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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 ...


  •   ***

      姜采盈走在宫廷小道上,步履越来越快,快到连周边花草山石全变得模糊不可见。

      直到一道清亮的声音叫住了她。

      “阿姐?”

      姜采盈停住脚步。身后,少帝姜叡身穿华丽金丝银线龙袍,衬得他身姿修长提拔,面容虽难掩青涩,可神态之间威仪却由不得人小瞧。

      一旁侍立的程太保,恭敬地朝姜采盈行了个礼,随后退至一旁。

      见着她,少帝脸上浮现出一丝难得的雀跃。他与姜采盈一母同胞,自幼一块玩耍。

      自从阿姐及笄出宫后,他能见阿姐的机会就少了很多。想见阿姐还得传口谕,经司礼监受理下达。

      他登基后,两人之间又生分不少。前几日两人不欢而散,姜叡觉得是该找个机会缓和一下了。

      “参见陛下。”

      “阿姐,朕说了,我们之间不需要行这些虚礼,朕不喜欢。”

      姜采盈心下被宽慰几分,刚扬起嘴角,脑中却电光火石地突然闪过梦里画面。

      少帝的头颅被贼人插进地宫的石壁,那双圆睁的眼睛死死地向她盯去,好像在哭着对着她说:“阿姐,朕不想死。”

      “阿姐,替朕报仇。”

      “阿姐,你怎么哭了?”少帝一阵心惊,他微微垫着脚,下意识地用龙袍的袖子为她拭泪。

      姜采盈却敛眉后退一步。

      程太保也在旁轻声提示,“陛下,这不合规矩。被太傅看到了,可不好。”

      太傅丁仪,自姜叡为少帝起,便被先帝选在他身边辅佐。

      在如今廉臣该死,权臣当道的朝局中,丁太傅始终持身中正,不与贪佞合污,更尽心尽力教导着尚为年幼的君主。

      有他教导,姜采盈心中很放心。

      可姜叡却脸一沉,拂袖道:“朕可是一国之君,连与自己的亲姐姐亲近片刻,都要旁人来管么?”

      身后随侍的宫女太监,闻言被吓破胆,恭敬地跪了一地。

      程太保,“陛下息怒,老奴失言了。”

      姜采盈适时开口,打破少帝一触即发的怒意,“陛下,我有事想同你商议。”

      少帝收起那副清秀稚嫩模样,挑眉看她。

      姜采盈手指攥了攥,恭敬道:“是...关于陛下上次的提议。”

      ##

      那日,姜采盈第一次从睡梦中惊醒。万分震惊之中,她艰难地认清一件事,自己重生到了一年前。

      可就在前一天,陛下刚刚在文武百官面前下旨为她和李漠赐婚。

      确定一切都会朝着既定的轨迹发展时,她不管不顾,当即就要进宫。可旨意昭告天下,断没有收回之理,她与陛下不欢而散。

      从养心殿的大门出去后,夕阳的余晖映照在这庄严肃穆的宫墙之中,将所有一切都衬得橙红如火。

      离去之前,她只觉得情况急迫,国家命运渺茫。可程太保轻飘飘地落下几句话,却如一道惊雷,凭空劈醒了混沌的她。

      他说:“公主当真以为,圣上为您和李世子赐婚,仅仅是为了成全您二人的情投意合,佳偶天成?”

      姜采盈后背一惊,程太保已敛下眼眸,拂尘一甩,姿态恭敬地往内殿走去。

      她霎时间茅塞顿开,是啊。

      坐上那把龙椅,她的阿弟又怎可能还是那个稚嫩的孩童?帝王权术,纵横捭阖,恐怕他早已深得父皇真传。

      如今少帝势微,朝中大事又全倚靠大司马。可这并不代表少帝甘作傀儡,令天下人耻笑。

      历朝历代以来,有多少君王赐婚,是为了成就一段佳缘?不过是政治联姻罢了。

      恩宠如她,也无法例外。

      根本就是陛下...选中了淮西李氏一族。

      淮西侯爵之位承袭至今已上百年,历代皆未有过暴动谋逆之举。淮西郡的田耕赋税,户籍劳役,至水利财政乃至兵马调动,粮草兵器之事,也均透明可查。

      对于帝王来讲,李氏便是一把精心磨砺的宝剑。这把宝剑,进可为他斩尽谋乱逆党,退可与大司马暗中牵制,保持官场制度与权势的平衡。

      可她的阿弟却怎么也想不到,正是他的倚重与纵容,才滋养了淮西李氏一族的狼子野心,亲手为大云朝埋下了祸根。

      想明白这件事情之后,她脚步坚定地向后折返。

      事关国本,兹事体大,她怎可独身一揽,任由事态往更糟处发展?她应当立即禀明圣上,即便撞柱死谏,也要令少帝打消以联姻来牵制卫衡的打算,认清局势,转而倾尽全力去对付真正狼子野心的淮西李氏。

