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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落网之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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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半山腰,进门,屋子里却不见人影。窗台上原本摆了七个果子,这会儿却只剩下了两个,互相依偎着靠在窗边,阳光照耀得果皮光滑油亮,愈发显得饱满诱人。
乌鸦看着它们,轻轻笑了笑,走出房门,去向了小溪的方向。
远远便看到了那棵葱郁浓绿的梧桐树,树下倚靠着一袭白影。光翎已经脱了那件自己送给他的黑袍,素服裹身,双臂抱胸靠在树干上,抬着脸,默然仰望着头顶荫天蔽日的硕大树冠。
初夏的阳光透过了树叶,金子一般细细碎碎地洒在他身上,映得那身白袍粲然发亮。
胸腔中原是没有心的,此刻却说不清的一窒,继而又有丝丝软意柔腾而起。他正举步要向他走去,却听得“嗖”的一声,一道黑影直扑面门。
乌鸦伸手一挡,那物便砰一下被拦在手里,黏糊糊,软绵绵,摊开掌心一看,是枚被撞得变了形的果子,果皮已然裂了,橙黄色的汁水和果肉淌出来,甜腻腻沾了他一手。
“好好的东西,不拿来吃,做什么扔来扔去的。”他叹道。
白影靠在树上,听得他的声音,朝这边侧了侧,又硬硬停住了,转回了头。
乌鸦将果子丢掉,向他走近。眼前人的面孔随着距离的缩短慢慢变得清晰,终于,他站定在了光翎近前,目光细细描绘着他的侧脸。
分开了半个多月,这孩子好像比之前瘦了,他仰着脸,原本被肉肉的脸颊衬托得并不明显的颧骨也变得突出了一点,眼下挂着淡淡的青色,整个人看起来多了一些与他并不相称的黯淡和疲惫。
“最近还好吗。”乌鸦问。
多么笼统的问法。其实他想关心的远比这更细,也远比这更多——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否遇到了难题?如果需要帮助,那么尽可以对他说。
可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少年是那样打死也不愿示弱的性格,即便问出口,不用想也知道他的回应是什么。
“挺好。”
果然,光翎这么说。
“天天有吃有喝有玩有睡,还没有莫名其妙的人管着,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知道有多逍遥快活,”光翎语中带刺,转过脸来,上下打量着乌鸦,“倒是你,想必最近过得不太如意吧?”
见乌鸦不答,他又把脸扭回去:“我给你惹麻烦了,是吗。”
“也算不得麻烦。”乌鸦道。
“那倒也是,”光翎笑笑,“不过是一个八十级魂斗罗和几个七十多级的魂圣罢了,连我都能对付的货色,放在你那里,想必更是不在话下。”
“话说回来了,你不是比我厉害吗,干嘛不反抗?”
乌鸦沉默着,不说话。
光翎闭上了眼,自言自语道:“因为你们是一伙的,对吧。”
空气陷入了僵滞,连鸟鸣之声都静止,唯有他的睫毛盛着亮晶晶的碎光。
“……你知道了。”良久,乌鸦低声说。
“听到你们那些对话,只有猪才不明白怎么回事吧。”
离开的这些日子里,他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乌鸦,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没想到山脚下的结界已然被撤了,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留下。他赶去小屋,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空荡,没有熟悉的声音,没有熟悉的人影,除却冷冰冰的床铺桌椅,凌乱杂物,什么都没有。
那一刻,他以为乌鸦抛下他走了。望着人迹全无的房屋,他好像又成了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一枚弃子。可又能怪谁呢,他甚至连乌鸦抛弃了他都没有资格说,明明是自己先离开的,还将对方扔在了那种杳无人烟的地方,最后这种结局,不也是理所应当的么?
