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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番外5(上) 刺青与神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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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滴。心电仪发出冷淡而有节奏的声音。
黎朱白坐在病床前,手臂撑在腿上,垂着头,面朝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父亲,两眼发直地盯着脚尖。
他突然抬头了。
他看着病床上的黎进,问:“你为什么不能去死?”
黎进勉强转动着眼珠,脸颊枯瘦,断断续续地发出“唔唔”的音节。黎朱白不知道他到底是想骂他,还是想哭。
他漠然盯着他的脸继续说:“你为什么不能自己死掉还要这样给我添麻烦?你就算快要死了,还是不让我好好活吗?”
黎进一个字都答不出来,他的嘴微微地咧开,一丝口涎从嘴角流下。
得知大儿子去世的那一天,黎进就突发中风了。医生说是长期饮酒过量导致的,可又有谁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
黎朱白的眼角抽搐起来,他并没有移开目光,而是直愣愣地盯着他的嘴。
“你别装了,你这个恶心的东西。”黎朱白猛得站起来对着他大吼,椅子被一阵作用力推得晃了晃,哐当的声音响彻病房。
黎朱白他揪住他的领子用力地捶打着他。学着黎进殴打他的方式,扇他耳光,重击他的肚子。
“你起来揍我啊!”他放低声音,语气似是要挟似是祈求,“你揍我啊!”
可不管他怎么做,黎进只是转动着眼珠,像死鱼似的动着嘴,身体毫无反应。
黎朱白打累了,瘫倒在椅子上喘着气。他闭上眼睛,祈祷他们中间有一个人能立马死掉。
他付不起呼吸机费用了。再过几天,黎进就要被强制转送回家了。
呼吸机没有被人类的情绪所影响分毫,它只收电力和金钱趋势,依然按照之前的节奏滴滴滴地响着。
黎朱白的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抽搐。
虽然有些发闷,但还算可以忍受,他以为这只是由于缺乏睡眠引起的心悸,捂着心口缓了一阵,便觉得没事了。
可紧接着下一阵剧痛袭来,几乎让他从椅子上跌倒在地。他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他扔下书,趔趄着冲出病房,甚至失去了关上房门的力气。
他扶着墙往前挪动着。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起来,眼前事物的清晰度在降低。
怎么回事。灯坏了,一明一暗,他开始看不清东西。
经过拐角时,他迎面撞上了一个护士。只是撞到了一个女人而已,他却几乎跌倒在地。
“你还好吗?”护士去扶他。
黎朱白推开护士,声音颤抖着从嘴里吐出来:“没事。”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朝着哪里走,他已经听不清楚周围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扎进他耳膜的针,刺得他头痛欲裂。
不能在别人面前昏倒。他仅剩的意志告诉自己,绝对不可以。他要找一个地方躲起来。
怀着这样的想法,他跌跌撞撞地进了一间昏暗无人的空病房。
他几乎是跌倒在角落里,摔在金属制成的置物架边,碰撞出巨大的声响。可他已无暇顾及,只死掐着颈项试图缓解一些呼吸困难之痛。他的头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却全部是冰冷的虚汗。他的眼睛里不受控制地盈满泪水,大口地喘着气。他觉得自己好像真如希望中一般要死掉了,可是他不想以这么痛苦的方式窒息而死。
不知何时,他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穿白衣的人。黎朱白悚然警觉之时本能地想逃,却再无力气闪躲,只得任由那人扶住自己的肩,抓住自己把脖子掐出指痕的手。
他的手很有力,控制住了自己不断哆嗦的手。
“放松。”那人声音沉稳,“跟着我,慢慢地呼气……”
黎朱白艰难地跟着他的指令呼吸着。黎朱白心中依然恐慌,但身体的痉挛似乎明显地改善了不少。
窒息的疼痛渐渐平息下来,黎朱白前额的头发几乎完全被汗水打湿,浑身也一下子失去了力气。看着眼前的男人,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谢谢便歪向一旁,失去了意识。
他以为自己的头会重重撞到地上,可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他感到自己被男人稳稳扶进怀中。那件白大褂的质感不如想象一般冰冷,竟有一丝说不出的可靠,甚至是......温暖。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路春山。可是他当时并未意识到,这个男人出现的时机正如同他们未来的关系一样糟糕而无可抗拒,甚至暗藏着一丝毁灭性。
“是心肌病。”路春山给他做了检查,“为什么不治疗?”
