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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途有风(1) ...


  •   莱万回想起初见的时候,罗伊斯的眼眸亮若星辰,笑起来像春天。纵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他也觉得无端如同被杏花砸中不省人事的恍惚。

      莱万刚来多特时,尚且带有波兰的凛冽意味。就像波兰的首都,他的出生地华沙,年轻而又苍老。他野心勃勃,却又偏生内敛,又不喜欢被人看透心里的想法,便常常被认为故弄玄虚。他孤僻,能力强得无法令人否认,于是队友们并没有孤立他,他却将自己排除在外,只是一心一意踢好每场球,做自己的分内之事,人际关系对他来说无可无不可。可年轻又不懂得变通的他偏偏碰上了坦坦荡荡来,坦坦荡荡去,明媚热烈灿烂的罗伊斯。

      两人之间初初,也颇有点针锋相对,确乎是理所当然的。正如同雪碰上了艳阳天,原本莱万对于罗伊斯这种性格的人是敬而远之的。他不习惯面对这种灿烂地仿佛要把身边一切都照亮的人,好似从小到大没经受过打击,没感受过阴霾。他有些羡慕,又有些看不惯。

      莱万不懂得罗伊斯的热情,罗伊斯也未必懂得他的疏离。

      可是偏偏那场队内赛他们分到了两组。莱万看着罗伊斯套着替补的荧光马甲,轻巧地带着球过人,主力队的后卫被突了个人仰马翻。明明不是高大的身材,却凭着自己灵巧的技术,与队友打着配合,连着进了主力队两个球。虽然莱万凭着个人能力也予以反击,但是小火箭进完球之后亮闪闪的神情,他跳起来高高兴兴拥抱队友的样子,让莱万愣了一下。

      他久违的,感受到了一丝热血上涌,他并非理性地,脱离万物之外,仿佛玩FIFA一样操纵场上局势,包括自己的跑动路线,而是感受到了一丝鲜活。

      在当时,确乎已经是久违的了。莱万尚且记得自己人生最黑暗的时候。16岁那年,饱受病痛折磨的父亲溘然长逝,彼时的莱万效力于波兰第三级联赛,就在合同眼看就要到期时,他遭受了严重的膝伤,俱乐部决定不再与他续约,迷茫的他在抛弃他的俱乐部门口流下了恐惧绝望的眼泪。

      而后他加入了普雷斯科夫进行复健,生活一点点好了起来,可是那种阴冷的,渗入骨子里的恐惧感无时不刻鞭策着他。他明白自己的国家无法支持他拿到国家级别的荣誉,于是他拼尽一切渴望得到个人荣誉,为此他在所不惜。

      可是人毕竟是感性动物,并非机器。于是莱万看着罗伊斯在阳光下闪着光的眼睛,看着他嫌弃略长的头发遮住视线,用手顺着汗水把头发撸了上去,露出光滑饱满的额头,开心地笑了起来。于是莱万也忍不住跟着他笑,在他意识到什么之前,他的身体先一步动了起来,他跑到罗伊斯面前,给了他一个拥抱,感受着怀抱里温热的身躯因为生疏而有一瞬的僵硬,很快便软化下来,似乎他们本就如此契合。罗伊斯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用力的拥抱,一个欢迎的拥抱。好似在多特呆了许久的并不是莱万,而是他。

      无论如何,那是一场浪漫到极致的初遇。

      当时的罗伊斯,脸颊还带着婴儿肥,圆乎乎软绵绵的,类似于舒芙蕾之类的云朵一般的甜点,眼睛也是圆圆的,亮晶晶的。灰绿色的光泽,让莱万想起了童话里深海中人鱼公主的项链,糖果屋里最甜蜜最漂亮的糖果。莱万没有吃过,他一向是对自己很严苛的。可是在那时候,他就像依旧是小时候趴在糖果店门口眼馋兮兮的那个穷小孩。

