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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话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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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以后,天气总是说变就变,下午还是艳阳高照,傍晚过后突然乌云密布,然这雨却总不下来,入了夜依旧又热又闷。
内室里,高大的冰鉴散发着缕缕凉气,嘉妤大汗淋漓从梦中惊醒,撑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贴身丫鬟春蕊听见动静,快步行至嘉妤跟前,满目关切:“您做噩梦了?”
嘉妤就着春蕊递过来的手坐好,顶着苍白的面容看春蕊一眼,唇张了张,不知如何开口。
她方才经历的,岂是噩梦二字能概括。
她梦见自己成了话本里的配角。
话本里,主角是当朝太子与兵部侍郎的嫡长女。
兵部侍郎之女是原配留下的女儿,爹不疼,后娘不喜,在老家寡居的祖母跟前长大。她有个意中人,可惜那人是个寒门学子,两人身份悬殊。
意中人原打算高中后去求娶,没想到两人产生误会,遗憾分开。两人分开后,意中人经历一系列变故,先成了亲。兵部侍郎之女也被家人接回京城,送入宫中参与太子妃遴选。
太子对兵部侍郎之女一见倾心,选其为太子妃,婚后,兵部侍郎之女被太子的诚心感动,打开心防,两人和和美美过了几年。
后来太子登基,出于平衡朝堂的目的接连纳了几位嫔妃,已是帝后的两位主角逐步离心渐行渐远,却又无法彻底忘记彼此,不断演绎你逃我追相爱相杀戏码,直至最后阴阳相隔。
结果兵部侍郎之女有奇遇,没死成,重生至成亲前。
因为上辈子的记忆,她知晓意中人会高中,惦记了她一世,娶了不爱之人。
同样,兵部侍郎之女也弄清楚她与意中人是因为误会分开,且她不想再与太子继续前世纠葛,于是设法避开了太子妃遴选,等意中人丧妻满一年后两人再续前缘。
嘉妤在最后才看清楚,兵部侍郎之女的意中人竟是她的驸马,崔珩。
而她呢,是崔珩早死的亡妻,她在话本中唯一的用途是以长公主的身份提挈崔珩,让寒门出身的崔珩免去数年苦熬,迅速在京城站稳脚跟。
在她死后,崔珩便是兵部侍郎之女的最大依仗。
话本里,她连死都很憋屈。
在有孕八个月时,她知道了崔珩有个心心念念的白月光,大受刺激动了胎气,结果难产而亡,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嘉妤梦醒后气得说不出话。
她是大晋长公主,就算梦到自己是话本里的角色,也应是个主要角色,在她自己的梦里,她是个着墨不多的配角不说,还以那样憋屈的方式死去,这梦真是离谱。
可气愤过后,胸腔里却一点点漫上涩意,嘉妤很容易发现,梦里的内容太过真切,光是想着,呼吸也会变得沉重。
话本里崔珩的那位早死亡妻同她的身份一模一样。
她是大晋朝的长公主,当今圣上是她的嫡亲兄长,因为年龄相差较大,皇兄几乎将她当女儿宠。
两年前的上元灯会,她偷偷出宫,对清绝出尘的状元郎崔珩一见倾心,一心嫁与崔珩为妻。
但身边的人都不看好。
她是金尊玉贵的长公主,而崔珩出身寒门,在京城连安身之地都没有,且他性子冷淡,他们二人家世个性天差地别。
可她就是爱极了他清傲孤高的模样,皇兄拗不过她,只得下旨赐婚,成全了她。
她自是不会去信那个荒诞的梦。
成婚两年,她自以得偿所愿,心甘情愿待他好,为他收起骄傲的性子,为他操持庶务入厨,为他满怀期待备孕子嗣。
他却始终如婚前那般疏离冷淡,只顾忙他的,鲜少看她一眼,连来她房里的次数也很有限……
可要说他对她毫无兴趣,却又不尽然,除她之外,他从不看旁的女子一眼。回回来她这里,总是攥着她的腰,几乎到天明才放人,触碰挤撞之间,她能感觉到他的放纵与沉沦。
不会的……嘉妤在心里安慰自己,他只是性子冷淡些,梦都是反的。
春蕊见嘉妤面色苍白,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很不放心:“您先歇歇,婢子这就去请郎中。”
经春蕊提醒,嘉妤回神,连忙摇头:“不必。”
一个莫名其妙的梦而已,还不至于吓坏她,定是话本看多了,加上日有所思罢了。
再说了……嘉妤苍白的面庞上浮起一抹不自然的绯色。
他外出公干今日才回,说了要过来的,现下已经入夜,郎中在的话多耽误事。