他持续地沉浸在恐慌与自弃中,直到听到了远方传来的动静。
狐疑,惊喜,期盼,他猛地警醒,循着声音追了过去,远远便看到了人影,避音诀捏起,藏身于树冠,下方那些对话便一字不落地传进了耳中。
……
“知道你们有预谋,有团伙,有计划,我还是选择留下来,真是蠢得无药可救。 ”光翎仰着脸,轻轻吐出一口气,又转向乌鸦,“或许你应该感谢我。如果不是我脑子发傻回来,这一场你恐怕很难交代。”
“嗯。”乌鸦倒是毫不作伪。
光翎不着痕迹地打量他,又道:“但不知怎么,我总觉得,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于我会回来。”
他将乌鸦的沉默望在眼中,轻声说:“你早就料到了今天,所以当初放我走,根本就是故意的,是吗。”
“……”
乌鸦不说话了。
或许是不知道说什么,或许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怎么没动静了,”光翎将头靠回树干上,仰着面庞,“到现在了,还有什么不能讲的吗。”
六月的气温已是愈发的灼热,在这样令人焦躁的温度里,光翎等待着他的回应。
久久的,太阳爬上了苍穹的最高点。
“……事实上,我并不确定你一定会回来。”
乌鸦终于开了口。
他的语调是稳的,细听才可以分辨出其下埋藏着的一丝紧绷。
“我也在赌。”
头顶的树枝动了动,光翎向上望去,树冠里,两只小雀正在追逐嬉戏,踩得绿叶一抖一抖,阳光不住颤动。
赌什么?
他不说,光翎也知道。
赌的是这世间最变化莫测的、最不牢靠的东西,感情。
“真是一场豪赌,”光翎举臂遮住眼睛,嘴角扯出了一个艰难的笑,“你赢了,疯子。”
……
“先回去吧,”胸口又溢出些微的闷痛,乌鸦轻声咳了咳,“既然已经决定留下,就收起心思,安心修炼。”
他欲走,手却被拉住了,回首碰上的是光翎担忧的神情。
“伤还没好?”光翎听他咳嗽,脸色凝重,手顺着腕关节向脉搏处探去,“让我看看。”
乌鸦猛地抽回了手。
“藏什么,”手心空荡荡的,光翎难得有了些怒意,“还跟我遮遮掩掩?我都不计较你有团伙有预谋了。”
“已经快好了,不必担心,”乌鸦背过身,语气不容置喙,“走吧。”
光翎本想再纠缠两番,但乌鸦已然走远,他无可奈何,只得快跑几步,与他并肩而行。“所以,你背后的到底是什么团伙,什么势力?”
即便知道对方不会回答,可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现在还不能说,”乌鸦微微向他转过身体,看向他清澈的眼睛,“但我绝不会害你,”他伸出手,摸摸光翎的头,“相信我吗。”
眼前人的口气异常的认真,带着承诺的郑重。光翎愣愣的,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嗯。”
随后他又笑了:“但一码归一码。再不把手从我头上拿下去,我就要你好看。”
“……”
掌下毛茸茸的触感很像小动物,脾气说来就来也很像小动物。乌鸦瞥了他一眼,忍不住又停留了一两秒,这才收回了手,正经问道:“为什么这么不喜欢被人碰?”
“?”光翎语塞。
这要怎么回答?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啊。
“怕长不高么。”乌鸦续又道。
“?!!!”光翎眼前一黑,踩到尾巴的猫似的跳起来,“要你管!”
这人说话竟如此不留情面!
他的脸颊霎时胀得通红,连耳根也滚滚发烫,这番窘态落到乌鸦眼里,更是十足十的好笑与可爱。少年本就脸蛋圆润,羞恼起来又红彤彤的,打眼看过去,活像颗熟透了的苹果,观之简直要散发出甜脆的气味来,乌鸦强抑住笑,见他委屈恼怒,不禁出言宽慰:“不必太过在意,天分高,晋升快,自然如此,”又弥补,“多少人欲要这般尚且无法达成。”
这话是在夸自己,可光翎只觉着郁闷。他十五岁就跨入了80级,身体的生长自然而然从那时就变得迟缓了,三年来也不过只在身高上长了两岁,外表更是只大了岁余,将来若是跨入封号斗罗,想必也就停在十七八的年纪,虽说正值青春,却也失了稳重深沉。他也不想这样,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要是还能长就好了,”他嘟囔道,望望乌鸦,忍不住举起手臂,在他头上比量出一小截,“就比你高这么一点儿,”他说着不切实际的幻想,“高一点点儿就可以了。”
他收回手,脸色有些落寞。
“会有机会的,”乌鸦温声道,“以后若是有机缘,还会有机会的。”
“……嗯。”虽然可能性不大。光翎勉强咧了咧嘴。
