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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阴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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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霖抱着公主,一阵风一样冲进芳华宫。方贵妃目瞪口呆地看着不过离开片刻就成了落汤鸡的两个人。
皇帝才睡下,又被闹得起来,心里烦闷。可见着欢腾的小丫头湿淋淋、病怏怏地被方霖抱着,一下子灵台清醒。
“这怎么回事!”
方贵妃连忙引着方霖将她放在内室软榻上,原非正带着张太医来。太医见着皇帝要跪,不等跪下就听皇上说:“快进去看看。”
他顾不得一身老骨头要被原非累得散了架,忙不迭地点头奔内室去了。贵妃在内室守着,方霖走了出来。
皇帝揉揉眉心,沉声问:“怎么回事?卿儿怎么会落水!”
方霖恭敬地回道:“回皇上,公主与臣行至御花园,偶遇淑妃娘娘。淑妃娘娘言语激烈,公主不堪受辱,遂扭打在一起。淑妃娘娘将公主推入湖中,公主惊惧之下,将娘娘也带落了水。”
原非站在内室门边,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暗笑,世子爷真是好口才,三言两语真假半掺。
皇帝果然愠怒,怒喝道:“召淑妃。”
太医从内室出来,原非像一条鱼一样滑进去。
张太医在皇帝面前躬身回道:“回禀皇上,公主只是呛了水,受了惊吓,并无大碍。微臣给公主开些驱寒安神的药,过两日便能好了。”
“嗯,去吧。”皇帝抚额,看了一眼方霖身上湿答答的衣服,挥了挥手,“去换身衣裳。”
“是。”方霖由小太监带着退了下去。
皇帝叹息一声站起来,走去内室。贵妃已经给公主换了衣衫,原非正给她梳头发。
见着皇帝,她委屈地撅起嘴,眼尾泛红,眼里闪着泪光:“皇兄。”
皇帝走过去,将她抱入怀里。
“丫头,受惊了吧。”
季时卿抱着他的腰,嘤嘤地哭:“皇兄,我吓死了。我以为我要淹死了。”
“别哭,好姑娘。”皇帝摸摸她的头,触手还有些潮湿,“乖,把头发擦干了,别生病了。”
她很乖巧地脱身出来,坐直身子由着原非给她梳头擦干。
方贵妃陪着皇帝出了内室,轻声安抚:“卿儿是受了惊吓,皇上别担心。”
皇帝握上她的手,想到很遥远的事,眉头深锁:“这丫头最怕水,朕怎么能不担心。”
贵妃轻叹一声,又想到淑妃,忍不住责怪:“也不知淑妃是怎么了,平日里与卿儿拌几句嘴也就算了,怎么敢把她推进水里去。”
皇帝沉了脸,一言不发。
这厢许淑妃才回宫换了衣裳,没等着太医来就被皇帝叫去了芳华宫。
一进殿内,她哭唧唧地拜下:“臣妾拜见陛下。”她脑子里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告状。
皇帝没应声,她一挑眼见着皇后和贵妃也坐在那,又连忙拜:“拜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方霖朝她拱手:“淑妃娘娘玉安。”
她跪着,心里委屈,可皇帝没让她起来,她又不敢动。
季时卿这才走出来,原非扶着她。皇帝朝她看过去:“坐那,歇会儿。”
她依言坐下了。淑妃看过去,指着原非,恼怒道:“皇上,就是这个贱奴将臣妾踹下去,害臣妾落水。”
季时卿张口就斥她:“你怎么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将我推下水,我不小心将你带下去的。”
淑妃红着眼睛与她争执:“你信口雌黄。”
皇帝看着他们俩作势又要打起来,恼怒地拍了一下桌子:“闭嘴!”
