的眼泪，又缠着多少离人心上的愁绪。

　　夜幕下的千层黄沙终于掩盖了白日黄沙的张狂，黑夜之下，只余空蒙一片。众人早已扎营安寨，点起星星火光。寂静的千层黄沙多了几点人声喧闹，一些年轻的弟子围在火前聊天，萧冰冰坐在别处，因为最近她时常对着师弟师妹闹脾气，因此没人愿意靠近她。曹絮柳坐在锦车不远处，而晋元国的那位第一将军也横刀坐在锦车前。虽然两国和谈了，但是过去战争之痛仍是每一个人心中不可磨灭之痛，晋元国人与苍渊国人之间的仇恨也不会因为一张和约而消逝。

　　沈瞳不喜欢那么多人积聚，因此独自坐在远处，星火点光未照到她站立的那处，黑夜展开巨大的帷幕笼罩着，如今她已不是当初十五岁的少女了，五年过去了，她身材高挑却瘦削，白衣萧索隐藏在夜幕之下，耳边除了飒飒风声别无他物，眼前除了被黑夜掩埋的黄沙，再也没有了他。
　　她拿出白玉箫，放至唇边。箫声从小孔中飘出，顺着风声，似被吹散在九霄。除了这样，她还有什么办法，才让自己靠近他一点点呢？
　　从前，她学琴，是为了与他琴箫合奏。可是他不在了，弹琴与谁听。唯有吹起他的白玉箫，才觉得唇边留住他的温暖。
　　他说：“小阿瞳的琴弹得真好。”
　　那时她得意洋洋，嘟起小嘴说道：“我还要学箫，要比师傅吹得好！”

　　箫声幽幽，曹絮柳本是闭目养神，而听到远处的箫声之后，他睁开眼睛望着看不见沈瞳的方向，心情也似被这箫声所感染，不由叹了一口气。
　　而身后锦车之内，居然幽幽然飘出木琴的声音，音色不似箫声细腻，但是挑拨弄弦之间，曹絮柳听在耳中却似觉得与箫声有异曲同工之意味。
　　沈瞳素闻晋元国人擅弹木琴，它的琴音与苍渊国的古琴有着截然不同的差别。苍渊国的古琴有如凄婉女子低低细诉，而晋元国的木琴却带着一种苍茫之感。

　　而此刻的琴声，在这辽阔大漠之上漂浮，知音人听得出，琴声是和着方才的箫声。沈瞳知道，这样的琴声只能出自那一位神仙般的三皇子之手。近日来的相处，众人皆极少见到三皇子本人，白日前行中，他也只坐在锦车内，南苍山的师弟妹们早在当日城门外见到元舒风姿如仙，一些年幼的师妹还在暗地里唤他作神仙皇子，她们一直想要再见到神仙皇子一面，可是神仙皇子却一直隐于锦车内，因而更为神秘。而今夜，却奏出一曲，让南苍山弟子们如痴如醉了很久，很多年后，他们回忆起千层黄沙里的这一夜，都觉得无比幸运，能够先听到绯玉扇仙的一曲箫声，再听到神仙皇子的琴声，都觉得不枉人间一行。

　　一个如仙，一个如神。他们知道，都是自己所不能接近的，他们只能遥遥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