“回吧。”乌鸦拍拍他的肩,提步走远。
光翎磨磨蹭蹭的,一会儿便落在后面。他慢慢地走着,持久地注视着乌鸦的背影。
一笑一闹,一走一停,这样的情景,就和以往他们相处的那些时光一模一样。
他承认自己在贪恋,贪恋着这虚实难辨的温情。身体与灵魂竟也能剥成两部分,十数年的理智和沉着也没能阻止他的义无反顾,他冷眼看着自己捧着一腔热血,踏着踉跄脚步,跌跌撞撞坠入了这片迷梦似的的蜃景。
在这场名为控制与反抗、束缚与挣脱的游戏中,他输了,一败涂地。
不是输在智慧,武力,抑或是阅历。他输在了过早地暴露了弱点,被别人捏住了命脉。
他想要变强,乌鸦帮助了他;他害怕孤独,乌鸦就一直陪伴着他;他渴望关怀,对方便遂他所愿。
十几年的人生中,他所憧憬的,希冀的,梦寐以求的,这个人全都有。乌鸦就像个可恨的富翁,抱着满怀的珍宝,居高临下地坐在高高的看台上,手里吊着一块香喷喷的肉,引诱着饥饿的自己照着他划定的路线不顾一切地奔走。
或许自己应该对此感到愤恨,可临到头来,切实能够感受到的,却只有无奈和空茫。
这颗心枯涸得太久太久了,以至于哪怕只有一丝温软的水脉,也会迫不及待地抓住,牢牢将它据为己有。
光翎想起决意回来的那天,疯跑在丛林中的他曾经看到过一张蛛网。那张网完整、广大,融合了造物主最杰出的工艺,丝线之间牵拉勾连,构成了一个完美的六边形,精致程度足以令所有过客驻足赞叹。
随后他发现了那只蝴蝶,熟悉的蝴蝶。
蝶翅上有着橙色的眼斑,很漂亮,它扑在了网上,苦苦挣扎之间,连身上的鳞粉都尽皆抖落。
光翎并不如何同情心泛滥,也不欲以己之力干预生老病亡,可神使鬼差的,他还是忍不住将它摘了下来,相应的,网被撕破了。
接着,那蝴蝶重获了自由,却又不知是惊慌还是昏聩,竟又一头扎回到了随风飘飞的残网上。
“傻东西。”
光翎垂下了手,看着挣扎的它,轻声道。
……
是夜。
“你每天不在屋子里,到底是要去哪儿睡?”光翎拍拍枕头,“今晚不许出去。”
“屋子里也没处睡。”乌鸦道。
“把那些搬过来嘛,”光翎指指墙壁堆着的杂物箱子,“堆到一起,就当床了。我睡床,你睡箱子。”
箱子很久没人动了,横七竖八地摆着,蒙了一层厚厚的灰。
乌鸦看着它们,一时无言。
“你出去席天幕地,还不如在这里呢。”光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略有些心虚,但还是坚持。
他早已将周围逛了个遍,整座山上全是树丛石头,从未发现过什么适合休息的场所,现在夏季又到了,山上不比山脚村庄,这里植被茂密,水源丰富,飞蝇蚊虫胡飞乱舞,一不注意就得挨上满身大包,任他想破了头也不觉得外面是个能睡人的地方。
思及此,他不免又有些怀疑:“你……夜夜不在屋里,不会是每天背着我跑到外面住店,舒舒服服睡大床去了吧?”
“你想太多了,”乌鸦对于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颇为无奈,“早点休息吧,我走了。”
“咣!”
刚被他打开一条缝的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被合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乌鸦愣了愣,看着不知何时钻在自己与门之间,整个身体摆成一个“大”字,牢牢将整扇门堵住的光翎。
这……怎么做到一眨眼的时间从床上来到这边的?
甚至鞋也没穿。
光翎意识到他的目光,窘迫地收了收脚趾,遂又理直气壮,昂首道:“我说不许出去睡,你就不许出去睡。”
从神态到语气都太蛮横了些。
乌鸦按住额角,叹气:“不是嫌我成天跟着你烦么?”
“我想嫌就嫌,想不嫌就不嫌。”
咚的一下,光翎拿脚跟抵住了门坎,将它关得更紧,又指指墙边箱子,挑眉道:“还等着我给你铺床吗。”
乌鸦转看他所指的方向,不禁一阵头痛。
一刻钟后。
“……喂,”光翎犹豫着,还是开口,“要不咱们换换,你来睡床?”
乌鸦个子比自己高,可能是箱子不太够睡,他一直盘着双腿,背靠着墙打坐,丝毫没有躺下的意思。
“这样就好,”乌鸦道,“我惯于如此入睡了。”
“真的假的,少来骗我,”光翎嘟哝着,准备下床,“你还是过来吧。”
乌鸦打了个手势,止住了他。
“睡吧。”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阖上了双眼,不再有动静。
【et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