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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问心 ...

  •   卯时三刻,天穹微黛,金光初开。
      苍鹰滑过头顶,长啸着没入辽远的云层。
      光翎出神地抬起头,停了脚步。
      “快走!”鞭子立竿见影地甩在身后,梢头掀起热辣的风,风中暗含低语:
      “切莫停步,多惹猜疑。”
      光翎垂下头,看了看双腿之间的脚镣,抬起步伐。
      “当啷……当啷……”
      静谧的清晨,重金属碰撞的脆响声声回荡。

      露珠微凉,侍者们往来匆匆,间或投来隐晦
      的打量的目光。
      银丝垂腰,明珠蒙尘。少年一身污迹斑斑,手脚锁了令人讶异的重镣。
      “刑典重犯?”有人悄悄问。
      “看着只是个孩子……”
      “虓长官亲自押送,能是什么好惹的家伙。”
      “啊!难道……”
      有人想到了什么,压抑地惊呼。
      前几日风浪之高,供奉殿几乎人人耳闻,只是没想到这闹事儿的正主……
      一瞬间,全部的杂音都平复了下去,所有人心照不宣地离那处远了些,静谧的清晨重归缄默。

      好奇的目光鸟兽散,身上却仍留有火辣辣的余温,烫人。
      “非得这样招摇?丢脸。”光翎揉揉发热的脸,小声嘟囔。
      身后,盔甲撞击与靴子踏地的声音庄严且整齐。虓执鞭领队,目不斜视:“杀鸡儆猴。”
      “……你才是鸡。”光翎道。

      ……
      半个时辰前。
      “尔于光明圣地犯下大罪,应聆神旨,遵神意,领神罚,即刻归伏刑镣之下。”
      光翎莫名其妙被从睡梦中薅了出来,被迫跪在地上,听了这堆不知所云的话。
      不等他稍作反应,手镣脚镣咔咔便上了身,一眨眼的功夫,他成了戏文里描述的囚犯。
      乌泱泱的侍从散在两边,一人走上前来,其背生两翼,双瞳灿金,望着身负枷锁的少年微微一笑,将大供奉金旨交予旁边:“虓,你负责将犯人押到。”
      “是,长官。”虓上前两步接过,行礼。
      从始至终没有人说起过前因后果,但见到这金瞳使者,心中便已明白。光翎站起来,拍去了膝盖上的灰尘,在众人的注视下拖着沉重的锁链,一步一步走向大门。
      “好久不见,小公子。可还记得在下?”经过使者身边时,他问。
      光翎一笑。
      遥想当年,埃尔罗非飞沙漫天,血雾飘扬,困顿和绝望,失意与耻辱,历历在目。
      怎能遗忘?
      可不管往昔如何,如今情形终究不同。
      “他终于肯见我了,对吗。”光翎道。

      殿外,天光微亮,白云悠悠飘荡,金钟于天边奏响。
      少年深吸了口气,跨出大门,向广阔的天地之间走去。

      ……
      太阳峰之大,即便动用魂力,从四供奉殿到供奉主殿也要走上一个多时辰。
      好在越来越近了。是光的属性有所感应吗?他有着强烈的预感——
      快了,那宏伟的所在,就在眼前。
      没人再在意那所谓的“押送”的队伍,甲胄重兵们已远远被落在了后面。
      “去吧,她在等你。”虓遥遥地喊。

      此时早已有人等不及了。
      一道纱帘将宏伟的大殿隔作两边,帘后高台上落着五张宝座,最末尾的座位里,红袍的封号斗罗一早就开始了坐立难安。
      “怎么还不来?”降魔小声地抱怨,“混小子不见人,大哥也不在,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急什么,”千钧闭目养神,“三哥不也没来。”
      往前越过一座,三供奉席位正空空荡荡。
      降魔摊手:“习惯了。”
      供奉殿好像从来就不缺这个人似的,多少年了,有他没他,议事都照样进行,决议也照样制定,何况这回只是审判个无足轻重的毛头小子。
      降魔暗暗瞅了瞅四供奉座,雄狮正面色紧绷,他便开始幸灾乐祸:“四哥啊,不用担心,到时候你给求求情就是了,应该能留个全尸呢。”
      “闭上你的嘴。”雄狮说。
      “狗咬吕洞……”
      无聊且幼稚的摩擦在庄严的地界显得尤其违和。两道精光立刻朝这边投射了过来,金鳄斗罗皱起眉,沉声道:“都端肃些。”
      “是。”
      “是,二哥。”降魔撇撇嘴,不敢再造次了。
      雄狮将眼神重新转移到空荡荡的纱帘之外,目光似喜似忧,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久之。
      地面微微一颤。
      降魔立时大喜,拊掌道:“来了!”

