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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鬼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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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梅雨季节已经过了,雨却还在不停的下着,细细密密的雨丝不紧不慢地落在城市的每个角落,荡起一片朦胧的水汽。
高景推开门,一股带着霉味的潮气便迎面扑来。这是个只有五、六平米大小的房间,说是房间不如说是窝棚更为恰当,原本是这个大杂院的主人为了堆放杂物而违规搭建起来的,后来为了多赚几个房租便做了适当的清理和改建,租给从外地来讨生活的人。房间的墙壁是用木板搭建的,在天花板上牵了跟线,装上个灯泡,家具只有一张折叠床,没有电器、没有厕所、没有热水,更兼夏热冬冷,尤其适合青苔和菌类植物的生长。在高景看来,能让他在这个棚子里待下去的唯一理由只有房租足够便宜。
高景开春的时候刚满十九岁,正是一个可以肆意挥洒青春的大好年纪。如果稍微打理一下头发,换上体面的衣服,他应该是时下女孩子们喜欢的那种高大帅气型的男生。只是,高景没有一分一毫的心思去顾及自己的外表,在外游荡已将近四年了,他自己也不知辗转了多久才来到这里,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又徘徊了多久才能养活自己。现在,他白天在一家简陋的私人洗车行工作,繁重的体力劳动几乎耗去了他所有的精力,而那少得可怜的薪水只能勉强满足温饱而已。
只有一个狭小气窗的房间里非常昏暗,高景打开了灯,晦淡的灯光吸引了几只虫子不停地盘旋。将雨伞斜靠在门边,装着洗车工具的破布包随手一扔,便仰面躺在床上,窄旧的折叠床仿佛不堪重负般地发出几下“吱嘎”的声响。高景伸手从工装裤的口袋里摸出已经被揉得皱皱巴巴的香烟盒,抽出一支,又摸出上次厚着脸皮从工友那里讨来的一次性打火机,将烟点上,猛吸了两口。
躺在床上刚好能透过气窗看见外面的天空,高景记得家乡每到雨季,天空就阴沉得可怕,而这里的天空即使下着雨,却依然清澈透明,甚至揉进了几分明媚的蓝色,一派江南的温润委婉。雨已经下了一个多月,却丝毫没有停的迹象。洗车行的生意非常的清淡,今天老板也是早早的关了门。虽然提前下班是不错,不过这个月的薪水怕是要减少了。高景吐出几个烟圈,看着那白烟在空气中翻腾着上升,然后袅袅地飘渺消散。
雨更大了,高景慢慢地抽完了烟,又小寐了一会儿,待睁开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急促的雨点打击在气窗的玻璃上,如同有人将一把一把的小石子扔在上面一般噼啪作响。高景翻身坐起,从床下取出二手市场淘来的电磁炉,又从储物箱中找出面条,还有一个鸡蛋,准备用来填饱肚子。外面起了风,呼号的风声打乱了雨声明晰的节奏,屋外的声音变得混沌起来。高景一边煮着面,一边想起以前听老人说过,只要大风吹散了云层,雨就会停了。而外面的风声似乎太大了,一声一声,仿佛天地之间有什么正在尖啸哀嚎。高景没有在意,煮好面条后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只吃了几口,就听见屋外的风雨之声骤然停了。高景不由一愣,突然之间四周静得反常。他放下手中的碗,向气窗望了望,仍然可以看见雨水溅落在玻璃上——只是,太静了,没有风声、雨声、路上车辆的声音、大杂院里人们说话的声音、电视的声音,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任何一点声音都听不见。身上莫名地感到一阵寒意,怎么一回事?高景使劲摇了摇头,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吗?就在这时,一声细微的嘶鸣传入耳中。高景举目四下环顾,房间小到一眼就能看清全貌,里面的东西都是他所熟悉的,没有什么异常。那声音持续不断,忽远忽近,极细、极尖,像是什么动物的叫声。高景侧耳听了听,似乎是羔羊的叫声,从门外传来。那声音越来越大。高景又仔细听了一阵,确实是羊的叫声。有些纳闷,高景将门打开了一条缝,向外张望。雨仍然下着,大院中的其他房间都亮起了灯,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隐隐绰绰的人影,只是,四下仍然一片寂静,那奇怪的羊叫声也消失了。难道自己出现了幻听,高景有些纳闷。他用手拍了拍头,打算回去继续吃面,就在关上门的刹那,他突然发现院子中有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在盯着他!