      罗伊斯冲他笑一笑,莱万的全世界都是鲜花盛开。

      莱万那个时候有种误入文艺片的错觉。当他明白,原来自己曾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一厢情愿的演过男主角,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莱万和罗伊斯度过了非常美好的两年,他们打进过欧冠决赛,打败过拜仁,狙击过皇马。后来莱万义无反顾地去了死敌拜仁,他要寻求更好的机会来证明自己,来完成父亲的心愿,来让波兰为天下所知。而罗伊斯选择留下,选择做多特蒙德的守城人,选择做那个忠诚的小队长。

      两个人于是在十字路口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从此以后,不知是会相遇还是背道而驰,亦或是同时发生。映现在他们眼前的只有永无尽头的泥沼。右脚往前踏出一步。举起左脚,然后又是右脚。纵使无法找到自己的定位,也无法确信是否往正确的方向前进,只知道必须往前走,于是一步一步地往前。

      离别就像一场狂风骤雨,凌乱的,宁静的,在波涛汹涌一片呼啸后只剩下一些凋零的残花,那一地狼藉,那枝头摇摇欲坠,欲盖弥彰的年少情愫,在那新雪初霁,满月当空,在那皓影与亮银的流转之间,竟也深深扎根于心脏深处,开出了饱含热泪的鲜艳花朵。

      那时莱万要去拜仁,谁也没有告诉。也许他本是想告诉罗伊斯的,甚至他是想要第一个让他的小玻璃人知道的,可是他犹疑着,彷徨着,害怕着。每天看着罗伊斯闪亮亮的眼睛,看他抿着嘴微笑,看他无比信任的眼睛,听着他软绵绵地叫着lewy,lewy,莱万的嗓子便被什么堵住了。再等等吧,他想着。再等等,明天我就告诉他。可是一拖再拖,上帝也忍不住发笑,于是日子转瞬即逝,很快便拖到了官宣的那一天。

      当时罗伊斯过来他的房子。许是刚刚在早饭时才看见了报纸便急匆匆跑过来,他攥着那张报纸,嘴角还带着面包屑,大口大口喘着气。莱万一下子站起身来,担心他路上摔着,担心他伤心,毕竟罗伊斯这个笨蛋总是把自己搞伤。可是他刚站起来,突然想到自己已经失去了这个立场,又缓缓坐下了。

      “这是...真的吗?”罗伊斯刚喘匀气,便迫不及待地问,他用力睁大了眼睛,想要证明这只是媒体混淆视听的言论,毕竟报纸被誉为厕纸不是盖的,媒体向来喜欢胡说八道,他急切的想要知道这是谣言,为此不惜第一时间来找正主否认。可是他看着莱万忧郁的,灰蓝色的眼睛,只是定定地望着他,便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也许他早就明白,只是一直不愿承认罢了。身边共同征战的人纵使内敛,也总能从中看出抑制不住的野心。他的眼界不局限于小小的大黄蜂,青春风暴的席卷也不过是一场命中注定的意外罢了。

      他们僵持了一会儿,罗伊斯叹了一口气,大步走进来,一屁股坐在莱万的沙发上。莱万的沙发本是硬邦邦的柚木做成,除了待客之外无甚他用。可是罗伊斯刚来便让它成了二手市场里的货物,随之而来的是如今这个软绵绵的,一屁股坐下去能把人淹死的大玩意儿。罗伊斯是莱万家的常客,热衷于把莱万家的家具替换成“更有人情味”的玩意,莱万也随他折腾,有时坐在这个不怎么符合他品味的沙发上,感受着不习惯的来自身体的舒服的叹息时,也会忍不住由衷笑意。

      莱万看了他一会,起身去给他泡茶。罗伊斯挑嘴,不喜欢苦的,不喜欢喝奶,零食倒是吃个不停,也不怕得胃溃疡。德国菜普遍放奶,每次国家队莱万都担心他吃不饱饿死在国家队基地。莱万想着,不知怎么的,手上动作乱了,把盐加进了菊花茶里。他无奈地笑了笑,把茶倒掉,换了一杯白开水端出去。

      罗伊斯仍靠坐在沙发上,流苏拂过他的脸颊,像是躲在梦与季节的深处的画舫,听花与黑夜唱尽繁华,掩饰着他的脆弱和不安。他听见动静,看向莱万时,眼里莫名有一丝希望和一丝柔弱,分毫不见场上见血封喉的凛冽感。他伸手接过莱万手里的他在这个房子里的专属茶杯,抿了一口,眼睛依然定定看着莱万。

      莱万一瞬间有些心软,他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得拿起自己没吃完的早饭,却不知怎么的呛住了,猛的咳嗽了起来。

      罗伊斯吓了一跳,赶紧放下茶杯顺他的脊背:“lewy...”