“因为没钱。”黎朱白老老实实地回答。要给父亲治病,要交学费,低保与补贴根本承担不起。
“那你打算就这样等着发病,然后哪一天突然死掉?”
黎朱白沉默一阵后告诉他:“那也没有办法。”
路春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低头开始刷刷地写单子。黎朱白赶紧阻止他:“医生,我付不起,麻烦您别为我操心了”
路春山头也不抬,手里没有停笔,“我不叫医生,我有名字。”
黎朱白怯怯地在办公桌上找到他的工牌:“路,路医生,我没钱,请不要给我开方。”黎朱白发现他长得很像某一个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男明星,只不过看起来更年轻一些。
“谁说给你开方了?”路春山抬起眼皮瞅他一眼。
黎朱白语塞之时,路春山站起来,打开门:“跟我来。”
黎朱白不傻,他知道只要自己去了就会得到想要的东西。他不想跟上去。可医生的话对他来说有着无可抗拒的威严,他的脚先大脑一步跟了上去。
路春山带他去了药房,拿了一周的药塞给他:“不要钱,就当是朋友给的。”
黎朱白拿着药,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路春山抱着手睨着他:“要我教你怎么吃药吗?还是还要再和我假惺惺地推拉再收下。”
听到“假惺惺”这个词,黎朱白急得脸一下子涨红了:“我没有……”
眼泪哗得一下冒出来,他一边把药还给路春山一边努力地想藏起眼泪:“我才没有这样。”可声音控制不住的哽咽。
路春山没有作声,他把黎朱白拉到暗处,黎朱白抹着眼泪还没有反应过来,路春山用手中的文件挡住两人的脸,俯身亲了一下他的眼睛。
黎朱白呆住了。
“我是男人。”他忘了擦眼泪,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掉下来。
“我看得出来,”路春山将手撑在他的肩旁,他的身材比想象中更高大,几乎完全罩住了他,“你不想要免费的药,那就拿一点东西来交换。”
见黎朱白震惊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一边去擦他的眼泪,一边说:“要不要我给你解释一下,我指的是什么?”
“还是说,你想就这么等死,逃避需要承担的责任?”路春山看着黎朱白眼底逐渐在崩塌的防线,“而且你在医院是有要照顾的人吧?钱够用吗?”
黎朱白动作缓慢地推开他的手,眼神发直地盯着路春山手里的药。他想逃,却觉得自己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一步也挪不动。
路春山见他没有反抗,不顾他眼神闪避,继续说下去:“我会给你药,也会负责你父亲的呼吸机费用,你只要用这里来付。”
他点了点他的胸口,点在他的锁骨与心脏连接的位置。黎朱白觉得那里像是被刀扎了一样,火辣辣地疼。
他嘴唇颤抖着,眼泪再次掉下来。
路春山压低声音告诉他:“不要哭。”
黎朱白不理他,干脆自暴自弃地继续哭。
路春山见他不听自己,皱了皱眉,一手抵住墙,一手掐住他的脸,再次亲下去。
这回他亲在他的嘴唇上,却不像刚才一样只有触碰而已。
黎朱白感到有一团棉花被塞进自己的嘴里。耳根滚烫的同时,不知为何腿也开始发软起来。
黎朱白没有和男人接过吻。更没有和人试过以这种方式接吻。他在学校里试过和女人接吻,因为紧张,脑中的印象几乎是一片空白的。但他很确定,与这次的吻大相径庭。
他猛得推开路春山,从墙上滑下来,瑟瑟发抖。
“你这不是挺喜欢的吗。”他轻笑一下,盯着黎朱白。
黎朱白蹲在地上喘着气,气息颤抖着,头脑一片空白。
“好好考虑一下吧,你知道能在哪里找到我。”路春山轻走开了。只留下黎朱白一个人依旧半瘫在阴暗角落里张皇失措。
他手里还拿着路春山硬塞给他的药。看着路春山的背影远去,接替袭来的羞耻感与自卑感一点一点淹没了他,让他甚至无法哭出来。他努力地劝说自己要感到恶心会觉得反感,可他悲哀地发现,无论是身体还是大脑都在告诉自己——他根本不讨厌。
这是所有事情里令他最为绝望的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他扶着墙站起身,没有逃走,而是回到了父亲的病房。
滴,滴,滴。
呼吸机仍默默地运作着。他坐在椅子上盯着病床上宛若干尸的人看了很久。一直到夜幕降临,白炽灯打在他脸上反射出阴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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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老街会有很多‘那边的人’出没哦。”黎朱白听别人这样说过。
接下来他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游荡着,只想让大脑放空。
他鬼使神差地路过那条存在于众人口中的老街。每当这条街被人们提起,他们眼神都会闪躲,眼角都会回避却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仿佛是为了找寻归属一般,他穿过层层灯红酒绿,走到了一家很小的刺青店门口。
刺青店店面窄小,几乎完全隐没在层叠半枯萎的爬山虎下。他在门口徘徊许久,最后店主出来问他:“你到底纹还是不纹?”