      ……
      走了片刻。
      并没有见到想象中的高耸殿宇,反而像踏进了某个神秘机关的边缘。嗡的一声,脚下传出沉闷却悠远的震荡,雪白的光溢出,以足尖为原点向四周急剧扩散,只一刹那,天、地、山、草、花、树,一切都湮没不见。
      结界?
      光翎停住了,仔细观察着。
      渐渐的,无尽雪色中,有飘渺彩雾降临人间,唱诗如梦似幻,引得暗香无边。
      心脏似乎被击中,浮现难以言喻的恍惚感。
      没有方向,没有路,他不受控制地抬起脚,依靠本能的指引向前走去。
      直到,看到漫天飞舞的花瓣。
      纷纷花雨之中,庞大的翼展映入眼帘。

      ……
      华丽而空旷的殿堂之中,银色的背影凛然独立。
      “有罪之人怎么还敢站着?”降魔十分不满,转向尽头的金鳄,“二哥?”
      “不急,”金鳄没有“明正典刑”的意图,他的眉头皱得比方才更紧了,一双深目注视纱帘之外,其中七分警觉,三分奇异,“等等看。”
      “可是……”
      千钧偷偷扯了扯自己的兄弟。
      “……行吧。”降魔道。

      ……
      这就是,天使神?
      算来这还是第一次真正见到天使之神的模样,尽管不是活的,只是一座雕像。
      传说这位神祇身具烈阳之力,长剑过处所向披靡。面前的神女身姿巍然,手持湛金圣剑,一张刚毅脸,一双悲悯目,最纯粹的太阳神辉凝聚六翼之上,那样的光焰万丈,纵使以光为名的他也不禁想要遮住双眼。
      其实他很清楚,自己踏入圣地并非真正为了敬神,可是……
      自己见着这雕像,莫名获得了奇妙的、神思共通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之前也曾有过。望着眼前的“她”,恍惚竟看到了寒光谷上空的皎月,月光辉映,冰雪神像独立山巅,姣美而又圣洁。
      于是在此处,他仰视着太阳女神坚韧的脸,默默良久,终究还是微微俯肩。

      “他在干什么?”少年的的确确是在对着空气行礼。降魔面色怪异,“疯了?发癔症?神经错乱?还是故意装神弄鬼?”
      千钧亦是疑惑,下意识看向一旁。只见金鳄与雄狮对视一眼,金鳄讶异之余,微微舒展了眉头。
      “小孩儿,真有意思。”
      “二哥何意?”千钧疑惑。
      一旁,降魔渐渐觉出了不对。他收起了散漫,看看雄狮与金鳄,再看看纱帘外头,眉头拧出了九曲十八弯。
      不对,不对劲。“二哥四哥,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那臭小子还是站在原地,身体却木僵了似的,淡淡的金光不知从何氤氲而来,薄雾一般轻盈地将他笼罩在里面。
      光芒虽淡,却隐隐有不可逼视的意味。
      这道光……
      金鳄一哂,悠悠道:“看来时过境迁,你们两个早把往事忘得干净了。”
      “……”千钧望着外面,双眼愈发睁得大了,眼皮的疤痕微微颤抖。
      一个不可置信的猜想渐渐在心中成型。
      “难道这是,”他轻声道,“问……”

