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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琢玉成器 ...

  •   第二日。
      小屋前。

      “终于回来了,你用了整九个时辰。”
      乌鸦抱臂靠在门边,看着面前刚刚落定脚步,背着空篓,双臂撑膝,大口喘气的光翎。
      他喘得很急,足足平复了半刻钟有余,乌鸦耐心地等待着,也不催他。半晌,光翎勉强抬起头,他的脸上爬满了汗迹,发际新生的绒毛细碎柔软,被汗水浸得透了,一缕一缕湿漉漉地粘在额前,他拿衣袖蹭了蹭脸,用力挤出一个难看的假笑。
      “劳您久等。”他说。
      这话阴阳怪气。乌鸦倒也不在意,只朝一边抬抬下巴:“继续。”
      光翎顺着他的方向看。那里玄铁依旧堆得像座大山,他连续奔波了一日一夜,到现在只削减了它五分之一的高度,而时间却只剩下两天。
      “饭呢,”光翎吸了口气,挺起背,道,“我要吃饭。还有水。”
      “旁边。”乌鸦说。
      铁山旁支着一张小桌,上面是早已准备好的饭食和饮水。光翎不再废话,奔过去一顿胡塞,又咕咚咕咚把肚子灌满,一抹嘴巴,再次背起了竹筐。

      ……

      第三日。
      光翎再次回到了小屋前,原本的铁山只剩下了一半,顶上秃秃的,像个土丘。
      乌鸦依旧肃立在旁,像一座沉默的雕像,而光翎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跑去进食饮水,然后开始四处搜寻。
      乌鸦看着他忙活,只见他从屋内找了些破布,厚厚地垫在双肩,又不知从哪儿搜罗来了些藤条绳索,和剩下的布一起绑成口袋,往里面装满了铁块,在胸前坠上一个,腰上挂了三个,双腿一边一个。
      接下来,他又把装满了玄铁的竹筐背在了肩膀上。乌鸦敏锐地观察到,竹筐背带勒住肩膀的时候,他似乎咬紧了牙。
      一句话都没有多说,他再次出发了。

      今天时间似乎过得格外的慢,从光翎出发到现在其实只有两个时辰,但让人觉得似乎已经过了整整一日。
      中途他回来过一次,脚步似乎有些打颤,汗水将他胸前后背的衣服浸得几乎透明。但他没有休息,甚至也没有再吃饭喝水,而是用最快的速度填满了负重,再度转身离开。
      乌鸦目送着他,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抬头看着天边太阳,一下一下数着时间。天空渐渐由蓝变橘,再由橘变灰,太阳从西边消失了,他便看着月亮和星星,安静等待。
      夜风撩动了宽大的衣袍,黑色身躯融在黑暗里,伫立在铁山边,默默无语,似乎也成了那山的一部分。

      忘记过了多久。银白的身影归来在深夜。
      ——不,已经不再是银白色了。他全身蒙着尘,衣袍打着皱,汗水和污渍混在一起,脏兮兮的,像滚在泥淖里的蚌珠。
      少年的双腿确实在打颤,脚步蹒跚。
      靠着意志力的支撑,他走到了乌鸦面前。
      “我完成了。”他的嗓音变得粗哑,因为长时间的寒冷、失水和风吹。

