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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多秋 ...

  •    “这些人能进去,我为何不能?”芖禾提着裙,一股脑儿往里探着。
      “小姐!小姐!”身后的乐铃赶忙追了过来,闻声芖禾急的更是无措了。
      芖禾有些涨红了脸,着一身白碾光绢珠绣金描挑线裙,虽说是素了点儿,但她肌肤胜雪,此时此状与坊间传闻榴花开欲燃的模样一般无二。
      “你……!大胆!”芖禾定下来盯着眼前拦她的老鸨。
      “姑娘,不是我不给你进去,你看,你这不是得先付钱吗?”老鸨说着还不忘摇着小扇。看得出当年的韵味。
      “多谢。”芖禾捻了裙,进去后一溜烟跑没影了。
      身后的乐铃姗姗来迟,按惯例交了银两遍进去寻早已无影无踪的芖禾。老鸨接过乐铃的银两就揣在手中,还沉浸在芖禾的出手阔绰之中。
      她一人交的,可抵二十个客人。
      西苑教坊司,正经地儿,乐人卖艺不卖身。
      “小娘子,到这边来坐,来来来,快过来呀!”
      芖禾在悬廊中躲藏。这好不容易出宫一趟,瞒着父皇和乐铃,可不能又被轻易捉回去了。
      经过一间挂上了牌的客房,阵阵□□让芖禾头皮发麻
      呸!恶心。
      随后传来的金属物件碰撞声,让芖禾起了警觉,她清晰记得,来的不是藏花阁。
      但好像,听不见女声。
      借个胆子,也为了躲躲。
      芖禾推门而入。
      座中女子帕拭唇脂,抹出了一处多一分的艳丽,眉眼传神间,让芖禾恍然觉得她像神仙娘娘般绝秀。
      看着地上两个弱不禁风的富家公子鼻青脸肿,芖禾连连赞叹这神仙娘娘还有这般好身手。
      于是芖禾如有了腰身板一般,添油加醋地说了句:“我记着这里是教坊司,不是藏花阁,两位莫不是寻错地方了?”
      芖禾走到她旁边坐下,回过头才发现她只字不语地盯着自己,她想着自己是否是太趾高气扬了些。
      毕竟她俩都还不认识,自己就敢仗她威风。
      神仙娘娘唇边留下的艳色吸引了她的注意,芖禾掏出了自己的帕子,捧着她的脸像捧着珍器重宝般,小心翼翼地拭去脂膏。
      神仙娘娘忽然笑了。
      芖禾忙解释道:“神仙娘娘,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此处没有铜镜,如此面色不整的出去,怕是不太好。”
      神仙娘娘站起身子背了过去:“若水畔,佳人在侧,君王百战,却也难辨雌雄。”
      这段是《破月引》中的戏调。
      神仙姐姐转了回来,笑的仍是那样好看。
      “姑娘可知,我并非女子?”声色不如先前般黄莺出谷,这是少年的清朗。
      芖禾起身,抬头望着她。“嗯……是有猜疑过。”
      刚进门便发现他的身影不同于平常女子,指节也较女子的芊芊玉手更有棱角。早就听说过教坊司戏部的头牌艳压群芳,却并非女子。刚见面正猜着是不是本尊。但芖禾更愿相信他是女儿身。
      如此姣好容貌,即便是京城三大玉人之一的芖禾殿下也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敢问,是秦…”芖禾实在是想不出该用什么称谓,而后只能用笑来尴尬掩饰。