      ……
      “你来了。”
      无尽白光里,有人在说话。
      人影徐徐而来,雾气散开,那人伫立在神像脚下,睁开了眼睛。
      金色双瞳,金色双翼。
      “谁……”光翎愣了愣,微愠,“又是你?传旨说让我过来,可这又是哪儿?什么人都没有啊。”
      “请稍待。”那人答。他的嗓音有点怪,比早晨听到时飘渺不可捉摸得多。
      “装神弄鬼,扭扭捏捏。”光翎朝他走去,没几步,猝然停住了。
      不对劲……
      脸上的肌肉有些发僵,他吞了吞唾沫,艰声道:“你怎么了?”
      走近了才发现,那双眼睛好生古怪,空洞无神,好似灵魂早已被抽取干净,徒留一副空壳。
      像是响应他的疑问,四周的白色兀然流动起来。
      光翎猛退了两步,心知有异。抬头看时,惊见使者身后、矗立在茫茫雪色中庞大无匹的神像,竟然水一般地开始了流淌。
      雕像的眼睛好似活了,一眨一眨在动。扭曲从羽翼和圣剑开始,到四肢,到躯干,到脖子和脸……流淌着,涌动着,聚集到一处,而后便像打开了桎梏,洪水一般凶猛地灌入使者的躯壳。
      那张面容诡异地改变了。
      承担着这些不知名物质的灌入,他的脸也扭曲到了极处,皮肤下面的肌肉盘错交织,扯得骨头咔咔作响。
      不过数秒,异变即生——
      四只崭新的翅膀利刃一般劈开骨肉,在身后浩然铺展!
      一,二,三……总共六只巨翅,其上羽毛迎风飘展,看似轻柔如丝,却坚韧如刃。复而看他的容貌——
      “天使神?!”
      光翎愕然出声。

      世间竟真有如此移魂降神之术吗?原本身为男性的人,无论身材还是脸,竟然都成为了女人。
      或许现在应该称呼“他”为天使神了。那双金瞳比最初更加纯湛明亮,渐渐睁开,如同一个没有情绪的木偶,慢慢移向光翎的方向。
      头皮一麻,光翎下意识地后撤,神之双瞳却在此刻骤然金光暴涨,狂涛怒浪席卷而来,彻底将他吞没!

      ……
      “问!!心!!!!!!!”
      雪白纱帘后,暴喝声打碎了所有平静。
      “问心——!”红色的身影吼叫着,“你们做了什么!怎么是‘问心’???!!!”
      他几乎成了一枚火红的炮竹,引捻儿哧哧点着了,离冲天而起将一切炸个稀巴烂只差一步!
      “老六!”“降魔!!!”
      千钧使出全力也几乎挡他不住,硬硬被他顶着冲出了七八米,降魔愤怒得像头发了狂的野狼,两眼通红,寒牙森森,周身魂力如沸,简直快要将整个大殿一把火烧光。
      问心……怎么能是问心!!!!!
      这个家伙……这个臭小子……他凭什么,他不配!!为什么!!!