高景不由打了个冷颤。那双眼睛的位置很低,几乎贴在地面,明黄色的眼睛如同两盏小小的灯泡,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高景只觉得身体蓦然僵住了,他就站在门口和那双眼睛对视着。本来静止的四周突然挂起一阵狂风,高景只觉得身上一痛,那风将门猛地吹开了,屋内的灯光倾泻了出来。借着昏暗的光线,高景看见一只拳头般大的小兽伏在一团东西之上,尖嘴、长尾,高景不由地笑了起来,自己居然被一只老鼠吓了一跳!
他只笑了两声,便笑不出来了,因为他看见那只老鼠缓缓飞到了半空中!没错,是飞,这只“老鼠”的身上居然长着一对翅膀,不是像蝙蝠那样的翼膜,而是像鸟那样的羽翼!那生物张了张尖尖的嘴,发出一声声羊的叫声。这……这是个什么东西……新物种,还是……高景脑海中浮现出科幻电影中的那些异型生物。
一团黑影从地上升起,在奇怪生物的背后徐徐展开,这像是一件无袖的长衫,反射出蓝盈盈的亮光。高景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那长衫不停胀大,蓝色的光如水波般在表面流动,在肚腹的位置,蓝色的光越来越亮,突然一片刺目,将周围一切都映得雪亮,高景不由闭上了眼,耳边传来一阵尖锐的嘶鸣,全身又是一阵刺痛。高景再睁开眼,周围一切如常,风停了,雨依旧在下,原本失去的声音又都回来了,那个奇怪的生物也消失不见。只是,离他不远的地上,那件长衫萎顿在地上。
仿佛有什么力量在吸引着他,他小心翼翼地走近,蹲下来仔细打量那件长衫,发现它上面竟然缀满了一小块一小块的圆片。那圆片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发出莹莹的冷光。高景探出手去,用指尖轻轻地碰了碰,只觉得一片冰凉,却十分柔软。他小心地翻了翻那件长衫,发现有几处的圆片被不知什么污渍给糊住了,他用手指擦了擦,那污渍不仅没有擦掉,反而更脏了。高景只觉得手下粘糊糊的,鼻子里闻见一股血腥之气,手不由一抖,长衫又落在了地上。
这是件什么东西?还有刚才的景象,难道是幻觉不成?高景又敲了敲脑袋,这时他突然发现,天上明明下着雨,自己没有打伞蹲在屋外,身上居然没有一点被淋湿的水迹!他被自己的发现吓住了,莫非,自己真是在做梦?高景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痛差点让他痛呼出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说,自己遇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长衫突然一动,吓得高景猛然往后一退,一下子失了平衡坐在了地上。长衫又抖动了几下,一团光球从中缓缓冒了出来。他死死盯着那光球,光球飞到他鼻尖处停住了,光芒恍恍惚惚,无比的柔和,无比的温暖,四周的一切仿佛潮水般的退去,只有他和那团光芒,像是天地未开之时的包容,经历了宇宙洪荒又回归于本初。高景想将这团光芒捧在手心之中,就像捧着世间唯一的珍宝。
指尖刚刚触及到光球,一股尖锐的疼痛传来,立时扩大到全身,似乎要将身体撕裂般的剧痛使高景忍不住惨叫起来,他下意识地想甩掉那光球,却发现四肢瞬间僵硬得如同不是自己的,连稍微晃动一下都办不到。那光球牢牢地吸附在指尖上,一点点地缩小,仿佛有自身生命一般向高景的体内钻去,泠泠的冷汗顺着额头流了下来,那光球每缩小一分,疼痛就加剧一分,身体每一个细胞好像都要炸裂开来。几分钟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持续不断的疼痛让高景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死去,如果死亡能让他避免这种境地,他甚至会选择死来逃避这难以忍受的痛苦。只是,连舌头都僵直了,喉管里格格作响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就在他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强烈的疼痛突然进一步加剧,将他自昏厥中唤醒,然后又是连绵不绝的痛苦,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他终于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高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剧烈的疼痛过去之后是一片茫然。身体没有一丝感觉,脑海中混沌不清。过了良久,一股一股的寒意侵入肌肤,然后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潮气。视野中逐渐有了光,幽幽的蓝色光芒纯粹而透彻,圣洁而明亮。恍惚之间,高景只想要靠近那光芒,在一片彻骨的寒冷和虚无的黑暗中,那光芒居然流泻出一丝温情。厚重的潮气如蛇般漫延而过,汇聚成令人窒息的漩涡,光芒中似乎有什么影像在晃动。凛冽的气流分化成千丝万缕,从毛孔中钻进高景的体内,就像有数不清的钢针深深刺入他的身体,已经饱受折磨的身体无法再经受这样的刺激,那样的疼痛缓慢却清晰地涣散了他的意识,再次堕入黑暗的瞬间,高景看见了一张男人的脸。
猛地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高景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好好地睡在屋内,又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没有丝毫异状。仔细回想昨晚的事,难道真只是一场梦境?然而,疼痛的感觉是那么的鲜明,还有,那张脸孔……
高景不明白,明明只是刹那之间,为何那张面孔会给自己留下无比深刻的映像:那是一张非常年轻,也极其英俊的男人的脸,斜飞入鬓的剑眉,一双深如幽潭的眼眸之中隐隐闪现着华光异彩,直挺的鼻梁下是削薄的嘴唇,精巧的下颌给线条凌厉的轮廓平添了几分温文尔雅。只是,那张脸没有丝毫血色,苍白如雪的皮肤甚至泛起冰冷的青色,如果不是因为他流转的眼波和眉宇间的一股沧桑之气,高景会以为他是一尊没有生命的精致蜡像。不可思议之处在于,这个陌生的男子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熟悉。
甩了甩头,把昨夜的影像从脑海中赶了出去,高景匆匆地收拾了一下,便冲进了无边无际的雨幕,他上班已经迟到了!