店主是一个有着花臂的年轻男人,虽然浑身都是充满攻击性的刺青,但意外的是他的脸长得很干净。他几乎比黎朱白高上一个头,黎朱白不自觉后退两步,嗫嚅着答:“我,随便看看。”
花臂男盯着黎朱白的脸看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他毫不避讳地走上前,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挑开黎朱白的衣领,他手指上厚厚的茧层摩擦到黎朱白的颈窝时他忍不住微微一颤。
他点了点黎朱白的锁骨:“小哥,你的皮肤很白,纹点什么效果会很鲜明。”
黎朱白赶忙推开他的手,他颈窝处的皮肤已经红了一片。
花臂慵懒地笑着,朝黎朱白脸上喷出一口烟雾:“小哥,你那么敏感,应该很怕疼吧。”他用手指夹着烟,轻轻碰了碰黎朱白的嘴唇:“我不会让你疼的。”
薄荷味的烟雾。黎朱白恍惚地想。
当他趴在纹身椅上时他还能闻得到那股味道。
“好紧。”花臂皱着眉说,“你是第一次?”
出于某种古怪且毫无必要的自尊心,他不愿把这点说出来。
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却还是漏出了一丝细碎的声音。他很讨厌自己本能的叫声,那像是期期艾艾撒着娇的猫。
花臂想要吻他,他却决绝地撇开脸。花臂挑挑眉,掰过他的脸,用力地吻住他的嘴。黎朱白一开始还不懈地想挣脱,但抵抗的力道却随着距离的缩近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你果然很怕疼。”花臂男大概是感到了被挑衅,在他的身上掐灭烟,黎朱白眼睛猛得睁大了,仰起头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一阵强烈的窒息感与拥堵感使他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漫出来。
他会因为这么做而死吗?
结束后花臂坐在凳子上抽烟,黎朱白问花臂要了一根烟。花臂看着黎朱白有些疲惫的样子,笑着说:“我们的身体相性很好啊,要不要继续见面?”
一丝光透过地下室的窗棂漏在黎朱白的脸上,烟雾喷出模糊他的表情。他正眼也没有看花臂:“不了。”
“可惜了,你不会有恋人了吧,”花臂睨着他,饶有兴趣的,“没关系哦,我不介意,三个人一起也没有问题。”
黎朱白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夹着烟的手指微微发抖。
花臂走上前捏住他的下巴,用拇指搓揉着他的微微肿胀的嘴唇,遭到了黎朱白的怒瞪,仍悠然道:“不过,那个人,他运气可真好啊。”
黎朱白甩开他的手,转过头,声音却很轻:“我没有。”
“你想纹什么。”
黎朱白往窗户外面瞥了一眼,随口说道:“鸟。”
一只鸟。一只哀怨的鸟。
离开前,黎朱白付了钱,花臂把钱塞回他口袋。
“亲爱的,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花臂说完,留下一个暧昧的眼神转身回去。
那一刻有一盆水从头顶一直浇到脚。黎朱白感觉自己像个提供□□的娼/妓。
直到走出那人的视线,他才彻底软了脚。他已经分不清如今游弋在地上的到底是自己无力的双腿,还是软弱的灵魂。
他抽完一整包烟,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镜子里的自己经过一宿的煎熬双目通红,怎么揉都无济于事。整个人就好像一具被抽干的惨白的死体。
可他不后悔这么做。主动把自己弄脏的话,就永远不用害怕再被别人弄脏了。
他重新回到医院,找到了路春山。
“你说的那个提议,我接受。”
路春山正在写一份报告,他听到黎朱白的话,越过电脑屏幕看向他微笑,他站起来,走到黎朱白面前,在他耳畔说:“等我下班。”然后他对着门外喊:“下一位。”
黎朱白怔怔地站在原地,他发觉自己好像是走进了嫖客的房间,他很想逃走,却挪不动双脚,因为已经拿了嫖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