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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恶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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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令煎好新制的汤药,一回殿中便见皇后苏醒,还当是自己的医术见了奇效,惊喜不已。
卫枕察觉有人来,忙往回侧了侧身子,向榻里挪了挪,避开顾影的搀扶,想必是不愿叫人看了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太医令一心在病,自然并未留意到任何不妥,急着上前把了一把脉,又探了探皇后的体温,再看了看她的舌苔,迟疑半天道:“怪矣,娘娘这高热竟说退就退了,好事,甚好!体热已下去了七成,大有好转之象啊,不知娘娘眼下感觉如何?”
卫枕身子很虚,声音很轻,道:“好些了,没那么难受了。”
顾影听她说没那么难受了,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忧,这病顾影自己亲身经历过,她很清楚眼下的好转随时都可能急转直下,这病毒能将人反反复复折腾到全线崩溃。未安然度过病程的头三天,就未完全脱离危险,所以她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顾影乖巧地坐在床沿,端着药碗,轻轻地吹着,黑褐色的汤药泛起层层涟漪,她舀了一勺,将汤匙递到卫枕唇边,温声细语道:“娘娘,趁热先用药。”
自打记事起,除了幽兰,卫枕未曾被其他人这样手把手喂食过,有些不习惯,也或许是她心底在抵触与顾影的过密接触,她又皱起了眉,撇过头去,喝药而已,自己亲力亲为便好。
怎奈四肢乏力,手仿佛不受自己控制,拿起汤匙抖得厉害。
“娘娘何苦强撑,让奴才来吧。”顾影知她又在逞强,心头有丝苦涩,卫枕对自己很是疏离。
药汁浓稠,光闻着味儿都觉得苦,想必太医令这回是下了重剂,卫枕却一口一口将其全然下咽,不言苦一句,顾影看在眼里,怜在心里。
一碗饮尽,顾影将托白玉小碗搁到案几上,又端了只青浅浮雕宝相高足盘到床前,盘中雪梨切成精致的小块,顾影叉了一小块给卫枕喂下,道:“甜梨润口就没那么苦了,是不是?”
卫枕忍耐了半晌,却被顾影这般点破,面儿上有些挂不住,撇了她一眼,但她心中又有几分贪恋这种明晃晃的炙热的贴心,人的心思真是矛盾,说不清也道不明。
这些年来,卫枕高坐金銮却享孤寂,执掌凤印却处处是枷锁,贵为中宫却好似牢笼叫人束缚一生,她习惯了隐藏情绪,紧锁心房,将人拒之于千里,她不习惯被爱,害怕被爱,于是索性拒绝掉所有的爱。
而顾影却像那赖皮小狗,你愈是将它推开,它愈是摇着尾巴向你贴近,大大方方昂首挺胸,她从来不吝啬爱人。
云卷瓦凉,风袭浅窗,殿外蓦然落起大雨。
顾影惊觉卫枕衣衫单薄,怕她着了寒气,忙起身去锁上窗户。合上窗户,顾影又喂她吃了些清粥米汤,卫枕口中泛苦没什么胃口,但还是禁不住顾影的连哄带求,强行咽下去了小半碗。
太医令见皇后能进食了,心中更是宽慰,对小顾子连连夸赞,这个小太监服侍主子当真是用心。
关了窗户,殿内很快又药味熏人,空气也浑浊沉闷起来。
过了一会儿,许是药力起了,卫枕又觉倦意袭来,眼皮越来越重,身子轻飘飘往下沉。
顾影只以为卫枕是疲极了,便替她掖好被褥,在她耳边轻言细语道:“睡吧,安心睡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别怕,我陪着你。”
卫枕睡稳了后,一直守在榻前的顾影才发现,太医令竟已伏在桌上浅眠,她轻叹老人家不易,本是享清福的年纪,却因这场瘟疫劳心劳力折腾了一宿未眠,顾影知道给主子瞧病就是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一个不慎就会祸及全家,太医令一把年纪这身子板哪里受得住啊。
顾影虽然同情得很,可也没别的法子,今夜是卫枕病发第二夜,也正是最紧要的关头,若能平安度过今晚撑过三天,卫枕的性命也就无虞了,可若是今晚出了变故,卫枕没有熬过去……后面的,顾影不敢想。
可人呐,偏生这样,怕什么来什么。
三更时分,顾影仍伏在榻边,不敢松懈。她发现卫枕似乎在以很小的动作往被褥里缩,顾影忙帮她掖了掖被角,可随之她又不自觉地将被子往身上卷,几乎要把整个身子埋进这厚褥中去。
顾影很是警觉,卫枕的反应似乎不太对劲!她忙用手背去贴卫枕的额头,果真又烧起来了。
可这次发热与上次不同,卫枕的皮肤是凉的,上头一层汗珠,连汗也是凉的。顾影又忙去摸她的手,明明一直捂在被子里,怎么会如此冰凉。
卫枕浑身在打哆嗦,唇齿发颤,闷哼道:“冷……冷……”
顾影不明为何会有此种症状,顿时慌了神,赫然起身,大喊:“太医令!太医令!”