又是普通的一天,仿佛是前一日的重复,持续的雨没有尽头,依旧清冷,衬得周围一切都朦胧而悠远。无所事事地过了一日,傍晚在一家小店随意地吃了晚饭,高景仍独自回到他的小窝棚,将窝棚里所有的东西都清理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奇怪的东西。自嘲地笑了笑,暗自埋怨自己神经过敏,将一场梦当成了现实,他草草洗漱了一下,就睡下了。
睡梦中,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疼痛又回来了,蓦然间无法呼吸。猛地睁开眼,高景骇然发现自己竟悬浮在半空中,那件蓝色的长衫鬼魅般地立在他的眼前!无形的力量在挤压着他的身体,即使看不见他也能感觉到自己五官的扭曲变形。耳中传来轻微的爆裂声,长衫上开始出现一道道的裂纹,一块块的碎片掉落在地上,转眼化为一团灰雾,复又蒸腾而起,扑在高景的脸上。雾中夹杂着令人作呕的海腥味与血腥之气。不多时,那件蓝衫便消失在雾气之中,隐隐响起的是液体流动的声音,还有金属相互摩擦的刺耳声响。高景突然感到身下一阵刺骨的冰冷,房间里不知何时充满了暗红的液体,干涸血色的液体,快速地漫过了高景的嘴、鼻腔、头顶,不遗余力地侵入他的气管和肺部。眼前一片昏黑,高景知道自己又快要失去知觉了。这时,那幽幽的蓝光却穿透了死气沉沉地血沼,一息一丝清凉的气流涌了过来,高景又看见了昨夜的那个男人,英挺的双眉微微地皱着,削薄的嘴唇几乎绷成了一条直线,眼底沉积着深深浅浅的悲哀。
再次清醒过来,天空仍旧蓝得明媚,雨仍旧在下。高景浑浑噩噩地撑起身体,全身上下被车碾过似的无一不痛。咬紧牙站了起来,就看见那件蓝衫静静地平铺在地上。高景畏惧地盯着它看了很久,毫无异样。壮着胆子碰了碰,那蓝衫与再普通不过的物件一般,没有任何动静。高景长长出了一口气,他一把扯下凌乱的床单,覆盖在蓝衫之上,将其裹了起来,然后推开门,强忍着疼痛跑到了两条街外的垃圾处理场,那里有一个用来将大件垃圾分块处理的粉碎机,高景将那件诡异的蓝衫扔了进去。粉碎机发出一阵阵的嘶鸣,转眼间那件蓝衫就支离破碎。高景觉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日子平静了几天,只是雨仍不停的下,并且越来越大。一阵阵沉闷的雷声从远处天际传来,终日不息。风利如刀,一刀一刀从天劈到地,却撕扯不开连绵的雨幕,只是带着歇斯底里地呼号,仿佛凄厉的游魂轮回于九重空间。天空仍然蓝得明媚,没有云层的遮挡,明媚得令人心惊,令人颤栗。
这日,高景下班后一如往常回到了窝棚,一打开门,全身血液仿佛瞬间被抽离了身体。几日前已经粉碎的蓝衫竟然完好无损地立于屋内!蓝衫的前襟本来朝向房内,在高景开门的时候,它似乎明了有人进了门,居然缓缓转了过来,直直地面向高景。高景觉得全身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腿几乎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他挣扎着转身想要逃离这种诡秘的状况,一股大力从身后传来,狠狠地将他拽进了屋内。
门“嘭”的一声关上了,分离出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温度骤然降低,冷汗顺着毛孔争先恐后地涌出来,片刻之后就结成了冰,紧紧地贴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