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季炎》汐绿

2、下篇 灾之恶

　　唐季炎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笑过。
　　从那一年过去已有二十一年。现在的他，有个温馨的家。他有父王，有两个弟弟，还有一个可爱的妹妹。或许将来，他还会有妻，有子。他会继承父王的王位，会站在朝堂之上为这个帝国效力。他的未来可以称得上前途无量。
　　只是，他明白，他这一生都不可能像弟弟妹妹一般笑得开怀。
　　应为他知道，自己的记忆中有一个巨大的裂痕。
　　一个名叫“唐炎”的裂痕。
　　“从今天起，你叫唐季炎，他们是你的弟弟，”二十一年前的那天，叔叔指着尚在襁褓中的两个婴儿这样对他说，“而我，就是你的父亲。”
　　那个时候，他就很少笑了。
　　他已经知道，那几天发生的事，是个不可提及的禁忌。

　　唐炎的叔叔，叫做唐梦苒，是与唐梦菱一母同出的胞弟，因此容貌有着七分相像，但性格却完全不同。唐梦菱性格温和，待人谦逊有礼，给人感觉十分亲切。而唐梦苒却不同，他的脸上通常是面无表情的，眼神总是凌厉的，全身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一开始，唐炎不太敢跟唐梦苒说话。但他毕竟只是个5岁的孩子，还是活泼好动的性子。最后还是忍不住向唐梦苒搭话。
　　“叔叔，我们去你家吗？”唐炎很好奇，这是他第一次坐马车。墨溪这样的小镇子，马车是很少见的，牛车驴车倒是很多，不过装的大都是货物。
　　“不是。”唐梦苒的回答很简单。“去津肆城。”
　　“津肆城啊，我好久没去了。”唐炎很是兴奋。津肆城在帝国里算是有名的大城，好玩的东西多着呢。只是父亲来城里大都是给人看病，很少会带上他。“叔叔我们是不是要上酒楼吃饭？”嘿嘿，上次父亲给一个大户人家的主人看病，那个主人为了感谢就在一家大酒楼里摆了宴，父亲带他去了。那可真是难忘的体会啊，唐炎觉得那真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了。
　　“你想去么？”唐梦苒的语调很平淡。
　　但唐炎可不管那么多，拼命点头，“嗯，当然想了！”
　　“好。”
　　墨溪镇离津肆城只有二十里的路，还未到戌时唐梦苒就和唐炎坐在了津肆城最有名的华源酒楼。唐炎虽小，但他父亲对他的教育一向很严格，教了他不少事，因此要比同龄的孩子心智更成熟一些。这酒店的装潢，只看一眼就知道比他上次来的那家要好上很多，甚至根本不在一个档次。而他的叔叔，一进门就是直接上到三楼的包厢。像这样的酒楼，通常越高的房间就越高等，最高一层并不是有钱就可以进去的。当下唐炎有了更深的了解，或许这位叔叔不只是家族显赫，大概他本身就有着不低的地位。
　　于是唐炎对这位叔叔更多了一份敬佩的感觉，也不敢乱说话了。不过饭菜没过多久就上来了，一旦吃起来唐炎就管不了那么多。
　　这一张桌子上一共摆了十七八道菜，虽然都很精致量很少，但只有两个人还是吃不完的，况且其中一个还是只有五岁的孩子。满桌子的菜剩了大半，有几个几乎一筷子都没动过。唐炎可从来没见过吃个饭也能有这么大手笔，一顿饭吃得高兴之极。
　　之后他们就到了一座看上去不是很大但布置得很有大家风范的宅邸，似乎是唐家在津肆城的别院。
　　唐炎毕竟还是个孩子，刚刚还很开心，但是第一次离家，身边只有个还不怎么熟悉的叔叔，难免会想家。
　　“叔叔，我们要到哪里去？”
　　“弋鹰城。”
　　“咦？”弋鹰城，仅次于皇城的帝国第二大城市。“叔叔的家在那边吗？”
　　“嗯。”
　　“那，我能不能回家？”虽然是父亲让自己跟着叔叔，但唐炎还是很想回家。
　　“不可以。”唐梦苒的语气还是波澜不惊。
　　“可是我还没和娘道别呢。”
　　唐梦苒想了一想，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似乎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同意了，“那好，明天回去。但是你不可以乱走，一定要跟着我。”
