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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背心离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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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从东边升到头顶,再从头顶向西滑落。
乌鸦的恢复能力惊人,简直不是人类魂师能够拥有的速度。今早他还直不起身,不得不让光翎搀扶,到了下午,他已经能够独立前进,只不过脚步还有些发虚,速度也比之前慢了不少。
沿着野路走了一天,二人逐步向星斗大森林边缘靠近,脚下地形愈发平坦,四周丛林稀疏,一路过来,所遇到的魂兽寥寥无几,修为也比中层低上不少。
这里很安全,即便是十几级的大魂师在此行动,自保也绰绰有余。
光翎反复地张望着,将远近景象尽收眼底。
“怎么了?”
“没什么。”
光翎收回视线。
乌鸦盯了他一阵,转开了眼睛。
好一阵没有调皮耍宝了,乖成这个样子,简直不像他。
明明已经满了十八岁,可他还是跟以前一样,惯于将心事放在脸上,连隐藏都刻意到有迹可循。
两人不再交谈,明明各怀心思,却同样的若无其事。
……
天光渐渐暗了,黑色的纱幕舒舒然覆盖,夜晚即将来临。
“就在这里休息吧,”光翎率先停住脚步,“天要黑了,赶路不方便。”
他环顾四周,将乌鸦扶到一边光滑的大石旁坐下,让他靠稳了,自己则起身道:“我去找点东西当晚饭。这里很安全,你在这等着,我马上回来。”
“嗯。”乌鸦点头。
光翎出发了。
五月的森林植被已经相当茂盛,丰饶的土地产出了充足的应季食物,光翎摘了很多野果,每一种他都曾在漂泊在外的日子里品尝过,它们口味鲜甜,汁水丰沛,用来给伤者补充营养正好。他的动作很快,不多时果子便装满了衣襟,他带着它们,急急地往回走。
林中有魂兽窜过,无非是一些兔子,鹿,还有一些鸟类,偶尔也有肉食性魂兽,但体型弱小,修为不过几十一百年。
如此一来,即便只身一人,想来也不会发生意外。
他铺垫着自己的计划,一路勘察下来,心渐渐落定。
夜色弥漫得满了,月牙浅浅的,在天上挂着银白的笑弧。
漆黑的背影独坐着,仰头望着远方寥落的星星。
“我回来啦!”
少年的声音响起。
银亮的小点出现在前方,光翎拿前襟兜着野果,一路朝他奔过来,他跑得急,装得又多,有几颗不太稳当,随着动作叽里咕噜掉在地上,也来不及回身去捡。
“快尝尝,”他停在乌鸦面前,额头水亮亮的,都是汗,“全是好吃的,我摘了好多。”
他献宝似的向上兜了兜衣角,眼睛弯起来,睫毛银亮亮的,与天上的月牙相映成趣。
乌鸦笑了笑:“辛苦了。”
“跟我客气。”光翎爽利地蹲下身子,将前襟扯平,果子们便你挨我、我挨你地滚下来,成群骨碌在干净的草地上,红的,黄的,紫的,个个都圆滚滚,讨喜得很。
“快吃,尝尝味道。”他抬眼看着乌鸦,瞳孔里满载期待。
乌鸦迎着他的目光拿起一颗,往嘴巴的方向送,又停住,突然道:“我想吃鱼。”
光翎一愣。
“啊,”他迅速反应过来,“我去抓!”
他立刻起身,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拿起几颗沾了点泥巴的果子,“顺便去河里把这几个洗洗。”
少年的背影又离得远了。
乌鸦把手中果子凑到脸前,细细地观看。绯红的果皮,熟透的甜润的气息,味道应该不错,只可惜,这具身体没有办法尝试。
他想了想,捧起几颗,放进了自己怀里。
光翎的速度很快,不过一两刻钟便回来了,脚步匆匆,看得出是急赶着的。他的衣角湿了一片,手里举着一根竹棒,上面串了条刮了鳞片、摘了内脏,齐整整收拾好的鱼。
“这伙计滑溜溜的,劲儿还挺大,溅我一身水。”他嘴里埋怨着,动作却是麻利,三两下就搜集了木柴来,堆在乌鸦近前,钻了火,将鱼架在树枝绑成的三角支架上烤,“没有盐,凑活着吃吧。”
他转转那根竹棒,翻了个面,将剖开的鱼腹展示给乌鸦看:“看到了吗,鱼要这样收拾才干净,没有异味。”
“嗯。”
光翎看他虚心受教,笑眯眯的。一直以来都是乌鸦教他,好容易有个机会反过来,也让他享受一下为人师的乐趣,不禁暗自开怀,连带着眉梢眼角都飞扬了起来。
火苗噗噗跳动,橙色的光点亮了他的银发,还有那双烟水晶一般漂亮通透的眼睛。
乌鸦默默地望着他。
一饭一食皆了然在胸,明明是望族出身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如今却这样熟稔于生活,这一路究竟历经了多少坎坷和磋磨?