      乌鸦伸手,拂去落在他肩上枯黄的草丝和尘土,却意外感受到他抖了一下。
      “把背筐摘了。”乌鸦发现了异样。
      光翎抿着嘴唇,伸手去解竹筐背带。那里在钻心地刺痛。尽管背带宽而平,尽管他在下面厚厚地垫了布,但长时间的负重和摩擦还是蹭破了他的肩膀。后背被紧压着的部位也是一样的情况,失去了皮肤的保护,裸露出来的肉直接隔着衣服蹭着背筐,疼得他浑身僵麻。
      “别动了。”乌鸦蹙起了眉毛,他注意到了背带之下渗出来的红色。下面的布料已经被血洇透了,血迹顺着向下滴,在少年躯体两侧的衣服上留下了干涸的褐色痕迹。他叫停了光翎,伸出手去,亲自给他解开。
      尽管他的动作很小心,可背带被触动的一刹,光翎还是疼出了冷汗。
      眼前这人就是自己一切痛苦的来源。他抬起头,想诘问他些什么,却不小心触碰到了他近在咫尺的帽檐。乌鸦靠得很近,垂着头,为他解绑带的姿态异样的认真,月光从他们之间洒下来,轻纱一般朦胧曼曼。
      心思一阵恍然。
      转瞬又想起这三日,自己奔波劳碌、而他冷眼旁观,立刻便醒转过来,身体向后一撤。
      “嘶……”疼痛电一般窜上来。
      “乱动什么。”乌鸦止住了动作,呵斥他。
      “……你放手,我自己能行。”
      少年此刻的倔强让人无法理解。乌鸦懒得理他,只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带子很快就开了,他稳住背篓,以免接下来的活动再蹭到伤口,接着谨慎而平稳地将它摘离后背,远远扔到了一边。
      “好了,”他说,“待会把衣服脱掉,我帮你处理伤口。明日好好休息一日。”
      “不用!”光翎斩钉截铁地拒绝。
      乌鸦:“?”
      气氛一时静默。
      “我是说,”光翎绞尽脑汁,眼神往地上落,“伤口不用你处理,”又抬眼看他,急忙补充,“不是说不用休息。”
      “……后背你碰得到吗。”
      “当然可以!”
      “是吗。”
      乌鸦一动不动盯着他。
      “……好吧,”光翎闭上眼,一脸慷慨赴死的模样,“……那随你便。”
      乌鸦点头:“嗯。”
      二人之间又陷入沉默。
      这氛围简直莫名其妙。乌鸦首次在与光翎的相处中觉出了困惑,但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因为长时间的负重运动,少年的腿还在发抖,可他却莫名执拗,用脚尖反复碾磨地上一颗圆滚滚的石子。
      “发什么呆?”乌鸦道,“快点回去,上了药好休息。”

      灯火昏黄。
      药膏是冰凉的,同样冰凉的手指贴上来,打着旋将它推开,匀满了后背的伤口。药物的刺激渗透进来,很痛。
      光翎咬着牙,强忍着声音。
      两人面对背地坐在床边,他在灯火下脱下了自己的衣服。乌鸦没有出声,也没有问,但光翎能够感受到,他看到自己满背丑陋的鞭伤时,沉默的眼神。
      有一瞬间,他甚至希望乌鸦能够开口问一问。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伤,怎么造成的,现在还痛不痛。
      如果他问了,自己就会用摆出最无所谓的样子,告诉他,那是少时的自己太过顽劣,被父母管教过的痕迹。
      可乌鸦没有问。
      他只是静默了瞬息,然后手指沾着药,轻柔地触上了自己的后背。

      屋内芳香浮动。
      药是好药,甫一涂上的刺痛确实明显,可过不多久便没有感觉了,血很轻易地被止住,伤口热热的,皮肤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药物的吸收和循环。更夸张的是,他甚至觉出伤处的组织正在以平常无法达到的速度新生、愈合。
      好妙的东西,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
      伤口除却热之外,似乎还有些痒。
      光翎忍不住动了动。
      “咔哒。”
      乌鸦合上了盖子,略微整理一下衣衫,下到了床边。“好了,”他拿起旁边预备好的纱布,将手指残留的药膏蹭掉,“今晚侧着睡,不要碰到伤。”
      “等一下!”光翎看他要走,急忙叫他,“……能不能,再给我拿件衣服,我的太脏了没办法穿。”
      “穿什么衣服,”乌鸦奇怪道,“明早还要涂药,而且你的伤口不能捂着。”
      “……”光翎欲言又止,又有些恼羞成怒,“给我拿一件!”
      烛火跃动迷离,掩住了他胀红的脸。