　　“好啊好啊，”唐炎一听就高兴了，也不管唐梦苒的话有什么不对劲。
　　唐梦苒让仆人带唐炎去睡觉，自己仍旧想着什么。
　　实际上，他只是放心不下，想回去看一看。唐炎的话，给了他一个借口。
　　第二天，唐炎就看到了他一生中最难忘的画面，或者说，那种恐惧深入骨髓，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失去了亲人，朋友，邻居，故乡，所有的一切。天翻地覆的感觉。
　　唐炎站在镇子边的山丘上，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敢相信那一片火海就是自己的家乡。
　　似乎整个镇子都烧起来了，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升腾起的烟灰遮蔽了明净的苍穹，晃动的火舌看上去如此狰狞。即使是站得这么远，唐炎也能听到不时传来的房屋坍塌的声响。那场火，似乎已经烧了一整晚。
　　但是，唐炎听不到人声。
　　那是让他更为恐惧的地方。没有人救火，好像这是一个没有人住的空镇。站在这个山丘上，他丝毫看不到镇子里有人的迹象。
　　愣了一会儿，唐炎拔腿就跑。他要回镇子里看个明白，这一定是他在做梦。
　　但唐梦苒一把抱住他，将他塞进马车。
　　“放开我！我要去找爹娘！”唐炎拼命挣扎，无奈力气实在太小，怎么也挣脱不开。
　　“不准去。”唐梦苒依旧是没有表情，似乎刚才的场景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唐炎哪里听得进，“不要！我要找爹和娘！”
　　唐梦苒突然将唐炎摔在那车最里面的座位上，好在有软垫垫着，唐炎人又小，倒没有伤着。“你确定要去么？”
　　唐炎没有注意到唐梦苒表情的异样，只是拼命点头。
　　于是唐梦苒命令车夫驾车，马车驶下了山坡，但却并不是向着镇口而去，而是东边驾驶，绕到了镇子的后面。
　　唐炎迫不及待地从马车里探出身来，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僵住了身形，双眼瞪得老大。
　　那是一幅修罗地狱般的景象。
　　原本的水稻田上，堆满了密密麻麻尸体，排列得毫无章法，像是垃圾般被人随便丢弃在此。这里的受害者将近一万，似乎全镇的人都在这里，他们身上的衣物大半都被鲜血浸透，看上去全都死于乱刀。刺眼的红色几乎灼瞎了唐炎的眼睛，他一动也动弹不了，因为直觉告诉他，他最敬爱的父亲和最慈爱的母亲，也在这一大片的尸体之中。
　　唐梦苒一掌劈在唐炎的后脑将他击昏了过去，抱进车中。
　　这一辆加上车夫也只有三个人的小马车，就这么平平稳稳地驶离了这个人间地狱。

　　二十一年后的唐季炎早就明白，当年的那场惨剧，绝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当年，被彻底抹去的不只一个墨溪镇，还有它附近常来往的几个村庄，遇难者将近一万三千人。情况大都差不多，所有的房屋被焚毁，尸体被丢弃在一旁。对于为什么不把尸体连同房屋一起焚毁，反而大费周章地运到外面，这之中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就是对帝国的一种极端的挑衅。这样的手笔，绝不是什么普通的组织可以做得到的，一夜之间可以做到如此地步的，只怕只有军队。在军事力量极度强盛的帝国，发生了这样的事，不可能不惊动到皇帝。但是，这事却被压下来了，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已没有多少人记得。
　　但是唐季炎永生都不会忘记。
　　那道儿时就刻进心里的伤痕，无论怎样都无法抹灭。
　　而现在，帝国的暗潮汹涌，似乎预示着那些当年沉于海底的真相即将浮出水面。
　　他一直等待着那个结果。
　　唐季炎，绝不会放过当年那场惨剧的任何一个制造者。
　　他，用这一生立誓，不还尽这仇恨，绝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