      话一出口,他们都沉默了。拖长的音调的尾巴还俏皮地在房间的角落打转,莱万感受到罗伊斯的手指隔着粗糙的棉制衣服在他的脊背上轻抚,细腻的,带着电流呲呲作响,好像绽放了花朵。

      莱万咳完了,眼角还带着生理性的泪,氤氲着薄薄一层水汽。他掩饰性清了清嗓子,听见罗伊斯问:“你要走了。我知道你要走了。可是我还是想问问你,你要和我在一起吗?”他眨眨眼,“也许太快了,可是我还是想问问你,我怕我后悔。”

      莱万看向窗外的樟树,很高大。他常常出门晨跑,看见树叶阴翳,鸟儿痴吟,晨风静谧,看那晨间沿途的樟树,以其岁月的繁茂、深阔和慈祥,收留着一个孤独的梦,接纳了他的青春的任性和轻狂。它们盛大的阴凉,庇护一个离乡者的灵魂。樟树此刻摇摆着,被风吹着,缓缓的。

      也许正是这种慢节奏的画面,勾勒着抒情的氛围,好似他们并非在做一个决定,一个也许艰难也许轻狂也许勇敢的决定,只是租了一条船在埃姆斯运河上吹着风,莱万几乎有些意识昏沉了,他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罗伊斯也没催他,反而顺其自然地牵开话题:“你今天怎么给我倒白水啊,我的茶呢?”语气几乎有点撒娇似的埋怨了。

      “啊,我不小心把茶泡成咸的了,委屈你一下。”莱万很快回答,但还有些怔愣。

      罗伊斯灰绿色的眸子无意识盯住房间里某个点,空气中浮游跳动着被阳光照射而翩翩起舞的灰尘,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莱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是一件衣服,一件罗伊斯的黄黑相间的队服,被他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放在客厅里最不显眼的地方,一回头就能看见。他一下子脸红了,像个青春期被发现早恋却因为情书没署名而不肯承认的毛头小子一样。

      罗伊斯翘起嘴角,却没再开口,而是小小得意地抿着唇,轻轻推推莱万的肩膀,莱万知道,这个动作包含温柔的催促之意。

      但他实在没想到罗伊斯怎么会这么问,也没想到他会被赋予这样的资格。从小到大颠沛流离的生活让他养成了极为自律甚至算得上是自虐的习惯。他的脸上云淡风轻,谁也不知道他的牙咬得有多紧。他走路带着风,谁也不知道他膝盖上仍有曾摔伤的淤青。他坚持多年无麸质的饮食习惯,坚持每天起床晨跑再吃早饭。因为他知道,要让人觉得毫不费力,只能背后极其努力。

      在罗伊斯之前,他没有什么深交的朋友,也没有什么觉得值得留恋的感情。他可以和更衣室里的每一个人都和和气气,用实力征服他们,让他们以他为战术核心给他造球。但是他也知道,他们都是他人生旅途里的过路人,就像中国有句古话“逝者如斯夫”,如果投入过多不必要的感情,许多承诺在物是人非后看来也不过是徒增唏嘘的感叹。

      尽管在这几年的青春风暴里,他和大多数队友相处得都不错,他也清醒地明白他对自己的定位不仅仅局限于这只无法让他拿到欧冠,拿到金球奖的小球队,他们注定是要分道扬镳的。

      莱万的心里产生了淡淡的欢喜,但更多的,是一种未来脱离掌控的迷茫不安。他有些紧张地端起手里的红茶喝了一口,感觉到自己手掌心沁出的濡意,一开口说出的却是波兰语,他赶紧切换成德语:“你知道波兰的雪吗?冬天风一刮,初雪便会落下来,冬日的斜阳将余晖洒在人的身上,在长长的甬道上,人的影子无限的拉长,就如同华沙带给我的那种岁月流转的痕迹,绵延及悠远。”他笑了笑,“我是想说,我是从那种足球并不发达的地方出来的,我有太多太多的野心了。嗯...野心,我不太想否认这一点,我在父亲临终前答应他,要做世界上最好的足球运动员。多特很好,特别是有你...你们,但是我想拿更多更多的荣誉,所以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去拜仁的。”

