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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南都 ...

  •   山径幽邃,直至晚春仍有凉气。落花浮在清冽溪水之上,光滑石面上不知自何年生长的青苔亦足以使人发怀古之遐思。踏上这片为神灵护佑的古老土地,迎面吹拂的清风都恍如来自遥远神代的温柔絮语。知家指挥随行部下向神社献上来自朝廷的礼物,接着在神官的引领下穿过樱花与青松交织而成的重重锦帐,穿过清净明丽的朱红色鸟居,前往春日大社的本殿参拜。
      大约是知家面对周遭景致的神往之色过于明显,结束庄重的参拜之后,闲话之间,年长的神主亦不觉莞尔:“贵使可是第一次来奈良?”
      身为朝廷敕使,这般外露的兴奋神情显然有失庄重,知家不觉不好意思起来,点头称是。神主却只宽厚而笑:“历代春日祭敕使,我还是头一回见宰相中将这般年少者,可见贵使深受朝廷爱重,且与神灵结缘,前途繁盛,可无疑也。”
      结束参拜后已至日暮,深山传来厚重悠长的钟声。昏暗社殿之间,有一字排开的灯笼渐次点明,连成一片光亮浮沉的海洋。深陷于此世深重的罪孽与苦难之中的众生,高居玉殿华堂的公卿显贵,或是辗转于穷巷如草芥漂泊的无名之辈,献上一盏灯笼,作为凝结自身虔诚祈愿与忏悔的凭证。那些凭证穿越绵长的光阴,自四海汇聚到这古老神社的殿宇之中。置身春日社的万灯会间,不啻于亲临此世的净土,这样的传言知家早有耳闻,此时亲眼所见,亦不禁嗟叹所闻非虚。年少的公卿自然还不曾领教人世的深刻因果,也没有什么值得忏悔的深沉罪业,此时只是安静地闭目,双手合十,许下朝廷安泰、家族繁荣、妻儿安康这样单纯的愿望。
      直至夕阳敛去最后的光芒,遥远的山际有纤薄的月色隐现,年长的神主与知家微笑辞别,换作几名年少的神官带一众使者前去今夜留宿的居所。
      与知家并列而行的是一名面容颇有棱角的严肃神官,强作出的亲善神色反而微显滑稽。身后清净无垢的神域渐渐远去,俗世的浊尘再度扑面而来,无人得以长久独善于俗世之外,即使是在这样充满神灵之迹的古都。神官状似无意地开启了这样属于俗世的话题:“故京极院晏驾,天下震愕,我社素来蒙受故院深恩,悲惋更胜旁人,这些时日神社上下皆为故院举行神事,祈祷院魂归紫云之上。”
      神官忽然提起故院,知家自然清楚对方的用意,暗自感叹令人心旷神怡的南都之旅至此告一段落,从现在起才是自己真正肩负起严肃使命的时刻。他微微一笑,故作不察:“得春日大明神护佑,故院定可往生净土,享永世之安宁。”
      他故意不肯触及进献庄园之事,几番言语试探下来,神官心下渐渐焦躁,语气亦生硬起来:“故院信仰之心极深,奉仕神明从无懈怠,或有生前未竟之事,宜早加料理,以免违逆神心,使院半生经营的宝贵因缘半途而废。”
      知家的笑容亦带了几分寒意:“春日明神与故院结缘之深,令人感佩,陛下亦是感念于此,才在天下居丧之时坚持唯有春日祭不可轻废,特意遣我到此。只是神事悠邈,如我等凡夫俗子不敢妄言,而若论人事,陛下是方今世上唯一的圣主。故院未竟之事业当如何料理,自然全凭陛下裁决,岂容他人凭空置喙。为故院尽后生之事固然可贵,但神灵若通晓人事,自当懂得,从今往后护佑的对象,当是如今的陛下。”
      神官顿住脚步,声线渐沉:“贵使是说,故院与本社间的约定如今全部一笔勾销?这可是陛下的意思?”
      知家随他站定,再度笑道:“神官误会,我只是说要听凭陛下的裁决。只是近来朝廷事务繁冗,陛下一时未必有空处置此事,还望贵社稍安勿躁,静候宣旨。至于陛下的意思几何,我一介微臣,岂敢妄自揣测圣心。”
      神官一时无话,月光照在他的青白面孔上,映出眉心因恼怒而拧出的沟壑。半晌他咬牙冷笑起来:“原来如此,陛下今日派来的敕使果然不是寻常人物,想必是圣心早有裁决,在人选上也颇花了一番心思。只是,”他慢慢凝视过知家的双眼,目光冰冷可怖,“陛下贵为天子,天照大神后裔,我春日大明神亦自当伏拜其下,岂敢违逆分毫。而贵使身为藤原氏一员,这般顶撞氏神,竟全不在意自家安危荣辱吗?”
