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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昆仑玉碎 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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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他风清万朗的笑颜,魃的眉心和足底都硬生生地疼痛起来,可是心口却慌乱地一直在跳,牵动着唇角露出恬然笑意。有那么一须臾,她未感觉到痛,反而欢快地像在驾云遨空。
“今日与祝融比试虽是败了,却让我有幸见到你,无忧,你说这是不是命里终有呢?”
魃的脸上飞红,想避开他的试探,只问:“祝融?他是法力强大的火神,你为何要与他比试?”
应龙呵呵一笑,目光却淡淡垂下,“水能灭火,我定能胜他,有朝一日,我会成为让整个天上地下都敬畏的水神,让民间不再有旱灾,不再有洪水,所有的人都能安居乐业。那时候,一滴水,会远比火更强大。”
仿佛是轰轰雷声在头顶响起,令魃心神俱震。这是火神主宰天下的时代,而他这样一个法力微小的水神,为了天下万民的福祉,妄图使一滴水比火更强大。
也许是那一日他坚毅的面庞熠熠生光照进她心底,也许是他幽深的眸子灼亮迫人,一直迫到她心坎,又或是在漫天的飞花里,他顽劣地掀起一线水花拂上她面颊,从此便留下灼烧般的刺痛。总之,火神魃那万年不动的心,为这样一个命中相克的龙族水神,沉沉地跳动了一下。
于是就那样无怨地守在若木下,等待因斗法而伤痕累累的应龙,听他用低沉而柔和的声音唤自己“无忧”,在遍体的刺痛里凝起法力为他疗伤。
可是魃从来不肯告诉他,自己是尊贵的火神,天性里视水为至毒,每一次向他的靠近,是心和身的煎熬,是烈火焚身的痛楚,更是容颜凋谢的开始。
这一次应龙的伤口已比往日浅了许多,千百年来锲而不舍的历练和挑战,铸就了他坚忍的性情,也令他原本微薄的法力开始显露卓绝的力量,那是吞噬真火的神力。
魃伸手覆上他伤口,在肌肤相触的一刹那,一阵刺骨的寒冷陡然自脚底升起,泣血的疼痛倏然在心口里蔓延,她的脸色白了白,华丽红裙下的如玉肌肤裂开了第一道血痕。
“无忧,等我能够战胜祝融的那一天,你嫁我好吗?”应龙深深看着她,忽然温柔开口。
魃心神一滞,慌忙抬头去看他,却掉进那如水的眼波里,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无忧,不会很久的,你愿意等我吗?”见她缓缓低下头,一抹笑意在应龙唇边散开,他伸手抚上魃的脸,“待我做一件大事,成功之后我会向天帝求娶你,到那时,你愿意嫁我吗?”
应龙的手微微有些凉,还留着东海玄水清甜的气息,可落在魃身上却似一枝枝锋利的箭矢,狠狠刺破她柔嫩的肌肤,蹿进她火热的血液里,冰刀一般四处游走砍杀,剧烈的疼痛刹那席卷了全身。
魃浑身一颤,死死将痛吟压在喉间,双唇紧紧抿起,一丝血色也无。她几乎能听见颈后皮肤炸开的血线,那温热的液体蜿蜒直下,一点一点渗进火红的衣裙里。
她很想给他一个娇美愉悦的笑颜,最终只是微弱地一扬唇角,“如果到那时,我鹤发鸡皮丑陋不堪呢?”
“无忧。”应龙咯咯笑起来,眼神蔚蓝如东海浩淼,“我娶你,就是想与你一同变老。若到那时我鹤发鸡皮,你会弃我而去么?”
“不会,永远不会。”魃的双颊血色尽失,可笑容却似美酒几能醉人。
应龙扬眉含笑,以法力变出一架梓木琴来,“不如为你歌一曲。”不等她回答,他就捻拨琴弦,悠悠唱了起来:
天骥骏,饰金羁,灵渊气,态超群。
望山奔,视林赴,追春衢,禀秋御。
昔良弓,摧月影,气盛发,星飞驰。
美人目,生秋水,点绛唇,水中沚。
他的声音悠扬而低回,萦绕在魃耳畔,久久难以释怀。
应龙的目中光华暗藏,束敛在挺拔衣冠里的凌云野心在这一刻开始,步月登云。
流光飞逝。
应龙足有半月不曾来至若木下。
魃伸手抚摸自己臂上那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头一次感到恐惧,这是太过于靠近水神应龙而受到的惩罚,这是水火之间异族相爱的代价。若再这样下去,总有一日,她真的会变成鹤发鸡皮的丑妇,再配不上风流蕴藉的应龙了……
应龙,你在哪儿?