“好热,”光翎不禁热,他靠着火久了些,忍不住朝脸扇着风,将竹棒末端向乌鸦递去,“你来烤会儿,”看乌鸦慢慢伸过手要接,他又停住了,迟疑道,“能拿住吗?”
“放心。”乌鸦看着他头上的汗珠,接过了竹棒,动作是迟缓了些,但还算稳当。
“行,那你来弄,小心点儿,可别糊了。”
“嗯。”
光翎仍不太放心他,无论是技术还是体力,这家伙看起来都没有任何能值得信赖的地方。但火实在太热了,他擦了擦额头,离火远了些,乌鸦坐着烤,他就认真做起了监工,直至肉香渐渐弥散到了空气中。
“差不多了,”光翎吸吸鼻子,随便捡了根细木棒,本来想拿衣服擦拭,看着自己白生生的衣料又放下了,转而撩起乌鸦衣角,用他的袍子擦了个干净。他忽略对方投来的无奈目光,举起木棒往鱼肉里插,很轻易地便插到了底。
“熟了。”
他把竹棒带着鱼取下,顾不得烫,撕下一块来,反复倒腾两下,散了热气,凑到乌鸦帽檐之前,“啊——”
乌鸦:“……”
他推开光翎伸过来的手,“我自己来。”
只不过是受了点伤,怎么还把他当成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
“好吧,”光翎撇撇嘴,将肉递给他,“那你拿着。”
乌鸦拿住了,往嘴里送,又突然道:“再有些蔬菜就好了。”
“……”
这话说得委婉,可意思再明显不过。光翎只觉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将起来,他长到这么大,从没这么忙前忙后地伺候过别人,这家伙可好,仗着自己受伤,竟然把他当成小厮一样随意使唤,一次就算了,竟还敢接二连三这么干。
地上全是草,直接啃就行了。他险些脱口而出。
……可谁让这家伙受伤了呢。况且这伤还不是为的别人。
“好,”他提起嘴角,僵笑道,“我去采。
……
秘密只能趁着对方离开的时间去掩盖。
手中的鱼肉看起来很香,冒着食物新鲜的热腾腾的蒸气,但再怎么不错的东西,到了他这里都是无处可用。他在地上刨了浅坑,本来准备将它扔进去,但行动之前的一瞬间,他又想起了很多东西。
少年被河水溅成透明的衣角,被热气烘烤得红彤彤的脸颊,还有那双映着火光的,认真专注的眼睛。
他犹豫了。最终还是握住自己的袍角,撕下一条布来,将这块食物包好,也放进了怀里,和那几颗果子一起。
……
半个时辰后。
“喂——”光翎气得横眉竖目,“你怎么不等我回来,一个人吃独食!”
他好容易搜罗了些野蔬,兴冲冲地洗净了拿着往回走,回来却发现竹签上的鱼只剩了半条,果子也少了好些,始作俑者当然是眼前这个黑乎乎的家伙。亏他还想着带东西回来与他一起分享,这人倒好,自己一个人吃得潇潇洒洒,完全没想起来等他。
“这些都是留给你的,”乌鸦指指剩下的半条鱼,还有野果,“我饱了。”
光翎竖起眉毛。
“什么意思啊!”手中的野蔬还滴着水,他看乌鸦作势要躺下,顿时拔高了声音,“我拿的这些就不吃了?好不容易找到的,耍我呢?!”
“我累了,想早些歇息。”乌鸦声音已然现出疲惫。
光翎:“……”
这家伙是不是算准了自己拿他没有办法?