      是了,想起来了,许多年前,在他和千钧同时加冕之前的那个晚上。
      夜凉如水,圣光是唯一的明灯。
      二哥笑他遗忘过往,可心境之中他所见到的的光芒强过这少年周身薄光何止千万倍,彼时他与千钧同时受戒,身心百般煎熬,又哪来的力气去看清对方的模样。
      所以只觉得熟悉,所以一时没有分辨出来。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
      自己兄弟二人当初吃尽千辛万苦,他到底凭什么!!!
      “降魔!!”千钧拼劲全身力气,大喝,“你冷静点,不要冲动!”
      眼前一花,黄影倏忽掠过,一掌重重击在降魔肩上。千钧只觉身前的顶冲势头骤然一轻,浑身力量失去了对抗,猛地往前栽去,勉力稳住身体,再看那边,降魔被这一掌推得连连后退,“砰”的一声跌回了座位上。
      千钧大舒一气,但气未吐完,那边竟不依不饶又要发作,红色身影正欲从座上抬起,黄影却再度一闪,按着肩头将他压了回去。
      “四哥——!!”降魔发出沉闷的吼叫。
      肌肉贲发的手臂,僵硬的下颌,紧绷的脖颈和大腿,他显然愤懑至极。
      首座处,金鳄勃然大怒。
      “都是混账!是不是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他在几人中排位最高,也最为年长,真正发起火来,难免令几个幼弟战战,“老四,你回来!”
      “是。”雄狮抽手,瞥了降魔一眼,回头朝四供奉座去了。
      失去了压制,刺儿头弹簧似的刷一下又站起来。
      “降魔。”千钧压低了声音。
      “老六,”金鳄道,“给我滚回你的座位里去。”
      降魔喘着粗气,胸脯起伏不止。
      “想造反吗?”
      金鳄的声音冷了。
      气氛一时降至冰点。正在归位的雄狮却停住了,突然道:“你一定认为我帮他,不向着你,是吗。”
      众人一愣。
      这话是对降魔说的。
      “诚然,问心被打断,他要么心神受创修为大损,此生再不得与你我并肩,要么干脆点,直接丢掉一条小命,你彻底痛快,”雄狮背对着他,慢道,“只不过问心为何降世,身为神之供奉,难道你不清楚原因吗?”
      降魔一下子攥紧了拳头,骨节咔咔作响。
      “阻挠神的选择,违逆神的意愿,就为了逞一时之快,”雄狮道,“如果你非这么做不可,那就去吧。当然,后果你很明白。”
      这下,不仅降魔僵住了,连金鳄也皱起眉头。
      “降魔,”千钧捏了捏手心的汗,上前几步拉他,试图给他一个台阶下:“行了,快坐下。”
      他抓住了降魔的小臂,用的力气很大,掌心汗水洇透了重重衣衫,沾到了皮肤上,又湿又凉。
      降魔转过头看他。
      两双眼睛对视,心脏紧缩,彼此心里都有着清晰的一句话——
      逆神者,当罹神罚,蚀心、噬魂、神思暴动而亡。

      ……
      头一次知道原来眼睛也是可以“耳鸣”的。
      从雪茫茫的白气中被包裹进了金色的世界,视野图像像信号接触不良那样雪花点点,好在耳朵没有受影响,还可以听得到声音。
      “你来了。”有人说。
      光翎用力揉着双眼。
      好容易视力恢复了些,弓手的眼睛一眼就看到了遥远之处的身影。
      很远,很小,是个女人。
      “你是神?”
      看着背后的三对翅膀,他脱口而出。意识到语气的不妥,又改口:“……您是天使神,对吗?”
      女人的声音如云如烟,袅袅入耳:“不必拘束。过来吧,我的孩子。”
      应该听从她——本能立刻给了他忠告。
      光翎试图向前走,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始终在原地踏步。
      “我过不去。”他无奈地停下了,望着她说。口吻像是求助。
      对方没有动静。
      他求助的话只来得及传播到和对方之间的半路,就衰减消散得无影无踪。四周似乎充满了奇怪的介质,身体像是坠在了金线编织成的梦里,又像困在了金丝结成的茧中,到处充斥着亮晶晶的液体,四肢像鱼一样游弋,咕噜咕噜,耳畔听到了气泡的涌动。
      有点眩晕了。
      “你不想来到我身边吗。”天使神问。
      光翎愣了愣。对方的口气里听不出任何不耐或者质疑,他却莫名有些急迫。“不是的,我想。可是,”他尽力向对方展示自己无论如何迈步都停滞不前的身体,“你看,我没有办法……”
      “你不想来到我身边。”这次是陈述。
      遥望那张美丽的无悲无喜的脸,后背却像被钉板扎了一般,袭来一阵巨大而冰冷的悚然。
      解释啊,快些解释。本能催促他。
      光翎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明光煌煌的世界,他被笼罩进了庞大而密实的黑暗,神之怒亦是威德相济,无端一双素手抚摸了上了身体,动作轻柔细腻,从腹部掠过胸膛,从后腰滑上脊背,渐渐挤压,愈发大力……
      直到,来到了脖颈。
      ——窒息!
      他猛地挣扎起来!!
      明明早就练就了那么强悍的力量,但即便双手拼命拽着脖颈周围的虚空,脸色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得通红。
      “我……”他试图说话,但被扼住的喉咙只是徒劳摩擦着,像秋末孱弱的鸣虫。
      反抗……
      无法反抗。
      无法反抗。
      难道这就是神和人的差距?
      不过几秒钟,肺就像抽空的气球那样干瘪皱缩下去,眼前冒出了大股大股的黑影,乌云遮天蔽日,鬼魅狞笑徘徊,黑色如墨水入池一般晕染开,渐渐将视野中的金色吞没。
      “不……是……”费力的喘息,垂死的挣扎。
      世界濒死,寂静之中能听到的只有血管中巨大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恰如战鼓,胜过雷声。
      有什么要从血管里钻出来了,往胸口奔涌。
      有什么从血管里钻了出来,聚集,向胸口聚集……
      临死前的幻觉吗,似乎看到了七色彩光。
      临死前的幻觉吗,远处空无一人,女人……消失了。
      消失了……
      “嘘。”耳畔骤然听闻语声。