      ……

      光翎披着黑袍,将自己笼得严严实实。
      乌鸦的衣服对他来说还是长了些,他比对方矮了六七公分,袍子穿在他身上,底部遮过了脚踝。
      光翎小心地将下边缘提高一点,避免走动时扫到地上的尘土。
      “你是买了十几件一样的天天换着穿吗,”他道,“怪不得看起来一直是同一件,从来也没穿馊过。”
      乌鸦:“……”
      “说着玩的。”光翎嘻嘻直笑。
      乌鸦摇摇头,向屋门走。光翎亦步亦趋地跟上去,一直跟到了门外。
      夜里秋风有些冷,他身体虚着,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好了,不许再乱跑,去休息。”乌鸦把他往里面赶。
      “我还有话想问你呢,”光翎拦住他的手,“等我伤好了,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什么?”
      “就是接下来啊,”光翎道,“你让我搬这玩意,也不纯粹是为了刁难我吧,现在已经完成了,是不是下面还有什么等着我呢?”

      这孩子倒是冰雪聪明。
      不过……
      “现在谈‘接下来’早了些。”乌鸦道。
      光翎:“?”
      乌鸦示意他抬头看天。
      光翎仰起脸,向上盯了一阵,只瞧见满天星星来回闪烁,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禁不住一头雾水。
      “当初这项要你三日之内完成,”乌鸦说,“你超时了一字,所以,不算完成。”
      “……”
      一字,也就是五分钟。
      “因此先予你两日休息养伤,伤好之后继续。”乌鸦说。
      “……”
      光翎捏紧了拳头。
      他现在不想休息,不想吃饭,也不想养伤,只想在这人黑黢黢的脸上狠狠来上一拳:
      “你说什么?!”

      这考验若说只有三日,那便是鹰隼翻山,虽高虽乏,卯着一股劲便也过了。可若延长到三十日、三百日,那就成了小虫渡河,千辛万苦也够不着对岸。光翎现在就是那只河里的小虫了,每天趴在叶上,手脚并用地朝着未知的方向行进,他日日经历这样酷烈的苦训,连每日既定的魂力修炼都无法分心去进行,久而久之难免焦躁,可他又无法违逆乌鸦——或许是无法,或许是不愿。天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老实地听他的话,傻子一样每天负重数百斤,跟猴子似的爬上爬下,累到全身虚脱。按他以往的性子,若有人敢这么支使他,他早就与那人撕破脸皮大打出手了,哪怕是唇枪舌剑都算是给足了面子,更别说还像这样乖乖地顺从他。

      不过,其实也没有很乖。他早在心里将乌鸦骂了不下八百遍,用尽了十几年来掌握的所有肮脏难听的词汇,他牢牢记着乌鸦带给他的每一次痛苦和每一处伤痕,永永远远,将来就算脑子忘了,他的身体也会一直记得。
      某种程度上,对方和他的父亲还真是相似,同样的严厉苛刻和辣手无情。不同在于,这人身上实在有着太多谜团,以至于他现在根本无法定论他的种种行为到底是出于好意还是包藏祸心。

      一日又一日,光翎持续这样奔忙着,而乌鸦则一日日站在小屋旁等待。渴了便给他水,饿了就给他饭,伤了就替他上药……时间就这样流水一般地逝去。好在,在日复一日的磨练中,身体渐渐习惯了对抗外来的伤害,他的骨骼越来越结实,肌肉越来越有力,皮肤越来越坚韧,肩膀和后背的血痂一次次结起又掉落,最终可以完全无视数百斤负重造成的擦伤,除去淡红色勒痕之外再无其他印迹。

      终于在这天。
      “嗵!”
      光翎把背篓甩到乌鸦脚下,拍拍手。
      “完成了。两千斤,只用了六个时辰。”
      屋门前,乌鸦再次准备的铁山早已消失不见,唯余平坦坦压实、寸草不生的土地。
      “恭喜,”乌鸦向他点头,“你做得比我想的好得多。”
      光翎嗤笑,毫无自得之色:“被你这么折磨,猪也要练出来了,”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跳进屋内,扬扬手,“开饭。”

      【etc.】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琢玉成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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