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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戏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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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霖郑重地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伸手将她抱入怀:“等我回来。”
她扬起脸来笑,眼里泪光晶莹:“战场凶险,望自珍重。待你归来日,余酒庆欢。”
季时卿一路送他出了营地,直到他与大部队汇合,她才笑着朝他挥挥手,看着他远走。
“公主,咱们回去吧。”
她仍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眼眶微红。良久,马蹄的尘烟已经散去,只留下一条蹄印错杂的小路。她深吸一口气:“原非,回吧。”
清碧湖畔,云雾驱散,太阳的光洒在湖面上,金光粼粼,连山影都被着光芒震慑,不敢在水面露出头来。
傅南笙低垂眉眼,如此光景入不了他的眼,柔软的阳光亦入不了他的心。
他用手指掸动衣摆,沼沼雾气将衣服浸得潮乎乎的。
“主子,咱们都等了一个时辰了,公主会不会不来了?”
“再等等。昨日她既没有拒绝今日相邀,便是有几分把握的。”他抬起眼皮,厌倦地缩着目光,脑海中不由得想起那日德安殿外的大雨,阴沉瓢泼倒比今日这样阳光灿烂要叫他舒适些。
身后响起马蹄声,风掠过草丛,沙沙作响。
傅南笙回头,静安公主策马而来,勒住马便跳下来朝他而来。
“让侯爷久等了。”
傅南笙摇头:“这里景色甚好,祟明看景竟一时也忘了时辰。”
季时淼勾起唇角:“侯爷是好雅兴。”
他微拢眉头,颇为可惜道:“只是这薄雾氤氲、光线如丝,宛如仙境之景,公主错过了。”
季时淼目光看过去,此时艳阳腾起,光影之间一片灿然。她轻笑:“此时云雾尽散开,彩彻区明,我倒觉得是拨云见日的好景色。”
她是颇有信心的,扭回头来朝傅南笙笑:“不过,我每年都随圣驾来长山,却从来不知这里有这么美的一处风景。倒是侯爷初来便有这么好的缘分。”
“来时我见山口的花木与猎场那里不同,想来独到的风景处也是步步相宜,早有彰示。只是我等俗辈,时难静心观之,白白错过。”
季时淼沉默片刻,一缕乌云飘飘荡荡遮住太阳,湖水露出青蓝的本色。没有了闪耀的金光,好像周遭都变得更加宁谧了。
季时淼的目光从湖面转到他的身上,他的侧脸比这湖光更叫人心动。
“时淼的确不如侯爷心细如发,观之入微。”
“公主谦虚了。只是乱花迷眼,公主未曾注意到小小草屑罢了。”傅南笙笑,笑得凉薄,像这清澈的湖水,瞧着好看,若是指尖碰了,便只剩下一身惊寒。“祟明自幼长于深宫,一入长山便如脱缰之马,自是东瞧西看,处处新奇。”
季时淼对他语气中的疲惫伤情感同身受。晋国六皇子的遭遇她也是早有耳闻的,他们算是同病相怜。在这凄冷幽森的皇宫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处处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每一个人都说她是比嫡公主更像公主的公主,百姓都赞叹她的宽容大度和雍容姿态。可是没有人爱她,所有人都在包容季时卿的胡闹和混账,所有人都爱她。
到现在她也记得先皇后去世时的样子,那么怜爱悲伤地抱着襁褓里的女儿,一遍又一遍亲吻她的脸颊。她大口大口地吐出血来,不想血污玷脏她的女儿,让乳母把孩子抱开,她就躺在那,用那种眷恋的温柔的目光看着女儿。
她那时只有三岁,扒着门框偷偷地看,记了一辈子。
她不想记住,可是她的母亲从来没用这种眼光看过她。
季时淼的眼睛盯着一处,有些失神。傅南笙清润的声音让她惊醒。
“逸王爷声名在外,公主这些年,很辛苦吧?”他貌似关切的一句话,如一记惊雷,激起了季时淼心里所有的悲伤和愤怒。
若她的哥哥能争气些,她何须如此隐忍?这些年他闲云野鹤在外,列国流传他的诗词书画,人人夸赞他是文之大家,才华斐然。
可那又怎么样?他不过是个懦夫,是个落荒而逃的废物!
季时淼的手攒起,指甲刺在掌心。清冷的秋风吹过林间,树叶哗哗作响。湖水随风漾起一道道涟漪,有两条鱼相作戏耍一般从水中跃起,交替着又潜入水中,只留下湖面几朵水花,泛成泡沫最后归于一片平静。
她松开手,掌心微微发烫。
“侯爷这是何意?”