      面前之人见她并不惊讶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便失了兴趣,淡淡地看着芖禾,也有些猜疑。
      “秦只是在下的小字。在下名唤淮秦,为西苑教坊司戏部的艺人,不知姑娘寻在下有何贵干。”
      芖禾兴冲冲地站起身来 :“太好了,我找您很久啦!”
      淮秦看着芖禾过于激动而紧握着自己衣袖手,心中有些酸涩,后又觉得不妥。
      淮秦轻起衣袖,隔着布料将芖禾的手拂了去,随后又对她轻轻一笑示意。
      芖禾笑盈盈地,甚至想捂上嘴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猖狂。
      这也太漂亮了,连害羞都别有风趣,要是淮秦是个女儿身,这京城头等玉人花容,他敢称第一,谁敢称第二。
      发现自己有些失礼出神了,芖禾轻咳一声背过身去。
      “我呢,今日慕名而来,听闻您技艺了得,特想请您…”忽地又凑到他面前,“来做我的戏曲教头。意下如何?”
      “教头?”淮秦侧了侧身子。
      “没错。”芖禾怕他误解,于是又解释道,“不过您不用担心,您的门生只有我一个,不像梨园般兴师动众。”
      见他不语,芖禾只能一五一十地道出了自己的心思:“我母亲的生辰刚过去不久,本来我想为她献上一份最特别的礼物。母亲平生并无多大爱好,就好听曲儿。您看,这九个月,您能否教教我,了我一个心愿呢?”望着淮秦的一双杏眼眨巴个不停,芖禾生来好看,宫中的娘娘也因她这般会说道,讨喜漂亮的模样喜爱得紧。
      她说的可并非胡言。
      贵妃三月前生辰,皇帝设宴大庆。不过宫中舞乐不合贵妃胃口,她看得也是茫茫然图个喜。
      眼下芖禾都觉得自己孝心大发,这淮秦总该拒绝不了了吧。
      “可在下并未有教学的经验。”
      “没关系!只要您愿意把您会的简单展现给我,再加点指导就可以了,我相信像您这样的高人,定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刚想走向淮秦,门外就传来了乐铃的呼喊声。
      “小姐!小姐!”乐铃猛地推门闯了进来。
      芖禾见状,端起了腔:“一日百两,京都井街李氏茶坊二楼,我会在那等你,如何?”
      情况紧急,即使淮秦还未应下,也只能这么进一步说了。
      “这…小姐,不可啊!老爷……”乐铃手足无措,看着两人窃窃私语半天。
      “一日十两便够。西苑教坊司…这间房。”淮秦应下了。
      “成交!”
      原来是芖禾苦苦哀求。她告诉淮秦家里管教很严,成败都只能拜托他了。
      “小姐!”乐铃记得都快哭出来了。
      这下她可怎么向皇上还有贵妃交代。
      “淮秦公子。”走出门后,芖禾回过身道了别,“回见。”
      芖禾踏着轻快的步调走出了教坊司,乐铃却是一身沉郁。
      “殿下,可陛下不会应允殿下如此频繁出宫啊。”
      “没关系,我自有办法,相信我就行啦。”
      房间里老鸨听了许久的墙根:“哼,一日十两,那姑娘什么来头。这钱,属教坊司,可不属你一人!”
      淮秦冷冷看了她一眼,扫了扫衣袖坐下倒了一盏茶:“随意。”随后便不品下咽。
      十两,可比你一月的进薪还多,装什么清高。
      老鸨心想,哼一声摇着小扇走了。
      已走到路边的二人心里各有千秋。芖禾又看了看教坊司有些陈旧的牌匾。
      淮秦,秦淮。泊秦淮?这名字还真是的,好,也不好。