      ……
      “二哥,”千钧拧着眉头,看着帘外的场景,“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
      周围的金色越来越淡了,少年的背弓得很紧,皮肤隐隐冒出黑气。
      “再看看。”金鳄倒不在意,只将余光瞥向四供奉座。
      雄狮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他的手一如既往地搭在座椅上,掌下精雕的玉石扶手却发出不易察觉的细微咔嚓声。
      蓦地,他眼神一凝。
      那层黑气之下,似乎还有另一层……

      ……
      “咳!咳咳!咳!!”
      新鲜的空气海浪一般推进肺里,光翎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肺部细胞淹没在突如其来的富氧环境中,一时间头晕目眩。
      脖颈的桎梏消失了。
      身体向后倒去。
      柔软的什么伸了过来,如轻柳,像软藤,托举住了他无力的身体。
      对方的躯体淡淡透明,光粒一般飘忽不定,拥着他的怀抱温暖到犹如母亲的子宫。
      是翅膀。
      他被裹在了翅膀围成的怀里。
      “嘘。”
      柔软淡白的嘴唇附在少年耳边,轻道:“我知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好暖,暖到发热,神思麻木着,直到纤纤玉指抵在胸口——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来到我的怀里。”

      指尖距离心脏不足半寸。
      “只因你的这里,藏着无尽的悲伤,以及……”
      天使神的嗓音温柔得异常,下一句话,却令他如坠冰窟。
      “深深的、深深的黑暗。”

      一片寂静,少年的身体僵冷如死。
      牙齿颤抖着,开始格格作响。

      神轻轻将他推开一些。
      “我很好奇,到底有这怎样痛苦的过去,才让你这么多年,始终甘愿沉溺在污秽的泥塘里?”
      温暖消失了,对方脸上温柔也尽皆褪去,唯余威严的审判。
      “我……”他机械地说。
      痛楚与回忆翻腾,厌恶和恐惧交织。

      “被发现了,感到惊恐吗。”
      胸口的手指变换了样子,改为以掌心相贴。掌下无人发现的隐蔽角落,原本微弱闪烁的七色银辉被彻底掩藏。
      “但没有关系。即便伴我左右非你本愿,可天使荣耀仍旧愿意降临到你的身上。”
      神缓缓闭上金瞳。
      “圣剑金芒之下,一切晦暗终将涤荡,世人将会重见明光。”

      重见明光。
      多么有吸引力的四个字。望着那张静谧的神圣的面孔,光翎陷入了恍惚。
      真的可以吗……
      许多年前的那个血色之夜……如果得见明光,或许很多东西,真的会变得很不一样。

      “忠于吾,常伴吾旁。”
      思绪归位之时,周身已盈满了温热的金波,神的声音变得空阔,久久在四周回荡。
      “信奉吾,尔等可得所求之一切。”

