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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江南·江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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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的南岸。
老者紧紧闭着嘴唇,不敢说话。几个人零散地围在四周,也沉默着不敢说话。江岸的边缘站着身披红衣的盛装少女,正回过头来,静静在身后的人脸上扫过,嘴角上淡淡带着一些笑容,目光闪动间带着一点犀利。每个人脸上被她的目光扫过的时候都有着一些说不出的感觉,只觉得,那样的目光刺得自己很难受。终于,女孩的目光停留在了老者的脸上。
老者于是开口,先是很沉地叹息,他念颂一样地说:“神会疼爱你。你会成为江神的妻子,你的名字会出现在江神的边上,你的故事会被全村的人反覆吟唱。”仿佛自己也觉得这许愿的虚缈,一切都是按照礼法来的,只是那么个过场。在江的南岸给那个江里面某个虚缈处坐北朝南的神送一个盛装打扮的新娘——权威虔诚如老者,也明白这其中的虚妄荒唐。老者苦苦地笑了笑,然后说道:“你的家人我们都会照顾,你的遗物会被送到神庙供起,你所牵记的,你所挂念的,你都不必再记起。你会是神的妻。一切,放心。”
少女仿佛等得也是那么一句话,她点点头,然后将目光停在了另外一个人脸上。
那个男子仿佛怔了怔,想说什么,又迟疑了。少女忽然道:“罢了,我都明白。”话音未落女孩衣袖一卷,红色的盛装就飘荡了起来,露出了盛装下她光着的纤细小腿,她光着脚站在江岸粗砺的山石上,男子忽然说不出的心痛。于是就看见这样纤细的小腿仿佛是毫不着力地,就跳了下去。
男子的嘴唇生生抽搐了一下,往下看去。此时正是雨季,洪水初退的时节,江水在狭窄的山崖间奔腾汹涌,少女的红衣就这样飘落在了江水的旋涡里,一转之后就再也没了踪影。男子死死咬住了牙齿,齿根里渗出了一点点血。
“长老,我想离开。”男子忽然回头,对老者说道。
老者沉吟了半晌:“也好,散散心吧。”
“江神娘娘显灵了——”一嗓子吼了出来,四邻八里都纷纷出了门来看个究竟。县上早听说江边的渔村里江神娘娘现身的传闻,却不料是真的。渔村的人敲打着抬来了高举的大轿,一路吼来,前面还有县衙派出的衙役开道,县上竟是将这当成了一件大事办。
也是,这临江的小县大半的农田都是在江边,每年的收成就全靠这江神看顾,如今江神娘娘亲自现身,县令实在不敢怠慢。江神庙早已是修葺一新张灯结彩,县令一早就移驾去了那里坐候江神娘娘的降临。县城里的各色人等也逐渐涌到了江神庙外的广场上,等着看江神娘娘的仙容,一时间一个小小的广场就被塞得水泄不通,各人都掂着脚尖伸长了脖子瞪出了眼珠,只等娘娘驾到。
那轿子却是县里庙会才用得的纱轿,架构极高,四面都是千层锦纱拢着,众人只看见那么个大轿进了来,一个身影影影绰绰的,却是嫣红的衣衫,仙子的身段,本来还在怀疑的人此刻也不免信了几分——这江神娘娘,恐怕还真有那么一回事。
祭神的典礼开始了,轿子被奉到了祭坛之上,垂老的县令念起了冗长的祭文,拖长的声音发散在广场的半空当中,人群却渐渐不耐,捕快们拦起的界限不免一次又一次地后退,终于人群涌到了江神娘娘面前不到一丈的地方。
他是偶然到了这个县城的,偶然被挤在了人群当中,去看那么一场祭典。江神娘娘的祭典。但那一刻,是他自己不由自主地挤过了人群渐渐接近了那个祭坛,他恍惚认出了那个锦纱后面的身影。男子的手开始发凉,脸却很烫。
最后,他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赤红的眼睛瞪着祭坛上的那个女子,牙齿已经咬破了嘴唇,流出血来。忽然,后面的人群一下子涌了上去,他一瞬间重心不稳,压在了拦在他面前的那捕快的身上。捕快猝不及防,被一下子压得倒到了地上,男子又在他身上绊了一下,身子就飞了出去。
一阵骚动带起的风吹动了低垂的锦纱,掀开了一角。飞在半空中的男子一眼瞥见了锦纱里的女子低垂的脸,那样的容貌,他永远不会忘记的。他知道他永远不会忘记。
于是男子在半空中踩上了祭坛的边缘,稍稍借力,他上了祭坛,掀开了锦纱。
人群里有惊呼的声音,捕快们想将这个渎神的男子从祭坛赶下来,却又顾此失彼,让人群冲到了祭坛周围。县令吓得蹲到了祭坛下面,人群里无数人如没头苍蝇一般,却又不约而同地朝祭坛上挤,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看什么。
混乱中男子抓住了她的手腕,死死地抓住了,仿佛这一生都不要再放开。女子的手却是在惊惶地挣扎。
男子吃了一惊,惊呼道:“你不认识我了?”
女子眉目却是沉静如初,神情冷淡如霜雪:“我是江神的妻子。”
男子大叫道:“不对,不对!你没有死!我们还可以重来,忘掉那什么见鬼的江神吧,跟我走,远走高飞,你做我的妻子!”
女子冷冷看着他,不再说话,手却是在继续挣扎,忽然,她的手腕如同蛇一样从男子的手里滑出,然后一个耳光,打在了男子的脸上。“我是江神的妻子,江南而涉,盛装朝君,沉浮而礼成。”
男子满脸都是不信的神色,伸手搭住女子的肩膀奋力摇晃着:“你疯了?是被礁石撞了脑袋还是被江水淹出了毛病!你哪里是什么江神娘娘——你永远,永远是我的帛儿呀!”
男子忽然觉得腰上一紧,却是衣带被底下的捕快揪住,正在死命往后扯。男子绝望地看着那女子,不再说什么,只是努力地稳住身子,努力保持着那么片刻的相望,那么近的地方那么样的相望,今生恐怕就是最后一次了。
在这个时候,女子忽然开口,她的声音细弱得几不可闻,男子却是清清楚楚听见了:“我跳下去的时候,你没有拦我,也没有救我。我本该死了,现在还没死,那么就,做一次江南而涉的神,给所有人看看吧……”
轿子在离江岸的七丈处停下,香花铺成的道路绵延到江水当中。几乎一个县城的百姓都在岸上远远观看,盛况比之县城中的祭典犹盛一筹,江岸之上地势开阔,倒也少了拥挤踩踏的状况。
而在万人的瞩目下,那个盛装华服的女子走出了轿子。她的一袭嫁衣在江水苍茫的底色下分外嫣红。她毫不犹豫地缓缓走到江岸,走到了江水里。江水淹到了她的脚踝,淹到了她的小腿,淹到了她的膝盖,淹到了她的腰身,淹到了她的胸膛,淹到了她的脖颈,淹到了她的秀发……终于,没有了。
众人开始欢呼祝祷,愿他们心目中的江神娘娘归程顺利,愿今年无旱无涝,有个好收成。
没有人发现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夹杂着一个人的压低了声音的嘶哑哭泣。江的南岸上,第一次,他眼睁睁看着她跳下去,第二次,他眼睁睁看着她走进去。从此之后,今生今世,再无相见之日,再无挽回之机。
《临江县县志》记载:七月初,江神现于水上,迎入,祝祷祭祀,三日方归。七月望,大水发于江上,淹毁良田无数,桑黎多有咒愿江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