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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韶光荏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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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一晚起,好像有哪里变得不同了,但又囿于形容匮乏而无法详述,光翎察觉到了这些奇怪的变化,他开始抗拒与乌鸦的接触,因为对方总能够轻而易举地打破他的防御,只需要在肢体上略微靠近,就能让他慌张惶惑,让他节节败退。向来骄傲和无畏的少年从未有过这样被牵动着失控的感觉,体内深潜着的战斗本能将此视为了威胁而筑起厚垒,他的灵魂被撕成了内外两半,日日夜夜地互相纠缠殴打,理智让他收回心思,眼睛却又不由自主地黏到那道身影上去,有什么办法呢,只要看到那个人站在那里,他的心就会安稳地落定下去,那样的蓬松暖热,仿佛春耕的种子落入了湿润的土壤。
这样纠结着的欢喜、失控着的心悸一直持续着,随着他一步步冲击那座至高的山峰,愈演愈烈。
……
岁月如流,花开花谢,溪边的梧桐绿了又黄,不知不觉间,光阴已然飞越五载。
竹屋之前。
“哎呦!”
“啊!”
惨叫频频。
嗵的一声,光翎再次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地上,一手捂着手肘,嘴里嘶嘶抽气。
对面,乌鸦停手收势,黑袍翩然回敛。他丝毫未用魂技——当然也是由于他并不具备魂技,但仅仅凭着那一身不知哪来的技巧和敏捷,便足以让他面对如今已高达89级魂力的光翎,毫不夸张地说,他灵敏到仿佛生了十双眼睛、八只耳朵似的,处处让人无所遁形,无论是近身肉搏还是远程用弓,光翎都丝毫讨不得好去,一招招进攻全被化解,又毫不留情地被悉数回敬。
终于,在第十次扑倒的时候,光翎直接放弃了抵抗,四脚朝天往地上一歪,赌气:“不打了!”
“起来。”乌鸦严肃道。
“你下手也太重了吧,”光翎瘫在地上,哼哼唧唧地抱怨,“好歹看在我又陪了你一个通宵,今早晨眼睛都睁不开的份上,手下稍微也留点儿情吧,哪有这样的,完全是照死里打啊。”
昨晚又是对方怪症发作的日子,五年来,这样极端难熬的夜晚早不知经历了多少个,光翎夜夜陪伴在他身边,从未缺席过一次,无论是被当做发泄疼痛的用具,还是整晚不睡地盯着他,防止他自伤自残,他从来都毫无怨言,结果这家伙可好,昨夜脆弱不堪,今早就忘恩负义,黑着心肝折磨他的样子完全不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濒死的大难。拜他所赐,现在全身的骨头都在痛,稍微动一动就咔吧作响,活像一台散了架的机器。
“起来。”乌鸦加重了咬字。
听着昨夜亲近依靠的人如此抱怨,没有丝毫心软是不可能的。但很可惜,他从不在训练上打折扣。
光翎扭过头去,置若罔闻。
“我都快90级了,尊贵的准封号斗罗,天天被你这样压着摔摔打打,若是有旁人在场,早不知笑掉了多少回大牙。”他躺在地上耍赖,嘴里嘟嘟囔囔。
乌鸦皱起了眉头,“此处并无旁人,也无人看你笑话,”他最后重复了一遍,“起来。”
光翎哼了哼,直接翻了个身,乌龟似的四脚摊开趴在地上,懒洋洋借着夕阳晒起了后背。
兀的,脑后响起破空之声,转瞬来至耳边。
光翎顿时一个激灵,就地一滚,正正躲过这下风刃重击,原本他趴伏的位置上,草地被豁出好大个口子,连土地都被劈开了四五寸深,他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指着乌鸦吼:“想杀人啊你!”
“这不是能起来么。“始作俑者双臂抱胸,冷声道。
“……”光翎气结。
二人大眼瞪着小眼,光翎磨磨牙,终于发了狠,右捏住左手腕骨,将它转得咔咔作响,“你、等、着。”
场中终于掀起刀光剑影。
方才光翎仗着缺觉犯懒,总想靠着情面卖乖讨巧,屡屡被打得灰头土脸,此刻认真起来,总算让乌鸦觉出了棘手。
不过一刻钟,两人已鏖战百招有余,场上风声箭影交汇,黑影白光错综,每一次进攻防守都激起空气尖鸣,音波荡荡,惊得山中飞鸟扑翅纷飞。
这孩子已然89级了,巅峰之境近在眼前,而自己这副身躯往多了算,也就只能发挥出平常七成的实力,面对对方全力进攻,竟是一时半会讨不得好去。
但总有契机的。乌鸦凝着气,细细观察对面动静。
不知怎么的,光翎的身体向左侧做出反应时,总有着那么一两秒钟的迟滞。
疏于训练了么?
