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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番外:卿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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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卿卿,是在家里。
那天清晨细雨,阿姐的花架上荼靡开得正盛。父亲回家时手里牵着一个女娃娃。
她像个瓷娃娃一样的漂亮,大大眼睛圆圆的脸,粉嘟嘟可爱极了。那时我甚至以为,这是父亲背着母亲生下的女儿。
可是阿姐见着她却极欢喜,那小姑娘见着阿姐便脱开父亲的手,一路小跑冲过来,扑进阿姐怀里:“方阿姐!”
“小丫头,又长高了。”
阿姐亲昵地刮她的鼻子,她咯咯的笑。阿姐对我说:“小霖,这是九公主。”
我吃惊地看着她,她无辜地眨了眨眼。我慌张向她行礼,那句拜见还没有说出口,她已经过来抱住我的腰。
“方阿姐,这是小哥哥吗?”
阿姐笑得很温柔,她点了点头,小姑娘笑得更开心了:“我喜欢小哥哥。”
我被她抱着,不知所措。
后来父亲说,九公主要在家里习武,可能要住很长一段时间。我就这么,开始与她朝夕相处。
九公主是个毫无架子、活泼可爱的姑娘,只是偶尔性子有些顽劣。
父亲要带兵出征,家里剩下祖父祖母和我们姐弟。
祖母对公主更是宠得没了边际。祖母每日都到祠堂诵经,我原先并不爱跟着去,大多是阿姐陪着。
祠堂里只有两尊牌位,供奉的不是方家的先祖,是祖母的阿姐和姐夫。
公主喜欢陪着祖母,她说先皇曾与她说起过牌位上的名字:云昭。
后来,我也愿意陪着祖母去祠堂,她开始会将其过去的事,关于祠堂里的两个牌位。
我那时觉得,若是我喜欢的人,定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更不可能天人永隔。而我想着时,目光却忍不住落在公主的身上。
“方祖母,云昭祖母为皇祖父征服蜀州,她是原谅皇祖父了吗?”
我见祖母垂下头。祠堂内檀香的味道温暖而沉重,连带着祖母的呼吸也变得沉重。
“没有。”
九公主眨了眨眼,懵懂地抬头看向高堂。祖母叹息一声,拍拍她的肩膀:“公主还小,等你长大了,有一日会明白的。”
公主尚还不懂,我却明白。这是家训,也是长昭军的军魂。
责任、百姓、家国。这一切,在祖父心里、在父亲心里、在我心里,都是重于一切的。
公主倦了,蜷在祖母的膝头。祖母哄她睡了,才回过头看我:“霖儿,皇家无情,不要陷得太深。”
那时我不明白祖母的意思,等到后来,我带着卿卿去湖上泛舟,看着她的笑脸在阳光下如仙女一般,我感受到心动和欢喜。我才恍然明白,祖母是第一个看透了我的心思的人,早在我自己看透之前。
卿卿习武是很娇气的,子霁、两两,我们四个人一起习武,父亲也是最偏宠卿卿。
或许是父亲觉得她是公主,来我家习武不过是个借口履行陛下的托付,她最后成就如何,终究是不重要的。
卿卿一开始也并不上心,我们在太阳下扎马步,她坐在廊下吃冰镇的西瓜。子霁馋得不行,趁父亲不在偷偷去吃西瓜,后来被父亲罚着扎马步到半夜。
她开始用心刻苦,是那年我们去京郊马场打马球。卿卿马术好,打马球也是难逢敌手。可那天萧氏幼子挑衅,在马球场上卿卿被击落下马。我为了救她,手臂骨折。
当时的萧氏正值鼎盛,陛下又亲征在外。即便他伤了公主伤了我,也没有人敢置喙。
卿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手臂疼着,还要安慰她。
“公主,我没事。”
她哭着打了个嗝,我忍不住笑了一声,她终于停下来,泪眼汪汪地照顾了我一宿。其实,她真的不会做什么,但只是她陪着我,我忽然觉得就没有那么痛了。
从那次开始,卿卿习武变得很认真,进益也很快,父亲每日都夸她。
那个圆嘟嘟像个白面团子的小姑娘,日渐挺拔精瘦。
我和卿卿的婚事本该早早定下,可逢先帝薨逝、新帝登基,这事便耽搁了。
卿卿十四岁时我们曾有一年的时间是在江湖的。那时萧氏已平,一切都安宁下来。她说想见见外面的世界,我便陪她去了。
那是我记忆里最快乐最美好的一年。她不是公主,我也不是世子,普普通通的两个人。
卿卿及笄前,我随父亲去了北疆,我们的婚事便这么拖了下来。
我们心照不宣的婚事,每每回京她在长亭的身影,我总以为,一切都来得及。我会娶她,让她幸福恣意一生。
卿卿成婚的那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在哭,哭得很伤心。那身精致明艳的喜服紧紧裹着她。她抬头向我看过来,哀情凄楚的目光看着我,将我的心搅碎。
我不顾一切地朝她奔跑过去,可她像乘着云,离我越来越远。
我失去了她。
但她从来没有失去我。