      他言语间颇有威胁之意,知家心道终于到了这一趟试炼的关键之处,半分不容退缩,悄悄侧身给了身后侍从一个眼色,于是众人皆神情肃然,显示出对峙到底的决心。知家接着淡淡开口:“我与神官议论的是神灵与国家的大事,神官却以个人安危荣辱相要挟,护佑我藤原氏代代繁荣,家声不坠的氏神,岂会是如此心胸狭隘者,神官本是奉仕神明之身,如今却是在轻辱神明吗?”
      双方言语交锋之间,天上最后一丝微云亦不知何时散去,硕大澄明的月轮照亮松根与青苔,白昼时洋溢着温暖生气的草木此刻在月光打磨下,显现出异样狰狞的面目,仿佛神界与地狱原不过一线之隔,只要些微的明暗变化就足以被颠覆性地逆转。就在知家以为这样的对峙将要持续到地老天荒之时,忽然有自远而近的马蹄声响起,在场众人朝来者的方向望去,却见是一队与知家一行打扮相近的使者,只是行装远为简略。为首之人朝一众神官下马施礼:“我等是京中派遣的来使,有些事宜欲与贵社商议,还请诸位带路。”
      知家皱眉,一时不知所以。春日敕使只有自己一行,从未听陛下提起过会有他人同往,这突然出现的使者想必并非为了春日祭而来,且恐怕并非来自陛下的派遣。他顿时警觉起来,赶在神官应答前上前一步:“在下参议藤原知家,是此次春日祭的公卿敕使,不知来者何人,奉哪位大人之命到此?”
      未料对方面对知家的诘问全无怯色,只微笑颔首:“下官见过参议大人。下官是东宫的僚属,奉东宫与兴福寺别当大纳言之命,到春日社与兴福寺处理些事宜。原本为不惊扰祭祀,特意夜间前来,不期还是打扰了参议大人公务,下官先行告罪。”
      知家早知道季时与东宫的关系,二人共同商议什么寺社事宜也并非不可理解,加上繁子之事的稳步推进,或许是什么与其相关的祈祷事宜也未可知。然而此时知家却还是隐约觉察到一丝异样的气息,他无视神官渐渐不耐烦的神色,继续说道:“原来如此,既是东宫与别当大纳言的吩咐,在下自然无意阻拦,贵使请便。只是在下此行亦有任务在身,务必要把在春日社所见的情形详细上报与陛下与藤原氏长者左大臣,东宫贵使与神社的会谈,可否许在下一并列席旁听?”
      他神色和煦,言语间却刻意搬出陛下与兼经的名号,将言必称东宫与季时之命的使者气焰压下一截。神官适才正与知家围绕庄园之事争执不下,此时虽对知家的在场不胜其烦,却到底没有回绝的理由。一队神官带着两队使者来到神社议事的厅堂,刚一坐定,东宫使者便开门见山道:“东宫与大纳言有一事想请贵社相助。”
      知家在一侧听使者将原委徐徐道来,与自己的猜测并无二致,果然是季时已与东宫约定,待明年故院的丧事彻底了结,立即奉繁子嫁入东宫。三条家已许多代没有女子嫁入皇室,此是家门光荣,预备到时隆重举办,希望春日社也能祝一臂之力,为东宫与繁子未来福泽绵长祈愿。神社一方自然应承下来,知家一面暗道自己多心,一方面依然觉得困惑。仅仅为了东宫娶妃的仪式,何况还远在明年,这般特意派使者于深夜前来,又恰好与本已异常举办的春日祭重合,发生两方使者相会的尴尬局面,实在难以想象会出自素来行事缜密的兄长的筹划。然而他的疑惑下一刻就在东宫使者的言辞中得到消解,转为一种深入肺腑的冰凉情绪:“那么,关于襄助此事,东宫准备许给贵社的赏赐。”