      姜采盈本以为要耗费诸多口舌去令陛下相信,如今看来安分守己的淮西李氏才是真正包藏祸心的那一方。

      哪知姜叡静静听完她激烈陈词后,只是默然地盯了她片刻,眼神中闪过些赞许的光,随后便阴翳地笑道:“阿姐,你错了。包藏祸心,对朕的江山图谋不轨之人,何止淮西李氏一个?”

      姜采盈太阳穴发紧,她当然知道姜叡指的是谁。如今朝堂之上,唯有卫衡能与淮西一族分庭抗礼,不,不是分庭抗礼,而是大司马卫衡,对皇位威胁更甚。

      忆起往昔,姜采盈迟疑开口,“陛下,大司马...当不是如此大逆不道之徒。”

      若卫衡真有异动,她上一世的记忆为何没半点迹象?

      龙椅上的人脸色深沉,他阴冷地皱了下眉,“阿姐,别傻了。知道为何‘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么’?”

      姜叡的眉眼更沉,“因为他拿了本不该属于他的东西。”

      “淮西李氏是,大司马也是。拥有了不该有的权势,功高盖主,便是他们的罪。更何况,他们还不仅仅是一介匹夫,他们有的是倾覆天下的本领。朕,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

      姜采盈心中激荡万千,她从没想过,印象中一向稚嫩懵懂的少帝,竟有着这样透彻且深沉的心思。

      众人皆道,少帝感念李氏族人骁勇忠心,于是对其极尽嘉赏,青睐有加;众人又认为,陛下对大司马无尽尊崇,百般顺从,大司马大权在握,权倾朝野...

      可如今看来,或许她的阿弟只是在等,等一个能将他们全部拉下神坛的时机。而这个时机,从姜采盈再次迈入殿门的那一刻起,便产生了。

      那一册册被尘封的卷宗,被摊放在龙案上,“乌桐”二字,醒目地标在封皮上,少帝笑得幽深,“阿姐,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吧。”

      “陛下想赌什么?”

      “今夜朕召他入宫,阿姐你且先在宫外拦下他车驾...”

      .......

      事实证明,姜采盈赌输了。卫衡,他对皇室有无法消磨的恨意,对她...也许还有爱,但更有咬牙切齿的不甘心。

      这样的人掌握着朝廷的话语权,待她与陛下除尽淮西李氏贼子后,卫衡黄雀在后,坐享其成,江山倾覆只在他的一念之间,他们怎能不防?

      ###

      养心殿。

      少帝端坐于龙椅之上,“阿姐,你可想清楚了?”

      殿内除却他们二人之外,所有人被尽数屏退。空荡的声音在大殿之上回旋,仿佛有层层声浪,无形地向姜采盈压迫而来。

      “是。”

      “为何突然改主意?”

      姜采盈敬跪于地,静静地取下脖子上围着的巾帕。鲜红的印子,似一抹红梅清晰地刻在白皙晶莹的皮肤上。

      少帝双眸迸裂火光,一股悚然的冷意陡然升起,“他想杀阿姐你?”

      姜采盈鼻腔发酸,默然不语。

      是,卫衡想杀她,不止一次。尽管她对卫衡有年少时的愧疚,可两次杀意以及五年的报复之意,足以令她清醒过来。

      在她面前的是潜在的亡国劲敌,她该收起愧疚小心防备。

      “总之,昌宁觉得大司马权势滔天,不得不防。所以,我愿意以身入局,假意嫁与卫衡,挑起淮西李氏与卫衡之间的冲突,届时我们只需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阿姐,不是说大司马要杀你么,倘若事情败露,阿姐你到时可有把握脱身?”

      “陛下,您放心。昌宁一定会小心行事。”

      临回前,姜采盈又止不住回头问道:“陛下,只是昌宁还有一事未明。”

      “阿姐请说。”

      “您难道真的不好奇昌宁是如何得知淮西世子包藏祸心,隐有反心的吗?”