魃悄悄遣了侍女泉织去打探消息,自己依旧来到若木下,看着那一片火红如烧日的忘忧花,心中竟突突直跳。应龙的夙愿再高远,他究竟只是一个小神,天生法力微薄,这是从他诞生的那一刻便注定了。魃敬佩他的勇气与魄力,却也暗自为他担忧,这样一个不谙勾心斗角的男子,如何在心细如干神思飞快的众神间游刃?
只怕……
“魃神。”泉织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很沉,令魃心跳一漏。
“应龙……怎么样了?”魃不由自主揪紧了心口的衣裳,眉头蹙出深痕。
泉织有些不忍地偏过首去,低声道:“应龙触怒天帝,被罚曝晒。”
“你说什么?!”仿佛心口被利刃刺中,魃尖叫起来,“怎么会呢,怎么会!他那样深受父的喜爱……”
“魃神……”泉织叹了口气,将自己所知俱是和盘托出,“只因夸父逐日喝尽河渭之水,令天下万民无水可饮,适逢大旱,枉死者众可砌山。应龙为民请命欲止夸父,天帝却不肯出一兵一卒,任由他逐日大泽,待至水尽,死者数万,应龙虽解神力降雨救民,毕竟人微力薄,但见夸父累而倒,遂趁势杀之。天帝知后大怒,将他锁在神木之尖,云霄之端,受烈日炙烤之苦,算来已有十几日了。”
似被一盆冰水兜头泼下,魃浑身冰冷疼痛难熬,自己所担心的,终究还是发生了。父虽欣赏应龙,却远不及夸父,那是信的儿子,高大沉默神力卓绝,是父将来会万分倚重的大将,如今却被应龙所杀,怎能不愤怒,怎能不痛恨!
泉织十分担忧地看着脸色惨白如纸的魃,那红裙纠缠之下,一双玉白瓷足踏在清流里竟也不知疼,眼看着一道道狰狞的血线在娇嫩的肌肤中炸开,她不禁失声惊叫:“魃!”
在泉织惊恐的呼叫声里,魃心头一怵。
红裙飞扬如火烧云,魃迎着猛烈的罡风,落在无人敢近身的神殿上。周围是高强法力筑起的屏障,是黄帝明令禁止旁人打扰的盛怒,却丝毫阻挡不了魃的决心。
黄帝已经默然不语地坐在大殿中已有多日,日升月落黎明黄昏,他独自为失去的爱将哀悼。
“父亲。”魃的委地红裙在清冷的大殿上划开一道暖红的暗芒,令黄帝枯槁的眼眸里燃起一簇光。
“魃……”黄帝骤见爱女而至,竟有些愉悦地咧开嘴角。
魃默默行至黄帝跟前,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姿态无比卑顺:“父亲,请你饶了应龙罢。”
黄帝闻言一惊,“你说什么!”
“女儿求父亲放过应龙。”
黄帝脸色瞬青,眼底尚未消退的盛怒复又来袭,“他不过是个小神,你为何要替他求情?”
“父亲,女儿从未求过你,今日来此,是下了十足的决心,求你饶恕他。便是如你所说,这样的水神,怎经得起金乌曝晒的严酷。”魃俯首在地,眉心尖锐地痛了起来。她知道父亲的脾气,但凡是他欣赏喜欢的人,就算如何恶劣如何堕落,也不容许他人毁去。况且他对夸父下了那样尽心栽培的苦心,即使是日渐得他器重的新秀应龙,也无法平复痛失珍才的扼腕之情。应龙是如水明澈的男子,以天下万民为牵挂,以坦荡利落为处世,怎能读懂其他众神对夸父一事的回避和包容?
黄帝捏紧了微微发抖的双拳,指节泛出鱼肚白,他第一次对爱女魃发了火:“魃,你究竟是怎么了!应龙不过是个小小的水神,哪比得上我为你挑选的那些俊秀?为什么你在众神之中只看得见他一人?你太让我失望了!”
“父亲,应龙心怀天下万民福祉,雅量容人不逊旁人,为何你只惜夸父不谅他?”魃沉沉伏下首去,掌心贴在冰凉的地面上,撩起彻骨的痛。
黄帝深深望住魃,威严目光自她的流云乌发间落下,凝定在她水色蔓延的双眸里——无双的火神魃,竟在眼眶里凝满了晶莹的水?
“应龙不过是个小神,何以得你如此倾心……”黄帝沉沉叹了口气。
“他予我的痛,便是过上千万年,也依然刻骨铭心。”魃抬起头,目中泪光点点晶莹如雪。
黄帝的威严面容霎时一垮,转眼仿佛苍老了百余年,他十分疲惫而失望地说:“魃,你会为你自以为是的爱情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