后来的几年,如走马观花。我只是想尽我所能保护她,再也不要见到眷园村她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样子。
我知道,卿卿变心了。她或许觉得自己藏得很好,傅南笙或许或许还不够了解她。
可我知道。
我太熟悉她的眼神,她曾经肆无忌惮的用那种目光看我,而如今却在隐晦的角落偷偷看别人。
我醉了一场,隔天我问秦安,是不是可以放下了。
秦安看着我静了好久,吞吞吐吐地和我说:“世子,放不放下哪有可以不可以的。”
是啊,哪有可不可以的。只不过是我放不下。
母亲为此担心了很久,祖母也给我写信。父亲没说什么,但我也知道。他们只有我这一个儿子,二叔早逝没有留下子嗣,祖父这一脉,只剩我。
他们期待我能传宗接代,我也知道这是我的责任。
但是,我做不到。
卿卿不止一次向我暗示,两两爱慕我。
我带两两如亲妹,从小便是这样。明知不爱她,又怎么敢毁了她的一辈子。
若说这世间女子究竟与卿卿有何不同,我大约也说不出来。只是她太早住进我的心里,她走了,却没有告诉我怎么打开门。
再后来,两国之争愈演愈烈,卿卿被困在当中。我想过带她走,即便她不愿意。山高海阔,我会一直陪着她。
可我知道,她放不下,我也放不下。身为公主,卿卿从不是百姓口中的恶棍,她爱这个国家和子民,爱她的皇兄,胜过一切。
而我作为守边之将,大战在即亦不能弃家国于不顾。
所以注定,我们此生,只有这样的结局。
那个叫白芨的晋国将军同卿卿一起来时,我就知道她做好了决定。
卿卿去面见陛下,白芨同我说:“方将军,我知道你喜欢夫人,你能不能劝劝她。她服下的药,我有解药。”
夜色催更,月凉如水。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我的卿卿啊,她是如何的绝望才会选择死亡?
我的嘴唇忍不住颤抖,嗓子干得发疼。良久我才能发出声音:“你的陛下,会放了她吗?”
白芨沉默了。
我懂得。
陛下是不会让卿卿成为晋国的皇后的,而傅南笙亦不愿放手。本是两国之争,却在撕扯这个女子,她本是骄阳明艳,却一日日落入饕血深渊。
我瞪着白芨,感受到心里滔天的怒火:“那你怎么不去劝傅南笙!卿卿为了他已经付出了一切,就剩一条命,不能还给她吗!”
白芨哑口无言。我知道我的怒火没有什么用,可就是忍不住。
卿卿同我道别,于我许诺来生。我不知来生如何,我还能不能记得她。
只求天地神灵一点点的慈悲,让她来生不要再受苦,做这世间最快乐的小姑娘。
没有我,也没有关系。
卿卿的遗体,是陛下亲自去接回来的。
傅南笙出奇地没有争执,他抱着卿卿出来时,我甚至不敢看。陛下冲上去把卿卿抱回来。
“她想和母亲葬在一起。”
我们离开时,傅南笙追在我们后面这样说。最后,他停在马车前,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很红,应该是哭过,身上穿着黯淡无光的黑衣,脸白得吓人。
“回家吧,回家好。小九,回家吧。”
他跪在地上缩成一团。我调转马头,护送卿卿回家。
陛下带卿卿回家,父亲领命撤兵,晋国那边也撤回雁门关内。这一场原本两败俱伤的大战,因为她的离去仓促结束。
卿卿的葬礼很盛大。她死后,楚国的百姓才开始念她的好。
陛下罢朝三日以表哀思。
半个月后我进宫见阿姐,我给阿姐带来父母的书信,阿姐看过后抬头看我:“父亲母亲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
我点了点头,心不在焉。阿姐又与我说了很多,我们小心翼翼的避开那个名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小霖,母亲说想为你择亲,让我问问你的意思。”
我看出阿姐的为难,也明白她不顾我的心思提起这件事的用意。
卿卿已经去了,活着的人却还要活下去。
“陛下已经召夏侯大人带国书前往平野,两国约定五十年不再犯。卿儿她九泉下也能瞑目了。”
瞑目。
其实,这本不是卿卿一条命换来的。楚晋两国本实力相当的,当初都想借着卿卿的名义试探到底能不能遏制对方,既然不成,何不昭告天下一个深情的夫君,一个慈爱的兄长。
我不想戳破,只是心里实在为卿卿难过。
她挣扎至死也不过求这样一个和平的结局,这算求仁得仁吗?
“阿姐,我想同父亲商量,待我百年,若长昭公的封号仍在,长昭军仍在,便请一位皇子袭爵。”
阿姐看了我半晌,手头拨弄着香灰,最后沉默地点了点头。
“只要你平平安安,阿姐别无所求。”
后来,我仍守在北境。
平野之地平地起高楼,名曰定疆楼。十年来围绕定疆楼,平野之上有了一座小城,东西南北二三十里,渐渐有了人定居,各国人士都有,因为不受晋国或楚国管辖,江湖人士更多。南来北往的商队、漫无目的的文人骚客、武功盖世的大侠都喜欢在这里停留。
这座城就依定疆楼的名字,取名定疆城。
定疆楼是十年前楚晋两国盟约五十年互不侵犯时留下的和平象征,这十年来两国也的确和平通商,边镇渐渐繁华。
偶尔,我会去定疆城住几天,这是唯一能证明卿卿存在过的事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