      东宫使者说着取出一叠文书,满面笑容地在神官面前展开:“东宫所领的这两处土地,希望献于贵社,并允以立刻交付。”
      在座诸人看向使者出示的文书,一时连神官本人都为恩赏之丰厚瞠目不已,连声言谢。知家不可思议地注视着眼前景象,迟来的愤怒终于慢慢涌上心头。东宫明知以故院薨逝为契机,天皇欲重整皇室领地,作为厉行亲政的一环,不可避免地与寺社发生摩擦。东宫遂借机主动拉拢寺社,以繁子的出嫁为口实,当着天皇敕使的面,以东宫名义向寺社进献土地。这岂止是与寺社结党,更无异于对天皇权威的公开挑衅。知家几乎想要冷笑出声,自己的预感果然没错,这才是兄长该有的手腕。只是虽早听人窃窃私语天皇与东宫不和,却未曾想已到这般剑拔弩张的局面。
      而作为肩负使命的朝廷敕使,放任这样的事情在眼前发生,岂止无能失职,简直是奇耻大辱,必为天下所笑。知家顾不得失望季时竟全然不顾念自己的境遇,此时只一心阻止东宫使者与神官双方的和洽谈判,强作镇定之下,寒声开口:“东宫贵使且慢。”
      与心知他欲横加阻拦,立即面露不快之色的神官相反,东宫使者面对纠缠不去的知家始终保持着良好的风度,慢慢放下文书,笑道:“参议大人有何见教?下官洗耳恭听。”
      这样谦和的言辞落在听者耳中也形同挑衅,反而加剧了知家的不悦。他勉强维持着和气姿态道:“眼下故院丧期未过,东宫娶妃之事远在明年,眼下先谈赏赐,是不是过早了?”
      东宫使者依然笑着回应:“东宫一片敬神之心,甘愿如此,再者神佛之事岂能与俗世商贾往来同科,哪有这般斤斤计较之理。”
      知家眉宇间至此已有明显的怒色:“故院薨逝之后,其领地去向一由陛下与公卿合议裁决,至今朝廷之中尚无人私自进行庄园交易往来,东宫此举是否过于显眼,有欠考量,恐惹陛下不悦。”
      东宫使者面色和煦如常,语气却渐渐转为生硬:“参议大人好会说笑,故院的领地如何裁决,旁人自然无从置喙,然而东宫此次献与神社的,却是堂堂正正的东宫本人的领地。公卿之间庄园交易本就是个人自由,何况东宫。参议大人言下之意,莫非陛下连东宫的领地都要一并收缴不成?”
      这使者言辞流利,道理清晰,远非先前的神官所及,知家一时竟无从分辩。确实如此,若进献的是从属于东宫的土地,而与故院所领无涉,则严格来说,天皇并无干涉的立场。然而知家岂能甘心坐视这样的把戏进展下去。东宫这般不惜代价,急于在寺社权威方面将天皇取而代之,想来也令人齿冷。见他半晌无话,神官亦露出胜利者的满足神色:“看来此事确与春日敕使无关,敕使今日辛劳,不妨先下去歇息,接下来的事项还是交由当事者决议才是。”
      知家慢慢站起,却并无离场的意思,他以睥睨的姿态冷冷注视着东宫使者:“东宫欲献土地与何人,确实不是下官这般微末之人所能置喙,下官所能做的,只是将此行在春日社所见所闻原样上禀朝廷。贵使如此言行,不知陛下听来将作何想。陛下与东宫手足情深,本无嫌隙,岂容旁辈离间。若因此等琐末之事引得天颜不悦,贵使可有胆魄一人担责吗?”
      使者终于敛去笑容,咬牙道:“下官只道参议大人是光明磊落之人,却原来也会颠倒黑白,以无妄之罪强加于人吗?”