“笙只是对公主的悲伤感同身受,不忍公主同我一样的苦。”
季时淼看他,眼里泪光跳跃。
傅南笙,这个男人是懂她的。或许是因为他们有相似的境遇。季时淼心里升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温度。
“当年萧相公……”他尾音一抹,季时淼的皮肤随之战栗,他的声音转而低沉悲伤,“实在可惜。”
她沉默不语。傅南笙轻叹一声,无奈地摇头:“一代名相,可惜天道不公。”
他将那些狂悖的、僭越的,归于天道不公,就等同于认同皇帝的不仁。季时淼扯扯嘴角:“侯爷是做好了准备来找我的。”
她湎于情绪,却不傻。
“是。”他大方地认下,坦坦荡荡,“我不忍自己就这样吞食苦果,也不忍公主一生郁郁。”
“侯爷手中无权力,纵然再心疼我,又能如何?”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侯爷何故觉得我会通敌叛国,落个千古罪人的名声?”
傅南笙瞥她,眼中浮动着不屑一顾的笑:“成者为王败者寇。”
季时卿和原非慢悠悠地骑着马回到营地,正见着季时淼和傅南笙一同从西南方策马回营。
瞧他们那副有说有笑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旧识,有多深厚的感情呢。
季时卿冷嗤一声。
方才清碧湖,他是在等季时淼?
为什么是季时淼?
“原非,周三公子呢?”
“早上的时候首辅大人同陛下论剑道,三公子被叫去陪着。”
“我让你派人盯着他们,有什么消息吗?”
原非摇头:“七公主并不常出门,三公子也只是在府温习功课科考,偶尔相约也不过是吃茶看戏,并没有过分亲昵之举。”
季时卿眯起眼睛看着那两人下马一同朝营帐走去,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季时淼笑着,就连傅南笙那张冷淡脱俗的脸上都挂着薄薄的笑。
他一向冷冷清清,像皇宫里破败的宫殿一样,今日倒是枯木逢春,越发有生机了。
原非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又垂下眼帘。
季时卿哼了一声,调转马头:“派人盯着傅南笙。”
“是。”
自入了冬,季时卿不再常出门。她喜欢窝在炭火烧得暖暖的屋子里,围着毯子,吃一碗透凉的冰镇银耳。
瞧她吃得欢快,原非站在一旁撅着嘴,苦大仇深的样子说:“公主,你这样贪凉,叫皇上知道了奴才又该挨骂了。”
季时卿笑:“我吃我的,关你什么事?”她又吃了一口银耳,凉刺得浑身抖擞。
原非凑到她跟前,一脸委屈:“皇上生气,从来是不拿公主撒气的。倒霉的还是奴才。”
“你不告诉皇兄不得了。我在这儿吃,他又看不见。”季时卿舀了一大勺放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睛。
原非气鼓鼓地瞪着眼,哇啦哇啦地开始说教:“公主,这么冷的天儿你要是病了,太医就知道了,太医诊了脉皇上就知道了,皇上知道了定是要发脾气的。奴才这条命啊!是留不住啦!”
季时卿斜眼瞧他演戏,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把手里的瓷碗放下:“不吃了不吃了。你比百戏班子唱的还热闹。”
“奴才谢公主饶命。”原非立刻呲牙乐了,手脚麻利地把瓷碗端远了些。
季时卿瞪他,又忍不住笑了。
“原非,听说百戏楼排演了一出新戏,咱们去听戏吧。”
“公主少歇,奴才去备马车。”原非提脚便出了门。
戏台上唱着咿咿呀呀的你侬我侬,二楼看台上,两人坐着看戏,桌上瓜果点心一应俱全。
“公主今日请祟明来百戏楼,是打算一同登台了?”
静安公主瞥他一眼,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慢悠悠地把茶杯放回去,这才好整以暇地问:“侯爷请我上台唱戏,我怎知侯爷唱功如何?”
傅南笙笑了一声,她虽面落文雅,看着恬淡,心思倒是小心谨慎。想来是这些日子没能查到他手里的线索,这才不甘心地要当面讨个说法。
“公主想要如何?”
戏台上的青衣低嗓吟唱:“我若这样轻轻松松叫你娶了去,何知日后不是苦?”
季时淼挑眉,眼光递着台下:“她唱得倒是好。我本已不易,侯爷劝我入豪场、掷千金,赌上身家性命,却怎么也该让我知道,这场豪赌,我究竟胜算几分?”
“公主问胜算,便要看公主要什么。”
季时淼不满意他这样的敷衍,手将茶杯挪了个地方,推离自己远一点。
傅南笙瞥了一眼,淡笑:“公主可知今日早朝,兵部尚书本提了一份改革兵制折子,却被中书压下了。”
季时淼没忍住震惊的目光,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又连忙用一抹笑遮掩。她紧促地盯着傅南笙,堆着眉间:“中书也有侯爷的人?”
傅南笙把她的茶杯推回面前,敛着眸子说:“公主只要知道,笙并非拖沓无用之人,也断不会拖累公主。”
“侯爷一句话,便要我信你能图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