      “禾儿,说说看,见着什么好玩儿的了?”陈贵妃倚在软榻上,眉眼与芖禾十分相似。
      贵妃母家本是书香世家,这辈就出了陈景莞这个一个女儿,偏偏又生得出了奇的漂亮,早早就被皇帝相中纳入了后宫,敬她爱她。
      “回母妃,儿臣不过出宫一个时辰,只见了些街头百姓的买卖。”芖禾知道母妃绝不会怪自己偷跑去玩。她们向往的无非都是宫外真正的自由。
      “你啊。”陈贵妃将芖禾揽到自己身边坐了下来,“被你父皇知晓了,可不好收场,收敛着些。”
      芖禾靠在她肩上蹭了蹭:“禾儿明白啦。”

      次日晌午,芖禾如约前行,掌柜见是这位贵客,也便没拦。
      上了雅室,推开门便发现淮秦换了件戏服坐那一动不动,听见门被推开好一会才起了身,请来者入座。
      “姑娘今日怎来的如此之早。”淮秦故意扯了一嗓子花腔,听的芖禾愣愣的。随后又正正常常地询问了句:“可是令尊今天仁慈,放您出来的早?”
      见他打趣自己,芖禾先是灌了一杯茶,平息了一下冒火的嗓子:“淮秦公子不也是很早吗?”
      昨日皇帝前去芖禾的住所云拂宫用膳,期间芖禾不停地软磨硬泡,最终才求来了一日完成多原先三成的功课量才能下学。
      芖禾硬是破天荒刻苦勤读,起了个大早太学夫子都觉得不可思议至极。
      一下学,备了马车就赶来这里了,一路都是带跑的,立夏刚过去不久,天却开始不敛炎气,热的她直冒汗。
      “三楼浴房可以清洗,还有我准备的衣物,也一并带上去吧。”淮秦将之递给了乐铃,而后又收了手,“姑娘不介意,这是在下的衣物吧,时间匆忙,没来得及准备新衣。不过姑娘放心,在下并未穿过几次,而且早已清洗干净。”
      “不介意,不介意。乐铃,我们走吧。”
      再回到那间房时,芖禾感觉自己和淮秦终于像是一个世界的人了,这戏服虽素雅,但在芖禾身上衬得犹为灵动可人。
      “太好了,正正好合身。”芖禾在他面前踮起脚转了一圈。
      后知后觉才意识到,有些不大对劲。
      “嗯,正好。”淮秦仍是笑的那样出奇的清雅温尔。
      大概,这是他少时的衣服吧。芖禾心想。
      淮秦带着她开了几声嗓后便步入了正题。《两情长》正是她要学的曲儿。
      淮秦从姿态,手势,唱法,教到了神态,情感。负责任至极,耐心细心至极。
      只不过好像永远和芖禾之间隔着个屏障,刺不破,摸不着。
      一贴近芖禾,他便躲开几寸;一与之对视,他便飘忽视线;芖禾故意想逗他对他莞尔一笑,他便别过头装没看见。芖禾总觉得自己自讨没趣。
      他们只限在了夫子和门生内,怪没意思的。
      半天过的迅速,芖禾换回了她的衫裙,轻便多了。
      觉得一天收获满满,就是这美男却像个木盒子,雷打不动,处变不惊。
      怪没意思的,真的。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是变丑了,让这位如此对不上眼。
      后来想了想,像淮秦这样的,每天照照镜子,也够饱眼福了,遇到她这样的,也会觉得平平无奇。
      罢了罢了。
      “我给你带回去洗洗吧。”换下的衣物已让乐铃拿上了,芖禾还浸在淮秦的无趣中闷闷。
      “不必了,我来就行。”淮秦俯身从乐铃手中将那套淡黄色的戏服揽了回来。
      见他婉拒,芖禾也不好再询问,点头笑了笑便道了别:“明日可别来这么早等我啦。”
      茶水都放凉了,芖禾又怎能察觉不到。
      淮秦特意交代好了戏部的安排,早早换好衣服备好茶,却只能干坐着半个多时辰。
      芖禾已出了门,想到他还是对此事比较上心的,心情也便愉悦了许多。
      淮秦望着未关的门出了神,楼下客人们的喧闹声响才将他拉了回来。
      他收了收手指,垂眸看着怀中的戏服,轻声笑了笑,眼底却又有些黯淡。
      这几日芖禾如约而来,淮秦也是按常理拿到了他的那份薪钱,只是未在他手里捂热,便被那老鸨掌柜拿了去。

      芖禾学有所成,进步飞快,已经差不多可以唱完整一曲了。
      淮秦却是惹来了眼红。
      “呦,这不是我们的头牌嘛!这几日傍上个笨蛋美人,日子过的滋润了不少吧。”
      “我们这些人啊,可没这种好命。淮秦啊,靠你这张脸,说不定可以献个媚,当她的小白脸儿,也比现在在这儿混饭吃好多了吧。那美人穿金戴银,定是个富家子女。”
      芖禾这时还未走远,侧耳听着他们嬉笑。
      穿金戴银?笨蛋美人?芖禾顿时觉得无言以对。
      整个教坊司不会只有淮秦一个正常人吧。
      怎么一群娘娘腔。
      淮秦听着身后一群人刺耳的话,没有什么反应。他这样的人,又怎能配得上这京城最受宠爱的二公主呢?
      自从第一次见面,淮秦就已经知道她是二殿下了。就凭她手上的镯子。是芖禾十岁那年,皇帝亲赐,也是这年,他们相遇。
      淮秦只觉得小姑娘同六年前无差,不过个子高了些,多了些少女的娇憨和灵气。

      这一日,芖禾比先前早到了一个时辰,以为房内没人便推开了门,却看见淮秦为一个打扮艳丽的女子梳妆,他的一神一行,都比对自己要亲切许多。
      芖禾莫名感觉心尖上有千万只蚁虫在撕咬。
      那是生了醋意。
      “今日可是无空闲?”芖禾逼着自己停下情绪,她不想让淮秦看出来,可却还是止不住发颤。
      “如您所见。”淮秦只回了这一句,头也不曾抬。
      “明日……明日我还会再来的。”芖禾背过了身,像是下定决心般走了出去。

