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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厚雪化溪 ...

  •   春来百花开,渭城在这样的一片春露中却是灰色依旧。从清晨群鸟停歇的屋檐瓦瓣伊始,这片灰色随着它们的啼叫蔓延在沥沥青石之上。

      青石深色,鸟啼间杂里,隐约伏起一声惨叫。

      丞相大人的府邸好是热闹,络绎而来的人挂上虚情假意的笑容,拱手作揖祝贺。那笑脸下藏了几分真心无人可知。

      他们大多更在意这一场恭维能否给自己带来加官进爵的欢喜。添喜、沾喜,从来喜的都是旁人。

      有人埋怨天色不美,使得他在匆匆赶来的路程上打湿了自己的新鞋。他倚着廊檐下的高柱小声抱怨,一边又向旁人说着自己这双鞋是今日从哪家新得的,市面上有多紧俏,他又花了多少功夫。

      语调里是掩不住的炫耀得意。

      他身边的人含着不满与轻视,冷嗤着扫过他的衣着,像是懒得理他,偏头看向一侧,目光一紧,连忙撞了撞他。

      “你干嘛?!你干嘛你!你动作给我小点儿!别踩着我鞋!”那人惊恐地叫了起来。

      “快闭嘴吧你!”身侧的人压低了声音,警告道,“丞相大人来了。”

      丞相大人来了,也就是说,这一场宴会的主角来了。

      槿国其实很少有人看得懂这位大人,达官显贵不了解他,草寇流氓亦为了存活更不可能将目光往上挪太远。

      他的步履稳而快,负手从长廊一处的尽头走来,零散在各处的人不由得皆站直了身体,不敢在这位大人面前流露出一分不敬。其中的护卫队更是在一瞬将警惕心提到最高。

      俞暮南冷淡地撇了眼廊外,对身后人道:“你去吩咐。”

      “是。”

      廊下风起,俞暮南身后的青年驻足,逐渐与他义父的身影拉开距离。中年男人看上去隐约有些烦躁,调令捏在手里,穗子已经乱了。

      青年让来客先自便的声音落在他身后。
      风吹散青年的余音,俞暮南忽然顿住脚步,双眼微眯,对身侧人道:“你弟弟呢?”

      俞溱杨微微低头:“南司十二骑远驻山云十六峰,调令虽是早就下了的,路上不免耽搁。昨夜里蒋适夆来信,月前关山化雪,融释的雪水延山脉汇入溪流,溱江水暴涨拦了去路。天不亮的时候,小柏就去接了。”

      穗子打绺,俞暮南深深地看了眼俞溱杨,未再追问什么。

      “就按时辰来吧。”

      “是。”

      男人抬步往左去,深廊尽头是那间从不愿让人踏足之地。今日是他的寿宴,俞暮南顿步在屋子前,胸腔随着步伐的停顿开始猛烈起伏起来。

      “义父!”俞溱杨神色一凛,低眉疾步上前关心,“您怎么了?”

      俞暮南抬手打断了俞溱杨的关心,头也不回,将声拢低道:“我要在这歇会儿,宴要开了再来叫我。”

      “明白了,义父。”

      “我要歇会儿……”
      在俞溱杨声音之下,是俞暮南的一声低喃。

      俞溱杨禀手、转身再回头,濛濛灰天里,他看见俞暮南打开了那扇门,门里是同样浑浊的一截时光。

      他看俞暮南心甘情愿踏进了那段时光,又心甘情愿地关上了门。

      他是旧时光的裙下臣,经年妄想亡灭于君臣间的龃龉,他这等卑微如狗的东西,便要让龃龉如燎原之火,烧到如今的君与臣头上,以偿当年惊艳。

      俞溱杨表情未变一分,心中计算着,踏步离开。

      门内,正中央,天窗泄进来的那束光中,一个女子的画像十年如一日地悬挂在那。

      男人不发一语地走过来,早年间双腿落下的伤即便愈合了,也不足以支撑他过久地站立。他拉来一把椅子,在那束光边坐下。却不沾染一丝光的痕迹,他将自己完全罩在阴影之下。

      绵长的叹息里,他朝光落下的地方开口:“阑意,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没人会来回答他的话,他也早就习惯了在这间屋子里自言自语。