      她总觉得,少帝将这一切接受地太过自然。

      龙椅上的人思绪飘远,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不知过了多久才幽远地落下一句话,“阿姐,也许朕,和你一样呢。”

      姜采盈好似晴天霹雳,她嘴唇颤抖着,连脚步都止不住虚浮。

      拜别少帝之后,大殿内传来太监尖细的通传,一层一层响彻宫墙,“宣大司马卫衡觐见!”

      出宫时,她看到卫衡的轿撵长驱直入,往宫门深处去,那辆华贵雍容的四驱马车,渐渐浓缩成一个小点,慢慢这宫门笼罩的夜色吞噬。

      ......

      戏,开演了。

      ##

      回到公主府,夜色已沉。府中假山楼阁错落有致,各处门廊也早已点上一排的灯笼。揽月早早地守在大门前,见了公主的轿撵,忙迎上去。

      今日上午,公主被大司马公然带走,姜采盈后来托侍卫申青给她传消息,让揽月先回公主府,她十分担忧,可公主之命她不敢不从,只能派人驱车在朱华门候着,自己先回府。

      “公主,您怎么才回来?外头风凉,把披风披上吧。”

      姜采盈却摆了摆手,自从吃了卫衡给的芝阳丹之后,她体中寒气似尽数被驱除,四肢生暖。

      “揽月,吩咐你去做的事,你可做了?”

      揽月重重地点头,“放心吧公主,华夫人已经从灵山下回来,这会儿正在偏厅候着呢。”

      姜采盈有些意外,还以为华夫人至少要明日方归。

      “晚膳已经备好了。”揽月一路跟上,在她身后喋喋不休,“公主,方才长秀宫的宫人素清到府上,给您送了些护心丹来,晚膳过后,您服一颗吧,夜间休憩便能好受些了。”

      姜采盈倏地停下脚步,她的裙踞绕足摇曳了半圈,再渐渐落下。

      眼前是一片橙红的火海。

      “公主,小心!”

      “公主,奴婢不能再服侍您了。”

      ....

      一年后的揽月哭得梨花带雨,她推开姜采盈,自己却被房梁的辕木砸中,而后渐渐地被火光吞噬...

      揽月刹住脚步,险些与公主撞上。她大气未敢出一下,连忙后退几步,“奴婢该死。”

      “揽月,多谢了。”

      不管是上一世,还是现在。

      姜采盈心想,许是她从前太过骄纵,太过高高在上,才未能看清一些人的真面目,也未曾看清,一些虽渺小却忠心护主的赤忱之心。

      庭院里,连风也停歇了。

      “公主...”

      对上小丫头泫然欲泣的眼珠子,姜采盈有些不自然地瞥过头,快步往自己的寝殿去,“本公主饿了。”

      “有的有的,奴婢早就让厨房把饭菜备好,您先去净手,我马上叫人把膳食端上来....”

      姜采盈住的院子,在公主府的正中央,院中守卫森严,灯火通明。

      晚膳时,一屋子的婢女小厮在旁侍立,姜采盈无所顾忌地将脖子上的丝帕给取下,露出乌青泛紫的一小块肌肤。

      揽月见之如临大敌,“公主,您受伤了?”她叫人传唤府医,屋中顿时乱作一团。

      “大司马真是过分。”

      她以为大司马位高权重,竟出手打了人。

      姜采盈咂舌,揽月毕竟年岁小,不懂旁人会作何遐想。可府中其他人,私下里却早已听闻今日绫罗街一事,这会儿都缄默不语。

      姜采盈抬手,几根白皙如玉的指节轻轻地抚过那处,有微麻的颤栗,她眼神定定地说道:“这是卫衡咬的。”

      既然决定将卫衡拖下水,干脆彻底些。反正公主府这么大,她所说的话,总会有人传出去的。

      “大司马?”

      此话一出,屋中气氛明显不对,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惴惴不安。偏厅内一位温肃沉静的老媪迈过门槛缓缓走来,向她跪地行礼。

      “老奴给公主请安。”

      “华夫人,您回了?”