嘉妤的视线落在榻上的一沓话本上,轻启丹唇:“都收起来。”
他总是很忙,她从傍晚就开始等他了,靠话本打发时间。
春蕊麻利收拾去了,另一名贴身丫鬟夏露听的动静进来,她也清楚驸马回房的时间向来不定,担心嘉妤等饿了渴了,端来熟水和易克化的点心。
嘉妤趿着软鞋下榻,捧着温度适宜的白豆蔻熟水看向窗外。
外头黑漆漆的,刮风了,廊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摆,院中那一缸睡莲花苞也在随风轻曳,憋了一天的雨终于要落下来。
嘉妤回头看了眼漏刻,已近子时,吩咐夏露:“让人去趟前院,给驸马送把伞。”
夏露刚应声,二门口出现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朝正房走来。
嘉妤的心顿时悦动不止。
门下的灯笼光线幽暗,嘉妤看不清他的面庞,但这不要紧,她牢记着他的模样,光凭身形也能认出这是她的驸马。
嘉妤放下翡翠冰裂建盏,催春蕊夏露帮她查看仪容。
很奇怪,纵然已见过他无数遍,不过是分别了五日,这人还是能轻易撩动她的心弦。
春蕊和夏露从小在嘉妤跟前伺候,情分深厚,最清楚主子对驸马的情意,也为嘉妤高兴。春雨活泼些,含笑应承:“长公主天生丽质,就是什么也不打扮,驸马见了也保准移不开目。”
嘉妤的面颊登时红了,嗔她一眼:“就你话多。”
气氛融洽,主仆三人心照不宣抿唇笑起来。
春蕊与夏露仔细替嘉妤整理。
因为是夜间,房内不如白日明亮,丝毫不能掩藏嘉妤姣好的容颜。沐浴过,嘉妤的头上没有钗饰,锦缎般亮泽的乌发齐齐坠在腰后,行动间娉娉袅袅;巴掌大的小脸清清净净的,瓷般的肌肤几乎吹弹可破。因为心情好的缘故,顾盼间眼波生辉,妍丽动人。
外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嘉妤勾好垂落的发丝,状若镇定迎上去:“你回来了。”
男人身形伟岸,嘉妤的只及他的肩。
她其实很想扑入他宽阔的怀里,可当着丫鬟的面她会不好意思,且他更喜欢她温婉文静的模样。
两名贴身丫鬟对视一眼,十分有眼色关好门退出去。
内室只剩下嘉妤和她一心惦记的驸马。
嘉妤是长公主,从小到大伺候身边伺候的人一大堆,知道他喜欢清净,只带了几个人,将大部分下人都留在公主府,陪他住在这幢三进的宅子里。
夫妻两载,许多事早有默契,见面打过招呼,寒暄几句后崔珩进了耳房的浴间。
嘉妤也上了床榻,纤细的手指捏着薄薄的锦被。
隔壁的水响阵阵传来,嘉妤知道他来意味着什么,悄悄红了脸。比起直接亲密相拥,她其实想多和他说话的,说什么都可以。
尤其是今夜,做完那样的梦以后,她有很多话想同他说,甚至想问一问他,心里到底有没有住过别人。
嘉妤胡思乱想着,崔珩从浴间出来了,大步迈上床榻,倏地感觉身边一沉。
她轻启檀口正欲问他,熟悉的热息扑面而来,嘉妤顿时失去力气,被吞了声息。
几乎同时,憋了整天的雨终于开始下落,院中被嘉妤精心饲养的睡莲也有了绽放的迹象,紧裹的花苞在夜风的拂动下微微放松,要开不开的。
雨势却不温柔,狠狠挤入花瓣间的缝隙,直直落入莲心里。
风雨交加,初绽的莲经不住,颤巍巍地,没多久就被砸得东倒西歪。好在这雨似有灵性,渐渐不那么急,不疾不徐地叩,在雨丝的浸润下,妍丽的睡莲彻底绽颜。
夏夜的雨总是这样,一旦开始,便没有轻易止息的意思,雨酣畅淋漓下着,池中的仙子绽了一朵又一朵,艳绝了无星无月的夜,直至天边露白才歇。
雨终于停了,冰鉴持续散送着清凉,终于不再湿闷。嘉妤与崔珩也洗去濡热,换上清爽的里衣,并排躺在宽敞的拔步床上。
床上有两床薄被,他觉浅,她睡着后不安分。除了在这种情形下,他们会在一个被窝里,其余时刻都是各睡各的。
嘉妤感受着源源不断传来的温热,满足而踏实。
屋外一道闪电乍现,划破了天际,屋内突然亮如白昼,嘉妤也吓了一跳。
方才心思都在别处,这样突如其来,不由自主瑟缩了下,本能地贴近些。
察觉身侧之人也跟着动了,嘉妤软绵绵的心思漾开。
她这位夫君并不喜欢与人太过亲昵,她怕惹他不喜,一直很配合。每逢这个时候他不那么冷硬,她的胆子格外大。
“崔珩……”嘉妤深吸一口气,转身,纤柔的手臂探过去,柔软的面颊贴着他,“我害怕……”声嗓柔柔软软的,还带着两人在一起后独有的微哑,她今夜不想同他分开睡。
崔珩原本正闭目养神,腰上仿佛缠了根无骨的藤蔓,溘然睁开清隽的眼。
屋外,一声惊雷隆隆响起来,仿佛要将这黑沉沉的天炸开一样。
嘉妤惊喜看见他也转身了,朝她看过来。
下一瞬,尚来不及绽放的笑意倏地凝在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