      “等再下几场雨,就要满十六年了。阑意,你看,我白头发都开始长出来了,日子真是过得好快,快到一瞬间我再抬头,就发现已经好久好久了。久到我都有些……有些忘记你的样子了,阑意……”

      尘埃中浮着湿润,它们攀附上俞暮南的双腿,忽如其来就令俞暮南疼得嘶了口气。

      那些阴暗不尽地在潮湿的空气中增长,那当年的夜里,孑然身影口中悲惨的嘶吼被掩盖在涣椽江汹涌的喘息中,恨意如夜色浓重,生命如枯树垂败。

      而如今,他揉了把腿,倒没带什么恨意,像是已经完全忘记了当年腿断时是如何疼到昏死过去。

      狼狈的模样早已被人藏进时光的角落里,唯有现在的风光无限被牢牢抓在手里。

      他只是说:“零蜣那族人到底是厉害,我这双腿断成那副样子竟也能治好。要不是太坚持什么所谓的正义,也不至于落个全族皆死的下场。我也不必这么些年每逢阴湿,都还要再受着这种噬骨钻心的疼。”

      他似乎并没有太感激他口中的“零蜣”,口气稀松到像是对待寻常人。

      画中女子当然未能回应他什么,她只是一如既往地挂着那抹得体的笑。大家闺秀的模样,容颜定格在最美妙的年纪,与阴影里的俞暮南早已不再是可同类而语的人。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只是动了动嘴,没发出什么声音。

      俞暮南死忍疼痛站了起来,缓慢地踱步在这间房中。调令被放在一边,他从不踏足那束天光之中,只将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放在画像上。

      他忽然觉得,阑意有些陌生。

      那粉色的衣衫连同画纸一起,在十多年的时光里泛了黄。他从前总是急于报仇,每每来同阑意讲些什么,都是气愤而又急躁的。

      如今再看,他猛然发现,画上的脸好模糊。

      就像他自己的脸那样。

      于是俞暮南站在那束光边,死死地盯着那副画。

      ……

      巳时,城门口的人陆陆续续都开始收摊了。长门外有一队人马疾色匆匆而来,路过人未能看清那些人的面貌,只是隐约,嗅到了一丝血腥味。

      丞相大人府邸上,来祝贺的人三三两两都入了座。

      有个青年从一侧小门出来,手边还搀了个极其虚弱的男人。青年收起了那股混蛋劲儿,极力在面上挤出来恭顺。

      “暮遇叔,您受苦了,都怪小川我没本事,直到现在才把您救出来。”

      俞川实在不适合做这种谦顺的表情,他那种屠夫的粗鄙气质一旦收敛起来,整个人都像是五大三粗在小意温柔,活让人觉得吃了茅厕里飞出来的苍蝇。

      暮遇也受不了,他提了口气,将自己的胳膊从俞川的手中抽出来,虚弱道:“小川,你来时他们人等一概不见,这事有诈。”

      他实在是在昏暗的地方呆太久了,即便是在这样一个阴沉的日子里,日光并不明亮,暮遇站在廊前的院子里,也觉得这光有几分刺眼。

      在长久饮食条件不甚充沛的情况下,他的声音很弱,弱到满心满眼头等功的俞川一个转头,就没听见暮遇的话。

      “前头怎么说!”他对一个刚从宴厅下来的小侍道。

      小侍低眉答了他的话,俞川听得认真,心中计划着挑个合适的时候冲到他义父眼前去邀功。

      暮遇不可避免地皱了眉。

      他离开渭城的日子太久,平常与书信往来较多的也是溱杨溱柏两兄弟,对于俞川的记忆,他已经很淡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能够一眼看出来,俞川这个人,太急功近利了。

      他淡声摁住了俞川的手:“小川。”

      风中忽然有了几道剑鸣声,俞川眉心一喜,拨开了暮遇的手。他让那小侍来扶暮遇进屋休息,自己怀着跃跃欲试拔了刀就往前厅去了。

      不曾察觉小侍低头时,匿藏在发下的眼。

      前厅杯碎,那些早就等候在一边的侍卫纷纷拔刀而出。

      猝不及防的举动让那些毫无防备前来祝寿的人顿时慌作惊弓之鸟,整个宴厅一时间变得混乱起来,尖叫声与哀嚎声四起。

      各种碎片与液体在地上弥漫开来。

      座上的人举着一只新杯,偏头抬眉,玩味道:“沈将军与柳姑娘送我的贺礼我很喜欢,老夫也准备了一场礼物回赠与你们,怎么样?”