      华夫人名为华辛,是姜采盈的乳娘,自她小时就伴于左右服侍。建府之后,她也跟着出了宫,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去灵山给她夭折的小儿烧纸。

      府中众人,皆敬称其一声“华夫人”。

      华夫人身穿藏青色长衫,外罩灰青色绒皮褂衣。她如今年岁过半百,因归来匆忙,面容尽显疲态。

      姜采盈本不想扰她,可算算日子,华夫人应该已经在返程的路上了,便让揽月传信去催了催,哪知她今晚便到。

      “公主有召,老奴不敢耽搁。”华夫人颔首,略显佝偻的身躯透着沉稳与从容。

      这时门外传来仆从的通传,是守在朱华门的小厮回来了。

      “公主,大司马已从朱华门出宫回了府,听说陛下盛怒,着令大司马将皇城事宜守备事宜全权交由江副将代掌,连羽林军印都交了。”

      姜采盈嘴唇微张,移交军印不是件小事。

      卫衡的部下不会善罢甘休,恐怕不出一日,上书反对的折子便能如瓦片般压倒皇帝的龙案。

      只是目前,她的重点应是另一个,“还有么?”

      闻言,小厮的表情霎变,眼神惊慌地闪躲。

      姜采盈沉声命令,“说。”

      她就是要让这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听清楚。

      那小厮吓得跪地,连说话也支支吾吾,“听朱华门的守卫说...说大司马入宫,是为了向陛下求娶公主殿下您...”

      此话一出,满室哗然。

      “这怎么行啊。”
      “公主前不久才与淮西世子定下婚约啊。”
      “是啊是啊,大司马未免欺人太甚。”

      你一言我一语,屋内久久闹腾不平,其中几道意味不明的视线,趁乱在暗里交织。

      姜采盈静静地盯着,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有人忧心不知所措,有人神色晦暗不明。

      须臾过后,她命人撤下吃食,又挥手屏退了众人,“华夫人留一下。”

      门关上后,外头的离去的脚步声还有些凌乱,可室内却渐渐趋于静谧。

      姜采盈看她,轻声道:“华夫人,您不想说些什么?”

      “老奴不敢胡乱揣测陛下圣意。”

      “您不是一向反对我与那淮西世子李漠来往的么?”

      华夫人面色一变,却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端庄。姜采盈不再追究,另起话头,“本公主听说,灵秀阁的十七先生是你的旧识,我有一事,想找你出面帮忙。”

      华夫人不自觉垂眸,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刘实秋,人称十七先生,与她渊源颇深。

      可那人...华夫人心中有恨,若有可能,她宁愿与他此生不复见。须臾片刻,华夫人敛去面上郁色,“公主有何吩咐?”

      姜采盈的眸光被夜色渡上了一层寒气,手在袖中悄悄攥紧,“本公主想找他,为人作几张画。”

      “何人?”

      姜采盈临窗而望,院中花草皆披上一层银光。

      在听到那两人名字时,华夫人沉稳的步态一凛,差点儿失态往后跌去...

      “公主...您知道了?”

      姜采盈的眸光被夜色渡上了一层寒气,手在袖中悄悄攥紧。

      上一世她撞破董太妃与外臣在元宵宴上苟且的事后,曾在府上无意提起。她本意是想找个人宽慰她,因为她不愿相信董太妃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举。

      可她却发现,华夫人脸色煞白,神情很耐人寻味。

      昏黄烛影在室内缓缓晕开,在她的逼问之下,华夫人目光悠长,最终道尽一切。

      当时华夫人还在浣衣局当差,奉命给当时还是才人的太妃娘娘送洗净的衣物。

      她居住的宫殿,尚为幽椒宫。

      那日下瓢泼大雨,幽椒宫殿外无一宫人看守。天大阴沉,殿中各处已点上火烛...然后她便无意中看见,殿中门扉上,映出依偎温存的两道身影...”

      忆起那道闪电之下冷冽幽暗的的脸庞,华夫人打了个寒颤,此人正是淮西侯李慕。

      姜采盈还记得她当时得知此消息时的惊惧。

      在世俗的眼中,他们可是兄妹啊。
      虽然,他们并半点血缘之亲。

      不过片刻,华夫人又抛下一个重磅炸弹,令姜采盈听闻后,浑身直起颤栗。

      当年,董太妃曾与父皇诞下一子,可不过三天却不幸夭折...事后,长秀宫接生的产婆,及生产服侍的宫女太监前后离奇死亡。有人说,那孩子并没有死,而是被人偷偷送出了宫。

      而那个孩子,正是李漠。

      从回忆中抽身后,姜采盈转过身来,坚定地望着面前之人,“华夫人,我们得做点儿什么了。”

      决不能让他们,这么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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