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舞天涯》沧浪水清

4、落月（二）

　　季云容与杨寅秋约定的时间相当宽裕，李知秋似乎也并非有要事在身，两人一路边游玩边赶路，过了十来日方才到庐州。
　　这日清早，李知秋换了身白衣，与季云容一同去了庐州郊外的一片梅园。
　　此时梅花未开,枯枝横斜，园中似乎也无人打理，野草已有半人高，一片凄凉破败之景。往里走有一方水塘，碧水清澈，只是荷花尽皆枯萎，水面飘着枯黄的残破荷叶，甚是萧条。
　　季云容奇道：“你师父的故人就葬在这里吗？”
　　李知秋点了点头，“应该没有错，我幼年曾经来过一回，大致还能记得。”
　　梅园不大，两人稍加寻找，便在一株梅树下找到了一座孤坟。墓碑上刻了几行字，李知秋仔细辨认，依稀是苏东坡的《江城子》。除此之外，并没有刻上名字。
　　李知秋上了两柱香，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四个头，方才站起。
　　季云容在一边低声念道：“……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李公子，你可知这墓中之人是谁？”
　　李知秋皱眉道：“我也不知。师父不肯说，只告诉我这是一位她亏欠极深的故人。”
　　季云容道：“你师父刻了这首悼亡词，可见他二人感情之深。”
　　李知秋叹了口气，“师父极少提起这人，一旦说到，总会露出又是怀念又是悔恨的神情。”
　　季云容问道：“会不会是与你师父的相爱之人？”
　　李知秋微微有些迟疑，“也说不定。师父终身未嫁，或许便是此人之故。”
　　季云容讶道：“你师父是女子？”
　　“不错。家师姓苏，确是女子。”他低声道，“师父在十年前来过一次，之后便再也不曾出过琉球。我跟了师父十年，几个月前师父遣我回中原。”
　　季云容微笑道：“好男儿保家卫国，你师父倒有大义。”
　　李知秋看了她一眼，摇头道：“我从来没想过这些。我只想回到云南后，一辈子住在宁古镇里，保护那里的人，不要让他们再受欺侮。”
　　季云容秀眉一蹙：“现下大明江山风雨飘摇，国不保，何以保家？”
　　李知秋慢慢往前走了两步，一手搭在梅树上，淡淡道：“我不关心这些。汉人做皇帝如何，满人做皇帝又如何。当今皇上糊涂透顶，战事未结，天灾又至，早已民不聊生。这朱家天下，不要也罢。”
　　季云容眼中陡然厉芒一闪，冷冷道：“公子这番话，可是惊世骇俗啊，若被有心之人听到，可是要杀头的。”
　　李知秋不以为意地一笑，“无论谁是当权者，受欺凌的总是布衣百姓，一旦战争发起，受牵连的也是布衣百姓。老百姓只希望有饭吃有衣穿，若满人掌权，能让我们吃穿不愁，不也很好么。”
　　季云容一怔，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她望着李知秋一袭白衣地站在杂草丛中，阳光从参差的枝桠中洒下落在他身上，竟像是一道金光灿灿的光圈将他罩住，恍若天上的仙人一般，清拔遗世。
　　季云容心中一阵迷惘，半晌才低声道：“你这辈子，只想待在一个小镇子中麽？”
　　“云姑娘见笑了，在下确实没有什么高远的志向，我只愿平平静静地在宁古镇中过完这一生，好好保护他们……”他望向远处辽远碧净的天空，声音也似乎飘渺起来，“十年了，茵陈也该长大了吧……”
　　“茵陈？”
　　“是啊，茵陈，她是一个小姑娘，现在也该与你差不多大了。”李知秋回过头，满眼的笑意。
　　季云容心中一阵空落落的感觉，幽幽道：“她……很美罢？”
　　“她小时候是很好看的，”李知秋微笑道，“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月牙儿一般。”
