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便当怪

4、前夕

　　最开始父亲担忧匈奴那个疯子会伤了魏姬，是存了用财物换回魏姬的心思，后来因为余使者传来的消息，让父亲确定了他不会对魏姬下毒手，便对匈奴出兵了。
　　按理说，父亲这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行为，肯定会被大多数人反对的。但是魏姬不一样，魏姬的父亲桃李满天下，朝中那些老人，无论是忠于父亲还是反对父亲的，大多都受过魏姬父亲的恩惠。
　　那段日子里，父亲总是会去魏府里魏姬的院子，坐在那桃花树下失神独酌。魏姬回来的那一日清晨，二哥带着她，不知是偶然还是刻意，路过了魏府，遥遥的便看到了那树开的正盛的桃花。
　　二哥看向那个方向，“阿嫣你知道吗？父亲当年回京的时候，旁人都说魏姬死了，那棵树连同魏府都被烧干净了，”他继续说着，“所以啊，现在的魏府，还有那棵树，都是父亲后来一点点复原的。”
　　魏嫣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觉得灿烂的春光之中，燃着破灭的火光。
　　傍晚的时候，魏姬的马车顺着官道慢慢地驶来，父亲翘首盼望，满目的希冀。直到越来越近，魏姬叫停了马车，远远的魏嫣便看到了她，那双漂亮的眸子里蓄满了泪水，父亲快步向她走去，她也提着裙摆，小跑着向父亲靠近，直到撞进了父亲的怀里。
　　两人深情相拥，可是魏嫣却想起了二哥的话，一股凉意从脚底袭来。
　　她似乎知道二哥的意思了，哪怕如从前一般无二，又岂是真正的从前。

　　晚上，魏嫣照例去见母亲，她已经许久没见过她了，院门总是紧紧的闭着，哪怕魏嫣来了，依旧不会打开。但是魏嫣知道今日不同，果然门轻轻一推便开了。
　　院子里已经满是野草，和富丽堂皇的桓王府格格不入。门口放了个贵妃椅，母亲就躺在上面，静静的看着落日。
　　魏嫣今日见到魏姬，觉得她真真的十分美丽，比父亲的画作里还要美上几分。时光让她的张杨嚣张慢慢的敛去，内秀成了更加吸引人的忧愁怜爱。
　　可是母亲也是美的，她与魏姬容貌相似，但是性格天差地别，她从小学着柔顺臣服，唯有一腔爱意恍若汹涌的波涛。
　　“母亲。”魏嫣走近，跪在地上伏在她的膝上，轻轻的呼唤着。母亲被她唤出了自己的世界，她看着魏嫣，问道，“她回来了？”
　　“嗯。”魏嫣轻轻点头，不敢抬头看她，只敢低低的劝告，“母亲，该放下了。”
　　当年大哥对母亲的话，魏嫣是听到了的。
　　母亲似乎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魏嫣能感受到她直直的注视着自己的视线，于是她抬头看着那双从未如此明亮的眼睛，母亲说，“你赢不了他们的。”
　　“母亲为什么这么觉得？”魏嫣反问道，“就因为我是女子吗？”
　　母亲居然真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不服，你太优秀了，优秀的不像是我的女儿，优秀的像极了你父亲的女儿。”
　　她自顾自的絮叨着，“我也知道你觉得我愚昧臣服，甘心认命，可是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母亲抚摸着魏嫣的头，她的手和父亲大哥二哥的手都不一样，很小，而且冰凉，但是却让魏嫣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可是这世道，并不允许一个女子清醒着，清醒只会换来痛苦。”
　　“你优秀，但是你的几个哥哥也很优秀，”母亲悠扬的叹息着，“他们或许不想委屈你，但是他们的优秀本身就会埋没你……”
　　那是魏嫣最后一次见到母亲，她走的当晚，院子里便燃起了汹涌的大火。
　　魏嫣知道那是母亲自己放的火，因为她记得母亲的最后的话，“我未曾见过他的温柔，所以我能忍受。”
　　“但是啊，以后怕是不行了……”
　　魏嫣站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着那断壁残垣，一语不发，二哥也是安静的站在她的身边，良久他问，“你恨吗？”
　　魏嫣却被这个问题问的有些迷茫，恨谁？一直疼爱我的父亲？无辜却遭受磨难的魏姬？还是心死如灰的母亲？好像谁都没错，但为何会变成这般的结局。
　　是因为，这世道嘛？魏嫣摇了摇头，回道，“不恨。”

　　一日，父亲再次召见，这是魏姬回来以后，他第一次召见魏嫣。
　　她极少在父亲脸上看到这般的忧愁，刚进门，礼尚未行完，父亲便开口了，他垂着眸子，不知在看些什么，“老二和老四必有一战，”那双眼睛直直的看着魏嫣，“你觉得如何？”
　　“……”魏嫣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干巴巴的问道，“父亲是放弃我和三哥了吗？”
　　“魏嫣，”父亲这般说道，“事已至此，我需要留下的是一个最强的继承者。”
　　“我这三个儿子，年纪和能力都太过接近，老二和老四更是相似，和他们比起来，老三太过心善，你太过年轻，所以你与老三亲近是能够制衡他们两人的方法……”父亲长叹一声，正如他的叹息所要表达的，她与三哥一起都斗不过那两人中的一个，“我需要的是一个能压制住其余的血亲的继承人，你大哥在的时候可以，可是他不在了。”
　　直到这一刻，魏嫣才真正的意识到了当年父亲的忧愁为何，大哥未必比他们优秀多少，但是他的年纪却是最大的优势，他有足够的时间成长起来压制那几个弟弟，他是一个足以服众的继承人——服的是那三个年纪、能力相近的弟弟。
　　他死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争斗，那三个兄弟并不认为自己比彼此要差，哪怕是不喜欢同血亲争斗的三哥亦是如此，他们的争斗是注定的，结局也绝不会是父亲想要的。
　　“只是可惜了……”父亲回头看着魏姬的画像，他最近同魏姬闹得很僵，轻轻的叹息消弭在空中。
　　可惜什么？魏嫣那时觉得他应该是在叹息自己亲子之间无可避免的争斗，以及必然的结果。可是许多年后，见到余晖的那一刻，却觉得那声叹息中或许包含着其他的东西。
　　那时的父亲未曾有过和自己心爱之人的孩子，他未曾见过自己心心念念的魏昭，可就算未来会有，他也无法陪着他，培养他，直到他变得无与伦比的优秀。
　　不过魏嫣替他看过了，也算是圆了他的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