许淑妃安静了下来,规规矩矩地跪着。季时卿眼珠一转,也从椅子上起身跪了下来,一边跪着一边哭:“皇兄,你要替卿儿做主呀!我和雁归好好走在路上,淑妃上来就骂我不知廉耻,还说我丢了皇室的脸,将来若是有人娶我也是脏了自家门楣。皇兄,卿儿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淑妃娘娘,她要如此羞辱我。”
她一番哭诉,抑扬顿挫,实叫淑妃有口难辩。淑妃张张嘴着急地辩解说:“皇上,臣妾是怕公主与方世子不知避嫌,传出什么流言蜚语,让皇室蒙羞……”
皇帝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愤怒地瞪着她,将她剩下的话都吓回了肚子里。
“卿儿是朕的嫡亲妹妹,是大楚的公主,谁敢妄议!”他的声音如雷声乍起,淑妃缩起头,怕极了。皇帝一向温和,她从未见过皇帝发这么大的脾气。往前她与季时卿争闹,他也只是不咸不淡地笑着。
“你身在后宫,该为天下女子表率,却如此恶毒心肠。皇后!”他一声吼,皇后和贵妃当即都跪了下来。
“臣妾有罪。”皇后对此并没有争辩,顺从地拦下责任。
“你掌管六宫,却出了这样的事。罚你三月俸禄,今后都给朕警醒点。”
“臣妾认罚,请陛下息怒。”
皇帝坐了下来,汪监奉上茶。他啖了一口,看向淑妃。
“卿儿起来。”
原非上前两步搀着她,季时卿就势摆起来,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淑妃还是头一回见着皇帝发脾气,实在是吓着了,身抖如筛。若是旁时见着季时卿这样矫揉造作,她肯定要出声讽刺,今日只顾得害怕,头也不敢抬。
“淑妃,罚禁足三月,减俸半年,抄女戒、宫规五十。皇后督查,不可有怠。”
皇后低垂眉眼应道:“臣妾遵旨。”
淑妃暗自垂泪,也不敢抗命,小声应道:“臣妾遵旨。”
皇帝发了一通脾气,瞥一眼美滋滋的季时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平乐胡闹,罚禁足一月。”
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贵妃忙给她使眼色,她扁扁嘴,不情不愿地认下了:“平乐遵旨。”
不过晌午,天已经像冬日的傍晚一样擦黑,浓云密布,一片一片的灰色叠在一起,一丝光也没有。大雨倾盆而下,龙王似乎酣睡过久,起来便跌了茶碗,水从他的碗里流不尽般地涌出,铺天覆地而下。
宫城的甬道上都有了积水,台上麒麟头的排水口哗啦啦地吐水。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琉璃瓦都随着雨滴开始奏曲儿,檐角的雨落珠一般地坠,你追我赶,忙不迭地。
德安殿外,一人撑伞缓缓走来。一柄油伞遮住了他的面容,只露出颀长纤细的身体,穿着鸦色广袖长袍,袍子已经有些旧了,领口边角洗得发白。此时雨水飞溅,他的鞋袜都已经湿了,衣摆也透了大片,黏糊糊的随着他的步子贴在腿上。
迈上台阶至廊下,守在外面的小黄门冷淡地瞥他一眼,丝毫没有要上前替他收伞的准备。
他把伞收起,朝外抖了抖水,靠着廊柱放下,又挪着脚步走到旁边,离殿门稍远的地方,弯腰捞起衣摆拧出水来,雨水稀稀拉拉地从他的衣服里钻出来,转眼脚下就是一滩。
衣服被拧过的地方起了褶皱,愈发显得破旧。
他草率地整理自己,这才抬起头。那是一张极尽光华的脸,饶是这一身破旧衣裳,身无缀饰,也难掩他的姿容。远如沧海,内敛着汹涌的漩涡,幽深广阔,不必洒下日光,就在阴沉的天空下,水波是幽深的蓝与清冷的白,那么孤独而冷冽的待着,便是他的样子。
廊下干爽的地面因为他的脚步而留下一片片水渍。他重回到殿门前,小黄门朝他一躬身,平静的声音没有半点波动:“侯爷,陛下已经恭候多时。”
这意思,便是皇帝已经等得不耐烦。
他踏进殿门,脸上既没有迟到的愧疚,也没有怕受责罚的惶恐。少年的脸,如千山月,万年沧海,就这么静静的,好似凡俗事都不再能引起他的波澜。
德安殿内干燥的织绒地毯被他湿漉漉地双脚踩出一个又一个脏污的脚印。
皇帝坐在桌后批奏折,抬头看了一眼地面,嫌恶地撇嘴。一旁的总管太监赵德路心领神会,悄悄地招来人立即洒扫。
少年低着头行到殿中,规规矩矩地跪地叩首:“儿臣拜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他们父子的容颜并不相似,皇帝威严,脸长而端肃,眼睛不大不小,眼光如刃。少年的脸则柔软许多,菱形脸,骨骼深邃,一双凤眼总是敛着些愁绪。
“怎么来得这么晚?”皇帝的声音又硬又冷,并没有叫他起身,而是责怪他的迟到。
少年无悲无喜,平静地抬起头看向威严的父亲:“风雨路难行,故而迟晚。”
“拙劣借口。”
少年似要辩驳,最后只是眼尾留下些许不甘,抿着唇拜下来:“儿臣请罪。”
他的逆来顺受却叫皇帝的气没处撒,重重将手里的折子拍在桌子上,皇帝沉声道:“今年天灾频至,春旱夏涝,到秋日晋北五州也是颗粒无收。朕已经派使臣往楚借粮。”
他缓缓抬起身子,垂着眸盯着眼前的地毯。这是政事,从来轮不到他参与。
“朕许诺,遣质子和亲。”
他这才抬眼,眼里有一丝波动,似是恨又似只是不安。
“朕给你一个机会,为你母亲正名。”
皇帝一句话,终于激起少年的情绪,凤眼里是藏不住的恨与怨,那些疼惜与不甘,在日日脏污的角落里被锤打、烙烫,变成恨毒和杀念。
皇帝好似看不见他的眼神,不管他颤抖的身体和直接发白的拳头,只是说:“朕要楚国的玉玺,拿到玉玺回京,朕便即可下诏书为你母亲正名,为她修书立传,让她的尸骨归入皇陵。”
他不懂,这个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冷血的人,日日伴他身侧的,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最后不过沦为他手里的棋子,连死后都不会被放过。
他想不明白,便不想。他只知道自己要怎么做。
“儿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