　　“你很喜欢她？”
　　“是啊，我很喜欢她。”
　　“那你爱她吗？”
　　李知秋一愣，“我爱不爱她？”他有些迷惑，“不知道……那时还小，还不懂这些吧。”他想了想，又道，“但是如果茵陈愿意，我会永远陪着她。”
　　季云容神情有些黯然，退开两步。她寨中虽说是男子居多，但要么年纪与叶维文差不多，要么便都是些粗莽汉子，她平生头一次见到李知秋这般的男子，难免会生倾慕之情。
　　好在季云容心性豁达，得知李知秋已有意中人，稍微难过了一下，便也看开，倚着一棵梅树，笑眯眯地问：“你和茵陈，自小便认识吗？”她一直想打听清楚李知秋出身，但每次问道，李知秋总是含混带过，不愿多谈。
　　果不其然，李知秋虽然仍是笑意温柔，却也不多说，只是答应了一声。
　　季云容走到他身边，一双眼格外清澈，“你就跟我说说吧，你幼年的事，我想知道。”
　　李知秋讶异地看了她一眼，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其实也没什么。我——小心!”李知秋忽觉头顶生风，一块黑影兜头罩下，当即呼了季云容一声，身子遽地向前跃开，眼光一掠，发现那黑影竟是一张渔网。那渔网来势迅猛，角度又极为刁钻，李知秋一跃之下竟未闪开，匆忙中着地一滚，勉强避过渔网，旁边立刻有人“咦”了一声。
　　李知秋轻功绝顶，犹且狼狈万分地躲开这张莫名其妙的渔网，季云容轻功不及他，纵是反应极快，仍被罩了个结结实实，运劲一挣，渔网却是越勒越紧，当下凝神细看，只见这张渔网色泽乌黑，绳索比寻常渔网粗了将近两倍。季云容心念一动，不再挣扎，悠而然之地倚着梅树。
　　只听一声怪啸，一条人影倏地飘来，虽不如李知秋般快如鬼魅，却也是迅如雷电。
　　来人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一身衣裳破破烂烂满是污渍，须发也未打理，邋遢得与路边乞丐无二致。那人对李知秋道：“小子，身手不错，叫什么名字？”
　　李知秋一愣，看了季云容一眼，恭恭敬敬地答道：“晚辈李知秋。”
　　“哦？你就是那个李知秋？”那汉子怪眼一瞪，“梁靖冯那老小子就是把千秋令传给了你？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说完也不等李知秋回答，两手一翻便去拿他肩膀。
　　李知秋吃了一惊，连忙抬臂挡格，砰砰乓乓地与他动上了手。那汉子出招奇快，武功较季云容不知高出多少，只十招便抓住李知秋后腰，“砰”地将他地扔在地上，嘴里高声叫起来：“李知秋，你拳脚上功夫稀松得很哪，梁靖冯怎么会将千秋令传了给你？”
　　李知秋被他摔得眼前金星直冒，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苦笑道：“晚辈蒙梁老前辈错爱，实在是深感惶恐。”
　　那汉子浓眉一皱，“那你怎么避得开我的渔网？”
　　李知秋脸色有些尴尬，含含糊糊地道：“这个……晚辈一时侥幸……”
　　那汉子大声嚷嚷：“胡说八道！你骗我！我看你身法灵活得很，轻功上定然是高手！”
　　李知秋咳了一声，“晚辈不才，不善拳脚，只善逃跑。”
　　“嘿嘿！”那汉子一愣，嘿嘿哈哈地大笑起来，一掌拍在李知秋肩膀上，“好小子，不错，嘿嘿，不错，这在江湖上行走，第一件事就是要学会逃跑，很好，你很聪明。”
　　李知秋给他出其不意地一巴掌拍上，暗地里疼得龇牙咧嘴，面上却仍是笑嘻嘻地不露声色，只是将左手摆到身后冲季云容胡乱甩了甩。
　　季云容扑哧笑出声来，那汉子闻声回头，瞪了一双怪眼，大声喝道：“你这小女娃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