      神的躯体渐渐变得透明了,连怀抱亦开始虚化,一切源自皮肤的触碰俱化成了扑面而来的热与光。

      “来吧,我珍贵的孩子。我期待着你。”
      最后一个字落下,光点如风扑过,纷纷扬扬。

      ……
      “没过关?情况不太妙啊。”降魔说。
      空无一人的大殿中,金光尽皆飘散,少年耷拉着头,软塌塌地跪伏在地上,已经现出死迹。
      雄狮猛地站起。
      降魔先他一步,闪电似的跨了出去:“我去探探!”
      走出纱帘的遮蔽,供奉长靴砸在白玉地面,距离一步又步拉近,前方的少年始终毫无生机地趴伏着,衣衫皱乱,苍白的银发散乱不堪。
      没气了?真死了?
      脚下故意踩重了一些,对方果真还是没有反应。降魔内心一时复杂无比,竟不知该高兴还是惋惜。
      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确实有点小本事,只可惜自视过高,不自量力,丁点大年纪就敢尝试“问心”,到底折损在了里头。
      亏得自己之前杞人忧天,心中总假设他平安过关,积火草出逃一事日后如何跟他交代得明白,现在看来实属多余。
      想到这里,惋惜之中又多出些松快。
      “下辈子别再来供奉殿了。”他走到少年身后,摇摇头。

      ——
      “降魔冕下好生心善,竟帮我将下辈子都规划好了。”
      嘶哑的声音幽灵般冒出,诡异得很。

      “嗬!!”
      降魔吓了一大跳,袋鼠似的弹开老远,指着他,“你你你你你……”
      动了??
      诈尸了啊!!!!

      伏在地上的人慢慢呛咳起来,双肩抖动着,手脚锁链哗哗作响。他艰难地掐住了自己的嗓子,急促地吸了几口气,随之咳得更加剧烈,边咳边笑,夹杂着几声干呕。
      “我不过……咳咳……说了句话,这样惊慌失措,真是失礼啊,冕下。”
      降魔恼羞成怒:“你诈我!你没死!!!”
      “咳咳……”
      “不止没死,”身后传来人声,“还过了考验,获得了神的认可,对吧。”
      降魔怒而转头:“四哥!”
      雄狮板着脸走过来,但莫名的,降魔看出了一点喜色。
      光翎低笑着,又喘了一会儿,才从地上挣扎爬起来,颤抖着双手,朝他作了一揖:“不负所望,哥哥。”
      大殿中并不合适展露过多的情绪,但见他如此,雄狮还是忍不住微微提起了嘴角:“臭小子。”
      降魔阴恻恻的:“装得挺像,跟死了没什么两样,我还琢磨着怎么给你发丧呢。”
      光翎懒得搭理他的阴阳怪气,看了看远处雪白的纱帘,眼神和雄狮对上。
      雄狮点了点头。
      果然都来了,这些供奉们。
      大供奉也在吗,事已至此,还不打算现身?
      思绪方至,突感空气震鸣,音波不知从何处荡漾开来,嗡鸣阵阵:
      “雄狮,降魔,退下。”

      二位供奉一怔,对视俯首:“是。”
      二人后退,大殿开始变化,脚下轰隆隆地颤动,正前方原本紧密闭合没有任何异样的墙壁竟开启了一条缝隙,自中央开始向两侧沉重移动,最终打开了一处蔚为可观的入口。入口内里连接长廊,墙壁一停,廊中明灯便簌簌点亮,一片金灿灿的灯火辉煌。
      “进来吧。”男声说。