      他咽了咽口水,罗伊斯突然侧过脸。莱万看见他长长的眼睫毛在阳光星星点点的洒落,扑棱扑棱,像两只展翅欲飞的蝴蝶。他听见罗伊斯说,“你的红茶,给我喝一口。”

      莱万这才发现罗伊斯手里的白开水不知何时已经被他喝完了。他赶紧双手递过他的茶杯,突然想起来这是自己喝过的,一下子僵在那里,罗伊斯倒是毫不在意地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皱着眉头评价:“苦了点。”

      这下莱万笑出了声:“马口,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喝那么甜的。你还不喝牛奶,你牛奶又不过敏...”

      罗伊斯赶紧打断他的长篇大论:“好啦好啦,我喝就是了,你刚刚的话还没说完吧?继续嘛。”

      莱万有点羞涩,又有点暗恋被挑破要被迫在主席台上大声朗读自己情书给全校人听的窘迫。纵使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的心里也有千军万马的慌张。

      他垂下眼帘:“马口,我知道你坚守多特蒙德的心,也知道我自己的心,我知道我们最终选择的路必定是不同的,但是你一笑,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对你...心动。我从小到大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执着坚定,却又热情洋溢轻松快乐的人,我喜欢你的执着,爱慕你的球技,我希望你能一直对着我这样笑。嗯...也许你有很多缺点,但是在我眼里,你的优点就像太阳一样璀璨,所以我还是义无反顾地...”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攥了一下拳,“爱上了你。”

      “但是与此同时,你也是自由的。我不会强求你和我一起去拜仁,我知道你的心在多特蒙德,你爱着威斯特法伦南看台,爱着这片黄黑的土地,但是我也希望你也能把心留给我一点,”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词不达意语无伦次了,“总之,我喜欢你,马口。但你也是你自己。”

      罗伊斯怔了怔,忽然笑出了声。

      “所以你并不想改变自己,也不想改变我。”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来。他亲昵地,像从前一样凑过去蹭了蹭莱万的脖子,在他耳边笑语,“不过,我没想到你这么喜欢我,我倒有点受宠若惊了。”

      莱万感受着他的呼吸在耳边拂过,痒痒的,酥酥麻麻的,像蝴蝶振翅,又有些发烫。他听见自己心跳的轰鸣声,像一列来自下着初雪的波兰轰轰烈烈开往慕尼黑的列车,在老式铁轨上发出一阵阵巨响,铁轨底下的枕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感到了无与伦比的晕眩和恍惚,控制了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和冷静。

      他在那种巨大的轰鸣中,向着罗伊斯靠近,伸手攥着了罗伊斯急着出门套得歪歪斜斜的毛衣袖子,“是啊,”他慢慢靠近,“你难道不喜欢我吗?”

      “可是你难道不该爱我多一点吗?毕竟我有那么大,像太阳一样的优点。”

      “可是你不肯和我私奔啊,所以我只好勉为其难爱你少一点点了。”

       罗伊斯轻笑出声,“你也不愿意留下来,所以我也爱你少一点点。”他身体慢慢朝后仰,靠在了沙发背上。

      “唔,你说的不是真话吧?”

      “你说呢?”罗伊斯挑了挑眉,近乎是带点勾引意味了。于是莱万拉着他袖子的手一用力,把他带进了怀里,缓缓摩挲着他的后颈皮肤,直到泛起热意。

      “我猜不是。”

      罗伊斯双臂缠上莱万的肩膀,他们朝着沙发的一个方向倒下,在红茶,面包,阳光,清晨的氛围里,伴着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鸣,交换了一个甜蜜的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归途有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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