      淮秦原叫李淮,是前朝亡国之帝和前朝名角李怀秋之子。在前朝,有名的角儿是个令人尊敬的身份。年末宫中盛宴,李氏同戏团进宫献艺祝彩,醉酒的皇帝把酒言欢,李氏本想反抗,可天子之命,谁人敢抗。醒后皇帝大发雷霆,觉得有辱龙身。其实即使艺人受敬,皇帝打心眼也是瞧不上的。抛头露面,有违妇德。不久后,李氏却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打算把孩子生下来,这辈子,不再嫁了。可生下的,却是个男儿。起初她想将衣钵传下去的愿已灰冷,但随着李淮的长大,她愈发觉得李淮生的极其好看,便开始了不知天黑地将自己的一切都传授给李淮。李淮方且三岁,天真烂漫,可他对生母却显出病态的獠牙。李氏对李淮苛刻至极,出了错便又是打又是骂,好想把她这辈子的怨气都撒在了李淮身上。李淮四岁那年,政权被推翻,前朝皇帝荒淫度日,不掌朝政,导致了千军万马杀进了皇宫,身死敌手的下场。新帝建号,正是芖禾的父皇。芖禾在同年诞生。政局更替,城中的艺人逃的逃,散的散,因为在新权中,这些艺人不过是取乐的工具,只能在教坊司混口饭吃,得不到世人真正的理解。李氏带着李淮苟且偷生在城郊的一所老房子里,还是照常教他应当学的东西,一直持续了三年,直到李淮七岁,李怀秋郁疾虐身而终。此时的李淮已有了资本,不仅是技艺,更是他巧夺天工的容貌,教坊司中的艺人已不局限性别,便收留了他。八年后,李淮已成了全京的头牌,但他已更名为淮秦。泊秦淮。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道理,他又怎么会不知晓呢?
      听到这儿,芖禾暗暗想通了。
      二殿下想知道的事,怎能查不到,派了几个探子,即日便打听全了他的消息。
      坐在房内听乐铃念着信纸上的内容,她本以为会是什么趣事,可越往下念,心就越沉了一丈。
      芖禾靠在软榻之上心乱如麻,万事难言。
      可探子探得清淮秦的背景身世,又怎能探得清他的心思呢?那位无情的前帝王只是与他有血缘关系,国与家于他而言,没有亲情,又算得了什么呢?而芖禾却只想着自己是他的亡国灭家,杀父之敌的女儿,今后又怎能与他相见呢?
      想着他已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定是不愿再与她见面的,于是才有了那幕。
      她便也识相不再前去了。
      淮秦在房内等了一上午也未等到芖禾的身影,只等到句“明日来”。
      次日,芖禾与乐铃打好配合,一大早便来了。
      她失眠了一整夜,她知她对淮秦生出了超乎师生间的情分。
      从他愿每日备些不同种的解暑小玩意儿等她,日日不重样;从他开始愿正视她对她笑;从他愿蹲在床边为被自己气哭的芖禾擦眼泪;从他无数次例外柔情和刚阿正然在她面前显现。她是实实在在动了心了。再加上,如此才子佳人,何人看了又不会心动?可变故突然,芖禾陷入了情感的进退两难。
      但最后,她下定了决心,即使这辈子没有在一起的可能,像她这么好强的人,不会将心意隐瞒一辈子的。
      “人皆云戏子多秋,可我所爱之人,并非戏子。”芖禾像如释重负般,听着门外脚步声离去,她垂了眸,用小声到听不清的声音说道,“我只愿他,喜乐安康,一生无忧。”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终起身:“乐铃,我们该走了。”
      她不舍地看着这楼内的一切,听着楼下的乐人唱“苦难言,只把君还长江别”。
      芖禾暗下了眼底的光。
      回到了云拂宫内,她一人呆坐在那快一个时辰,身旁的乐铃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最后只蹲在椅边安慰道:“殿下,皇上这般宠爱您,只要您愿意,定是能与他在一起的呀……”
      哪知这仅一句,不知戳中了芖禾心中的哪一处,忍了一天的泪,终于忍不住宣泄了出来。
      她将袖拧成了一团,捂住了整张脸。不停的抽泣,头上的银钗玉珠晃动着格外显眼,声是清脆的,心却是破碎的。
      “不…不会的。我不想强求他…我们之间,不是你想的那般容易的……”她平复了语声,“我们之间,隔得太远了,我又何德何能呢?”
      这一哭,便是哭的天昏地暗。
      再醒来时,少女双眼朦胧,看不出一丝神情的波动。
      她侧了侧身,望着窗外的夕阳,又想起了他说的话:“日落时总是美好的。小时候我最盼的便是这一刻。可以听着乌鹊嬉戏,偶尔在树下习一两遍舞,等着夜。”
      等的是夜,可此时芖禾等不到一个释然的念头。