光翎拉远了距离,以无声箭作媒,无间、高爆穿击轮番上阵,乌鸦频频闪躲,目光如鹰似隼,瞅准时机,一记偏招袭向他左肋。
远处白影正巧双臂架弓,左肋空档大露,闪避不及之下,结结实实吃了这一下。
扑通一声,痛叫再次响起。
乌鸦下手并不如何重,只在于取巧,这一记点中了光翎肋侧麻筋,卸了他半身的力道,少年一下扑倒在地,连武魂都脱了手,神弓铛一下磕在石头上,稀疏疏散成了光点,他捂着肋骨,龇牙咧嘴,倒在地上哎哟直叫。
黑靴踩到眼前。光翎顺着往上看,怒瞪道:“你这又是什么怪招!”
“并不是怪招,”乌鸦蹲下身来,轻轻扶起他,想碰他肋骨,又被他一把甩开,无奈道,“怎么不防守?”
“这话应该问你自己,朝这儿打,谁能防住你着邪怪的路数。”光翎指指肋下,口气愤愤。
“这招很普通,算不得怪路,你应该轻而易举就能拦下,”乌鸦盯着他,“为什么没有挡住?这不是你应有的实力。”
“大意了呗。”光翎略一顿,别过头。
他的睫尖在夕阳的晖光中不安地颤动。
乌鸦慢慢蹙起眉。
”撒谎可不好是个好习惯。“
“谁撒谎了,”光翎嘴硬得很,头还扭着,只留给对面一个侧脸,“我有什么必要撒谎吗。”
乌鸦打量着他。少年的脸是倔强的,眼珠转也不转。
不知是被怎样的猜测抑或预感驱使着,他下意识地、缓缓举起右手,在光翎的脸颊左侧,本应被眼神余光收纳的位置,轻轻晃了晃。
少年依旧歪着脖子,没有反应。
寒意渐渐蔓延上来,一寸寸地冻结了手脚。
“……眼睛怎么了?”
乌鸦僵硬地开口,嗓音比深冬的风更加寒冷。
……
太阳落山了,竹屋内燃起了火光。乌鸦足足点了十余根蜡烛,炎夏时节,火苗燃烧着,极明也极热。
“你这是准备把未来一年的蜡烛全用了么?”
光翎刻意放松了语调,轻快调笑。
屋子里无疑是亮的,可以说五年来从未这么亮过,可气氛实在沉闷,连带着烛光都沉沉发暗起来。
乌鸦坐在床沿,拿火种去引手里的最后一根蜡烛。他浑身透露着沉默的专注,很快,豆大烛光燃烧起来了,红色蜡油融化,滴滴答答淌落下来,流在床头炕桌的平面上,圆圆的一小摊,蜡烛被栽在了上面,乌鸦手扶着它,耐心地等它凝固、站稳。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搭光翎的话。
光翎渐渐笑不出来了。
这屋子的压力几乎成了山,这些年为了修炼,他们二人相伴游遍山川,他与这个人朝夕相处,早已对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了然在心,即使他不说,光翎也知道,他在生气。
眼睛的问题,光翎也曾想过向他诉说,可只要想到他会盘问这伤的源头和如何发作,想到要向他倾诉自己当初如何对他关心则乱导致武魂反噬,现在又是如何被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牵动伤势,光翎就觉得……难以启齿。
是我自己的身体,保留隐私当然是我的权利吧。一次又一次默默将心事吞下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安慰着自己。
然而东窗终究事发。
乌鸦端坐在床沿,定定看着眼前的男孩。
刚才他好像走神了一瞬,不知在想什么,但也只有一瞬间而已,很快又回过神来,抬眼与自己的目光对上,眼角眉梢现出些隐晦的心虚。他已经二十三岁了,虽然依旧保持着少年时期的样貌,但皮囊之下归根究底已成了大人,若非自己对他的举止心思全部了然在胸,这点隐晦的心虚怕是真瞧不太出来。
五年了,他到底是长大了。
只是倔脾气还是如出一辙。乌鸦望着他虽心虚却拒不低头的模样,微微叹了口气:“说吧,怎么回事。”
“没什么。”
“不许瞒我。”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口。
气氛微妙地尴尬起来。乌鸦的表情隐藏在帽檐里,虽然无法看到,但光翎分明能感受到他的逼视,两道视线利剑一般要将自己洞穿。
这已是最后的通牒。
终于,光翎还是垂下了头。
……
将长久掩藏着的秘密全数倾吐的感觉是复杂的,既忸怩,也如释重负。
“不是很严重,”一切交代完毕不过只用了半刻钟,光翎又补充,“偶尔发作而已,最长也不会持续到次日。”
对面,乌鸦长久地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想骂就骂吧。”光翎料想他还在生气,暗暗抬眼睨他,又强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说。
无论是自己的隐瞒,抑或是事发当日的鲁莽,都足以让这个人大发一通脾气。
然而。
“……是我的错。”
乌鸦这样说。
光翎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什么?”
“是我的错。”
乌鸦重复着。他的肩膀紧绷起来,没有看光翎,而是将视线投向了某个空茫不知何处的地方,声线发僵。
光翎莫名地觉着不安,口中叫了他两声,见他像是铁水浇铸了似的一动不动,终于心急了,起身到他面前,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喂,喂,你怎么了?”