太医令被这呼喊惊醒,急速上前,摸了一把卫枕的脉,又掀开她的眼皮细瞧,一时之间寻不出个中缘由,只是神色惊变道:“这,脉轻且促若有似无,娘娘这病症好生古怪,本官也难下定断,只怕是……是……”
“是什么?您倒是快说啊!”顾影心急如焚。
“只怕是恶寒症。”太医令沉思至再,道:“恶寒乃虽身居密室,犹自憎寒拘急,甚则寒栗鼓颌,向火不能遏其寒。”
顾影急得不行,哪里听得他娓娓道来,打断道:“恶寒症可有法子治?到底怎么治?”
“这……本官也拿不准,恶寒一切属表,虽里证悉具,犹当解表,俟恶寒已,乃可攻里。兴许止住寒能有所转机……”太医令道。
顾影听懂了最后一句,把能取暖的法子通通给卫枕用上。又是添被子,又是添炭炉,又是在被褥里添了好几个汤婆子,太医令也在她的手三里穴、气海穴、少商穴等处进行施针以疏通经络驱除寒气。
寝殿内的炭炉已达极限,再多怕怕是要中毒窒息了。顾影和太医令都因这过多的热气冒出汗来,唯独卫枕像一块捂不热的冰,浑身发颤。
“为何会这样?”顾影跪在榻边,用掌心包住卫枕的手,频频呵气,她语带哭腔问道:“为何还是那么凉?可还有别的法子?”
太医令默然,边摆头边叹气。
“大人,我听闻皇家有香肌暖手、妓围驱寒、肉阵暖身的先例,不知用人的身体给娘娘取暖,是否可行?”顾影此言骇人听闻。
“这!”太医令一愣,旋即面色刚正,道:“不可不可,娘娘乃千金之躯,此乃大不敬,有违圣贤礼教矣。”
“生死关头还说什么圣贤!大人只管告诉奴才,这法子可不可行!”顾影声色俱厉。
“或、或可一试……”太医令有些惶恐,犹豫道:“只是眼下谁可解此燃眉之急。”
“大人,不妨让我来。”顾影毫不犹豫,大胆道:“奴才绝无旁的心思。眼下只你我二人在侧,大人自是不可,奴才是太监,只能是由奴才来替娘娘分忧。”
太医令一口否决:“胡说!大逆不道!你,你怎可说出如此逆天伦之言!皇后千金之躯岂可让你这奴才沾染了,岂可置祖宗礼法不顾!不可,万万不可!这……这要是传出去你自己掉脑袋就罢了,非得连累本官也同你陪葬不可。”
“若是娘娘过不去这坎,大人以为,你我还能活吗?”顾影神色坚毅。
“可……”太医令进退两难,连连摇头道:“疯了,当真是疯了……”
顾影上前一步,逼问:“只要能医好皇后,大人何愁日后仕途平坦家族荣耀?一条活路和一条死路摆在眼前,大人为何要放着康庄大道不走呢?奴才是个阉人,对娘娘不会产生任何威胁,此事你不说我不说,世上便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皇后娘娘有个万一,太医令可担得起?太医令就算不怕死,难道也不怕牵连到儿孙吗?”顾影沉声道。
此言拿住了太医令的七寸,太医令语噎,当下形势紧急,实在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顾公公,行事切不可失了分寸。”
太医令深思熟虑后,无奈摇头,留下这样一句话,就锁门而出,去太医署为皇后煎制第二服药。
顾影知太医令言下之意,将寝殿全全留给自己,任凭自己拿定主意是否要用那法子替皇后取暖,日后若是东窗事发,此举引致的后果也由顾影一人担着。
日后东窗事发,亦或是皇后追究下来掉脑袋,怕不怕?怕,顾影当然怕,但顾影更怕现在失去卫枕,怕自己从未拥有过便这样失去她。
卫枕瘦弱的身子埋在被子里,微微发抖,口中不停呓语。
顾影站在榻边,双手紧握,身子也微微发起抖来,或许是因为太过紧张所致。她不再多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救卫枕,心思澄明了也就无所惧了,她除下自己的外衫,只着了一层薄薄的里衣。
可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还不够烫,若是能温度再高些,是不是能让卫枕感觉更暖和些?
她转念就想到自己每每饮酒后,身体便会因酒精不良反应,变得滚烫。于是她倒了壶热酒灌进自己肚中,这酒可真辛辣,她感觉喉头已经开始冒火,很快,整个人从头到脚像被开水泡过般又红又烫。
卫枕冻得难受,像掉进了深水寒潭,像是被冷风剔骨,身体里有无数冷刀子磨来磨去,磨得她痛不欲生。
恍恍惚惚间,卫枕感觉像是抱上了一块小火球,阵阵地滚热着,安慰着她身体里的寒冽和痛楚。
那种滚热界于温和烫之间,像是冬日最寒的时候,泡的温泉汤池,那种暖意,连着五脏六腑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
卫枕侧躺在那人怀中,阖着眼,睫毛微微抖动,昏昏沉沉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