      ……
      长廊之内是空的,并没有人。
      这里的光似乎比外界的天光更加明亮,神奇之处在于,每个角落都被光芒明灿灿地塞满,竟无一丝阴影留存的地方。光翎低头看了看——自己竟也没有影子,不由得想起一些孩提时听过的魍魉传说,心下骇然。但转念一想处身之所,不禁摇头失笑,将这些离奇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仔细看看四周,原是这里的光并非像外界那样直条条来去,而是脱胎换骨成了另一番奇异的存在——光不再是光,而是成了轻柔的纱,沾衣的雨,细腻的雾,曼妙的香气,在这长廊之中腾挪流转,永不止息。
      再往上看,完全无法触摸到的廊顶中央,无穷无尽的彩画布满了每一寸玻璃:
      以凡人之躯拔出黄金圣剑的少女;
      四海八荒永无尽头的战斗;
      恶的斩杀与善的重生;
      神之气息的炼成;
      少女渐渐地成熟,直到真正地脱胎换骨——
      神的承诺与护佑、审判与公正、信仰和传承……
      一座殿堂,一部史诗,一幅长卷。
      光翎看得发怔。
      画卷漫漫铺展,脚下步步向前,脏污发皱的靴子踩在乳白的象牙玉的地板上,粗笨的锁链叮叮当当拖在后面。
      敲金击石之声不停,直到来到了尽头。
      看着眼前的门,光翎吸了口气,伸手。
      “吱嘎——”
      微风起,洁白窗纱飘荡。
      “你来了。”
      男声响起。
      来自最高的台阶上,平静,凝实,带着自上而下的俯视。
      胸腔之中,心脏仿佛被狠狠踩了一脚。
      下意识的,少年绷直了脊背。
      “是的。”他仰起脸,说。

      ……

      微风去了又来,薄云舒展徘徊,太阳滑落西边,浅浅的红从地平线爬上来,将云彩烧成了火一般的颜色。
      “吱嘎——”
      门被推开的声音,廊内光线一闪。
      “完事了。”金鳄道。
      雄狮立刻坐直了一些,不住朝那边打量。
      “不知道大哥跟他说了什么,那么久,”千钧舒了口气,拿肘子戳了戳一旁的降魔,“还怄气?”
      “自然是说些与你们当初一样的话。”金鳄笑着抬起下颌,指指前边,“看,出来了。”
      长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不多时,金瞳使者的身影走了出来,紧接着便是白袍崭新,锁链尽除的少年。他并未依照使者的指引径直离开大殿,而是转向这边,隔帘行了一礼,郑重道:“今日事已毕。有劳各位冕下久候了,晚辈惭愧。”
      “后生倒是有礼节,”金鳄捋了捋胡须,满意地微笑,“只是这称呼怕是要改了罢。”
      “冕下抬举,”光翎回答,心知此人嗓音如此浑厚,实力必定超然,不是二供奉金额斗罗,起码也是三供奉青鸾斗罗了,“晚辈不敢提早夸口,只待来日与诸位一试长短。”
      “哧。”旁边冒出不和谐的动静。
      此人不必想,自然就是那排行老末的挑事斗罗。
      五供奉千钧斗罗似乎从始至终一直默默,是个稳当的好性子。
      光翎暗自咋了咋舌,盘算起未来规划,颇感棘手。
      “今天大的小的都累了,都回去歇着吧。”金鳄道。
      “是。”众人纷纷应承。
      “是。”光翎道。
      再度行过礼,转身向外去。

      走出大门,却有微风渐起,吹来后方轻语一句:
      “大人,三供奉到了。”

      脚步顿了顿。
      身后遥遥传来男声,沉稳,低缓,听不真切。
      “……我来迟了。”

      不知为何,灵魂被击了一棒似的,呼吸变得急促。

      “近日不是不舒坦么,怎么还来了。”是金鳄的声音。
      “三哥,都撤席了才来赴宴……”
      降魔在调笑。
      氛围很是愉悦,似乎向来如此。

      应该是再平常不过的场景吧,没什么可奇怪。
      光翎晃了晃脑袋,赶走了涌上心头的怪异。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大脑的确混乱,许许多多的疑问纠缠着,至今仍不明白天使神为什么一改旧态主动朝自己递出橄榄枝,也不理解作为降神之术载体的金瞳使者为何完好无缺地再度出现在眼前,一切的一切,他总有强烈的不踏实感。
      但无论如何,就像天使神说的,天使之光会涤荡一切黑暗。
      以及……
      神会给予信徒想要的一切。
      手掌抚上心脏,那里正在强烈地跳动。

      “您该走了。”使者催促。
      光翎叹了口气,在黯淡的天色里重新踏上了来路。

      【etc.】

      好久没更了!私密马赛久等了!
      最近没有存稿,速度会慢一些555……
      要评论,要评论,我要各位公主的评论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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