      知家自知有强词夺理之嫌,此时却已退无可退,环视一番东宫使者与诸位神官,愈加辞色严厉起来:“此行原本为表陛下一片敬神之意,确保神明之心与帝王之心同,神意王权共同镇护国家,以求天下昌盛。如今东宫使者言行无异于轻忽陛下,若神社亦与其同心,则此次祭祀已无继续的必要。我当下连夜还京,将此行所见上奏朝廷,至于事后有何裁断,全凭陛下与众公卿决议。”
      春日社敕使在祭祀中途折返乃前所未有之事,必将引起世间震动,此言一出,即便心知他大概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威胁,东宫使者与神官到底还是显现出一瞬的犹豫之色。眼见夜已深沉,双方仍僵持不下,有神官无计之下只能插话道:“敕使言重,祭祀是国家大事,岂可凭一时之意气轻废。夜色已深,勿要耽搁明日的神事。东宫贵使亦远道前来,未暇休整。不妨双方贵使皆先行歇息,待明日祭祀终了再行决议。”
      知家自然也没有魄力直接擅自还京,顺势接受了这样的缓兵之策,随着负责带路的神官前往留宿之所。他作为公卿敕使,与侍从的居所稍稍隔了一段距离。分离之前,他在神官视线所不及之处,侧身向最为信任的一名下属低语:“今夜盯紧东宫使者的动向,若有何异动,立刻知会于我。不许其再与神社中人私下会面,其他寺社也不行。”
      他交代完这些,走向住所,辞别神官后在山家的粗陋床榻上和衣躺下,始觉衣衫已被汗水湿透。知家侧身望向竹帘之下透出的一线月光,这暮春时节的花月良夜,竟无端冷透骨髓。

      知家自然不可能在这样的夜里安寝,辗转良久,大约确实疲乏太甚,于接近黎明之际终于稍稍意识昏沉起来。然而比第一缕晓光更快到来的是侍从的惊惶叫喊,仿佛一直以来隐隐的不详预感终于得到应验,知家立刻起身,向慌张赶来的侍从厉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侍从在他的喝问下仓皇下跪,仰面泣道:“下属无能,招致祸事,此地不宜久留,请大人快走。”
      知家心下一沉,把他从地上拉扯起来急声问:“到底怎么了!”
      侍从颤抖着汇报事情的原委,知家在他的诉说下面色一点点转作煞白。大约是面对知家的强硬态度,东宫使者放弃了在春日社的周旋,转而连夜前往与春日社因缘深笃,如今由季时担任别当的兴福寺求援。而知家的侍从履行主人的吩咐,发现对方有所动作后悄悄尾速,待发觉其欲前往兴福寺,当下出面阻拦,路上发生冲突,演变成侍从间的激烈斗争。此行作为出京的行旅,出于路途安全,双方皆带有武器,现下已有负伤者出现。
      寺社门前打斗,本已是侵犯神明的重罪,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四面深沉夜色之中,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一只白鹿,恰巧窜入纷争的双方之间,为弓箭所中,当场毙命。春日社素来有仙人乘白鹿飞升的神圣传说,白鹿自古以来被视作神使,为人射杀是前所未有之事。夜色掩映之下,是何人放箭已不可知,然而出于双方争执的立场,可想而知,寺社必然站在东宫使者一方,尽数归罪于春日敕使。事情发展至这种地步已经不可能妥善了结,本就对朝廷决议诸多不满的神人僧众一时集结起来,誓要严惩敕使。侍从至此处已经焦灼得说不下去,唯有泪水簌簌落下,催促道:“一旦落入寺社中人之手,必殃及大人之身,大人快走。”
      知家一时无措,依旧故作强硬之态:“朝廷敕使轻易逃回算作什么!我还是先去面见神官,弄清原委之后……”
      侍从拼命摇头,拽着知家出门上马:“万万不可!大人现在务必平安回京,向朝廷禀明事情真相才是。一旦让对方占了先机,必定矫饰言辞,蒙蔽朝廷,大人自身安危尚且不论,我方必全无道义可言,到时正中寺社与东宫下怀,亦使陛下蒙尘。在下再去拖延一刻,大人快走!”
      知家因侍从的一言顿时清醒起来,眼下第一要紧的就是见到陛下,在朝廷决议中占据先机。他匆匆向侍从颔首以示感谢,握紧缰绳,疾驰而去。
      待知家刚刚离开春日社的领域,已经可以听见背后整座山沸腾般的声音,几乎要震碎最后的夜色。身前身后都被马蹄和兵戈所包裹,不过半日之遥的平安京仿佛远在天边。知家平日并不热心骑射,此时在坎坷的道路上疾驰,加上过度慌张,中间一度不慎从马背上跌落下来。他顾不得擦拭脸上沾染的泥土和草根,也顾不得重重摔在粗粝岩石上的疼痛,只是抬头张望的一刻,看见遥远的山际有一线天光冲破夜色,那象征希望的黎明之色此时只如地狱般的色彩,映照出四方喧嚣的神人僧众,有的已经前往进京的关口围堵。知家重新翻身上马时不觉有绝望的泪水和着脸上的血迹滚落,失去了夜色的遮掩,他注定不能安然回返平安京了。此时有电光火石般的念头在脑海中划过,他几乎不暇思考,朝着某个他模糊知道然而从未亲往的方向飞驰而去。
      有绵延翻卷如白色锦缎的广袤河水渐渐呈现在眼前,那是破晓的光芒之下粼粼闪耀的宇治川。那位大人扫花以待的邀约,不知此时还作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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