      他细细品味着眼前的场景:“还喜欢吗?”

      遥安来的贺礼端端正正还摆在案桌上,混乱里,柳静姝在白扇后面眯了眯眼,扇面掩住了她漫不经心的冷笑。

      沈牧仪未抬头一分向俞暮南,曹荀拔了剑守在两人身边。

      “啊,是吗?丞相大人是这样想的啊?”柳静姝反问道,“但是……丞相大人有没有听过一句——‘非也非也’?”

      话落,一骑骑兵破门而入。

      丞相府的大门在那大力之下摇摇欲坠,路过的人无意撇头,见自台阶起的石路上血水横流,不由得大惊失色。

      惊慌声吞没在喉咙里,无意识飞快逃离这场血/腥。

      俞暮南听见动静,将把玩的杯子一放,再度开口:“难道你还有什么后手?”

      那支骑兵已经踏门而入了。为首的青年人意气风发,星目中闪着跃跃欲试,那是一种期待着酣畅淋漓的兴奋。

      在他进入宴厅的那刻,俞暮南下令道:“把他们给我捉住!”

      宴厅中拼杀的侍卫听令齐齐冲向沈牧仪和柳静姝的方向。宴厅外,俞川的刀伴随着一声“义父,我来了!”的大吼,破开门口那队整齐的骑兵,与宴厅中的杀意一起直冲向沈、柳的咽喉。

      曹荀收拢的刀立马拔了出来,在俞川刀刃刺来的前一秒,将其击落到在柳静姝的脚边。

      铁刃掉落在地上,与沉重的木板撞击出沉闷的响声。俞川踏进门槛的一只脚却因为耳边的声音忽而顿住,那声音带着肃杀的冷意,远比自己的刀掉在地上更令他觉得毛骨悚然。

      声音来处,青年一派漫不经心,他将刀轻轻搭在俞川的肩上,锋利距他脖颈只留些许,而其刀剑,直指向座上人的咽喉。

      俞暮南的神色渐冷,这变故或许在他看来也不算太出意外。

      他站起了身,眸光紧盯俞川身后的人:“你果然与我有二心。”

      俞川忽然生出来一股“完了”的情绪,俞暮南的反应让他脊背陡然渗出来被鬼盯上了的阴冷感。脑中竟奇异地开始复盘起他从江家带走暮遇的画面,一帧帧一寸寸,最后想起来刚才院子里那个小侍的低眉顺眼。

      冷汗不禁滴落在脖颈边的刀上,他顺势朝后看去,声音陡然厉害起来:“俞溱杨!你居然是叛徒!”

      俞溱杨不耐烦地将刀往脖颈处更深一寸,唇边挂着嘲弄。刀面上那滴汗珠印着俞川的一脸愚蠢,俞溱杨冷嗤一声,实在厌烦透了这个蠢东西。

      “怎么?我是叛徒,你不高兴?”

      俞川向来厌恶他这位兄长,但说到底兄弟的身份也让他多少知道这位底子里的恶劣。那些向来瞧不上的情绪,在回想起司里那些据说别有用心之人的下场后,当即化作了害怕。

      如狗似的讨饶起来:“饶命!大哥,求你看在这么多年兄弟的份上,求你绕我一命!”

      “闭嘴。”

      “闭嘴!”

      懦弱的讨饶实在聒噪,引得两道声音自耳畔与座上一同响起。

      俞暮南绕开案桌,一步步走了下来,波澜不惊,余光未及屏风后,一道女子的身影鬼祟凑近。

      “难不成,你真以为仅仅凭你,就能让我这么多年功亏一篑?!”俞暮南走得极慢,可他的声音逐渐沉了起来,“溱柏动手!给我把你这吃里爬外的哥哥一并杀了!”

      穿过梨花的风在他的话尾处打了个旋儿,却无人应答。

      “溱柏?溱柏!”俞暮南顿觉不对。

      柳静姝在这诡异的安静里忽然笑了声,她微微向前倾探了身子,折扇顶端被支在桌上:“我方才是不是说了,‘非也,非也’?俞霖大人,你再看看,你的南司十二骑,还是那个南司十二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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