他眼睁睁看着对方躺了下来,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不一会儿便似进入了睡梦。
心中充斥了懊丧,光翎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绿叶,盯着那个睡熟的身影,食草动物似的泄愤地大口咀嚼。
是啊,因为自己的冒进,为了自己的魂环,他才受了伤,自己还能拿他怎么办?
这天一样大的债,别说摘一次蔬果,就算摘一百次,一辈子,他都没有办法偿还。
……
午夜。
万籁俱寂,草丛中传出春虫“铃铃——”的颤鸣。
天上的星星安静地眨着眼,地上的篝火在跳动。
一黑一白两道影子安眠在火光旁。
时间慢腾腾地向前走,木柴被灼烧成漆黑的粉末,厚厚向下堆了一层。
火苗变得弱了些。
光翎靠树浅睡,燃烧声传进耳朵,他睁开了眼睑,垂头向旁边看。
乌鸦就躺在他身侧。他睡得很沉,完全不设防的模样,伤势让他看起来安静又虚弱。
借着篝火的微亮,光翎将目光胶着在他身上。
一如既往的黑色长袍,掩盖着眉目,掩盖着身份,掩盖着一切。
这个男人是他的阶梯,也是他的囚笼。
八个月了,他们朝夕相处了八个月,如今也该到了离别的时候。
光翎将手伸出去,轻轻碰了碰那幅宽大的帽檐。
乌鸦毫无反应。
光翎将指腹贴过去,抚摸着帽檐上的滚金边,反反复复,像是要留下刻印一般。
最后,他捏住了帽子边缘。
无论将来是报复还是报答,总要知道他的样子才好,不是吗。
手上用力,轻轻向下拉。
……
“咻!”
乌鸦握住了他的箭。
“顽皮。”小屋前,桐树下,溪水边,他这样责备着。
……
无数次的试探,他都反复避开。
你到底有着什么秘密呢。
光翎看着他,微声叹气,还是收回了手。
只差一步就可以揭晓这一切,可到底还是放弃了。
遗憾吗?有一些。
后悔吗?并不。
他们都有着不为人知、也不欲为人知的秘密,乌鸦至今未曾逼迫他袒露自己,那么他也理所应当投桃报李。
光翎扶着树干,静静地站起来,垂头望他。
我要走啦,臭乌鸦。
男人无法听到他的心声。他依旧悄无声息地躺在黑夜里,虚弱地沉睡着,像一片无人问津的影子。
左眼又开始难过了,但很轻微,像倒了一根睫毛,刺刺的,时有时无。
光翎揉了揉它,转身离去,不过十几步,又咬住嘴唇,快步返回。
“乌鸦,乌鸦。”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竟伸手扯了扯乌鸦的衣角。
没有动静。
光翎又叫了两声,轻轻推了推。
良久。
“嗯……?”
乌鸦的肩膀动了。他的鼻音很重,似乎只醒了一点点,多数意识还沉浸在睡梦中。
“我去找点柴过来,剩的这些撑不到早上。”
光翎小声说。
他看对方半睡不醒的模样,忍不住又问:“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隔了很久,乌鸦才再次有了反应。
“……嗯。”还是模糊的鼻音。他轻轻翻了个身,又睡沉了。
光翎收回手,怔怔地,定定地看了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起身。背后却又传来了声音,模模糊糊,有如梦呓。
他咬紧牙关,还是忍不住回过了头,蹲下身去,将耳朵靠在他脸侧,聆听他的话语。
“……小心些,注意安全。”
男人的声音滚在喉咙里,沉闷而柔软。
……
喉咙被不知名的情绪哽住,嘴唇止不住地颤了颤。光翎攥紧了拳头,背过脸,不再去看地上的男人。
左眼越来越难受,他吸着气,用力捂住了它,而后捏起了避音诀,罩住全身。
步子迈得很大,很快,身体飞一样地前进,仿佛不以这样的速度离开,就会有什么事情脱离掌控。
篝火,大树,野果,黑影,一切都被远远抛在了身后。风声灌进耳朵,掩盖住了仓促的心跳。
谢谢你,再见。
……
夜已深。
啪嗒,啪嗒。
不知是露水自叶尖滴落的声音,还是少年离开时脚步的余响。
火堆中最后一根木柴已然燃尽,橙色的火苗可怜地委顿着,终于在最后一声“哔剥”中,彻底熄灭。
地上的男人睁开了双眼。
他没有动弹,只是平望着星空,眼神静如止水。
【et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