掌下的躯体也像铁像一般冰凉,在被他的手掌接触到的瞬间,微微一颤。
“你怎么了?”光翎矮下身体平视着他,目光盛满忧虑。
乌鸦有了些反应,但也只是转头看他,依旧一言不发。
光翎隐隐明白了些什么,他担忧又感到疑惑,眉头深锁,“为什么你会认为是自己的错?是我赋环时没能牢记叮嘱,让魂兽有机可乘,如何能怪到你身上去?”
乌鸦仍旧反应迟迟,光翎又晃了晃他,重复道:“不关你的事,不许乱想,听到了吗?”
他的口气异常坚定,不容反驳。
乌鸦望着他,胸口起伏着,半晌,终于吐出一口气。
“好些了吗?”
“没事。”乌鸦轻轻摇头,示意他放开。
光翎舒了口气,松手起身:“你真是对自己苛刻得奇怪。”
乌鸦没有说话。他下意识望了一眼少年的眼睛,无法自抑地再次构想出它受创时的情形,心头又是一阵强烈的烦乱,他逼着自己别过脸去,闭上双眼,深深吐息。
屋内一直是安静的,待到他调息完毕,睁眼却不见光翎,抬头一看,这孩子竟又离自己老远,遥遥坐回到了桌旁的椅子上。
他最近总是这样。
乌鸦皱起眉:“跑那么远做什么?”
屋内烛火通明,他记起最初的正事,拍拍床边,朝光翎示意,“过来。”
光翎往他示意的位置瞄一眼,磨磨蹭蹭的,“做什么?”
“看看眼睛的伤,”乌鸦催他,“快些,坐在这。”
光翎满脸不情愿,见他催促,只好拖拖拉拉站起来,慢吞吞地走过去,落定之后,屁股又往旁边挪了挪,没与他靠太近。
“别动,”乌鸦倾身过去,借着光,两手食指按在他的上下眼睑,“我看看怎么样了。”
男人离得近了些,帽檐几乎碰到光翎的脸。这人明明是没有呼吸的,光翎却觉得有温热鼻息扑到自己面上,心脏一下子狂跳起来,他猛地向后一退,男人的手指再度落空了。
“躲什么!”乌鸦训斥。
光翎抿着嘴:“你别靠这么近。”
“不靠近了怎么看伤?”
光翎一时语塞,见乌鸦又让他过去,只好勉勉强强往那挪了挪,皱着脸,像个被逼着去吃苦药汤的小孩子。
眼睑再次被按住了,上下微微撑开,将眼球更多地暴露出来。太近了,光翎莫名的紧张,眼珠在眼皮底下不停地动弹。
“稳一点。”乌鸦说。
光翎心中哀叫,索性定住性,把自己当成个死人,直突突往前瞪着眼,恨不得把眼球整个瞪出眼眶才算如愿。
乌鸦终于满意了,掰着他的眼睑细看。
白眼珠是纯净的,只是因为昨晚到现在一直没能休息而爬上了些细微的血丝,瞳仁还是原来的浅灰色,澄澈清透犹如烟水晶一般,只有最中央的瞳孔,初看不觉得有什么,但仔细观察,就会看到从深处隐隐透出的那一冰蓝,很细小的一线异色,仿佛一块整玉上开了一道不完美的裂。
心脏沉重起来。
果然是武魂的反噬。这伤很隐蔽,五年来也不过只能看出这点异样而已,这样的伤患并不容易判断将来发展的程度,若是运气好了,大约只影响修炼,但若运气不好,有朝一日反噬加速,损害性命也不是绝无可能的事。
怀揣着重重忧虑,乌鸦终于收回了手。
光翎早已出了一背的汗,见状如蒙大赦,忙不迭逃回了桌案边。
好热。
脸颊又烫又热,他不住地拿手往脸上扇风。
乌鸦从深思中回神,奇怪地看他一眼,又转过头去,拿着不知哪来的纸笔,开始写字。
“明日我去采药,半月之后回来。你好好呆在这儿,记得勤加修炼,明白吗。”
“采药?”光翎疑惑,“什么药?我不能一起去么。”
“治你眼睛的药,”乌鸦道,“那里环境灼热,你受不住的。”
光翎一听,顿时来了劲,“我要去。“
他天生就是关不住的性格,听说有可以探索游玩的地方,刹那间兴致大发,一时什么也顾不上了,简直恨不得立刻就能出发。
“那里很热。”乌鸦再次强调。
“能有多热,”光翎撇嘴,“我又不是雪娃娃,化不了的。”
他见乌鸦仍在掂量,又环起双臂,扬首道,“你要不带我,那我偷偷跟着去也不是不可以。”
乌鸦:“……”
哪有把偷偷跟去这种事光明正大说出来的?摆明了又是故意威胁。
“……好吧,”他无奈,“到时后悔了可不要怪我。”
“后悔的是小狗。”光翎笑道。
【et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