      “胡闹!你方且十六,昨日朕还替你新挑选了几幅画像,想来给你自己挑选驸马,自己拿主意,今日你便想要出家!史无前例!成何体统?”龙椅上的帝王勃然大怒,重重地拍在了扶手龙头上。
      两侧的宫人大臣无一不心惊胆战,纷纷跪了下来。
      “都退下!”帝王一声令下,霎时这大殿上只剩父女二人。
      “父皇,儿臣的为人您是知道的。”芖禾眼眸好似褪去了从前的青涩。
      一旦下定了决心,改变,便是难事。
      纠缠了许久,芖禾迟迟不肯松口,帝王还是打心底疼爱这个女儿的,跪了有半个多时辰,芖禾额间都冒着汗,但她还是直视着自己的父皇,没有丝毫畏惧。
      “留发出家,这是朕最后的底线,后事朕会为你安排好。”帝王就当是给她留一条后路,就当她是一时叛逆,体验生活。
      身为二公主,即使还俗,也不难找到好驸马。
      芖禾起了身,郑重行了一礼:“儿臣,谢,父皇成全。”
      帝王冷着脸侧身,未曾再看她一眼。
      芖禾退出了大殿,此刻万籁俱寂,只留帝王长叹一声。

      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芖禾在离宫最近的乞伏庵中安居了下来。
      见了庵中的夏至秋,多少是有些萧条的。绿植不多,多半是些旧损的瓦墙,芖禾的住处还稍微看起来宜居些。
      她的心难静,意也难平。
      从前几乎是天天见的人,而今三月未得见一面。于是她总坐在棵枣树下的石凳子上,等着日落天黑,偶尔还会从桌上捡起掉下来的熟透了的枣子独自喃喃:“此物最相思。”
      乐铃看着自家公主魔怔的样子,心中自是万般担忧心疼的,于是又自作主张,差人送了封信去。
      其实淮秦早在一月前便从几个乐人那听说了,即使宫中瞒得再好,民间总有法子得知。
      这一个月,淮秦日益落寞,秀美的脸上又多了几分破碎之感,惹人心生怜悯。淮秦将自己困在了情的囚笼,这是他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情感,使他挣扎、疯狂,却又在致癫处予他心中的安抚。
      他总思索,爱之所诚,情之所厚,可抵万水千山,可他只知芖禾是个可为不嫁不爱之人出家的刚烈女子。倘若她不喜,何人能强求?
      可她说爱我。淮秦躺在床上,窗外的月光照的他眸显水色,明亮了几分,可那道坎,终究是自己难跨过。
      收到乐铃的信已是半月后,辗转几回才得以顺利送达。乐铃简单交代了几句芖禾的状况以表心中之忧。
      淮秦攥紧了信纸,笑的苦涩。一线生机也敢争万年春。
      试试吧,至少无憾。

      夜雨淅淅沥沥,打得门外的廊檐作响,芖禾拎起门边的一把骨伞,往雨里踱步去。遇到了个同门,也是未眠。仅大她几岁。那人靠在窗前,懒着身子说:“有人起了兴致夜中赏雨,却也有人困在了雨里。”
      这位姐姐总爱打趣人,芖禾没多想,便开始准备回院内了。
      站在阶上,芖禾忽然发现有个身影,身着夜灰云水相间的水衫,身姿高挑轻柔又不失张力,在树下起舞。
      待看清此人,芖禾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忽地收缩静止,而后疯狂跳动。
      是他来了,她忍着泪。
      雨虽不大,但也不小,淮秦衣衫湿透,长发也湿的沉重,但他仍不紧不慢地舞着。
      看不起有什么深情,芖禾只在技本上看过这舞,也知是淮秦生母的绝艺。淮秦会,但这是他的禁地,他从不愿回忆、触碰。
      今夜,他却跳了。
      是告诉我,不再在乎从前了吗?
      芖禾想到这,莫名心酸。她揽了揽麻制的道衫,装作没看见,回了房。
      一步一履踩在水面,都是一个个似离似碎,却又不息的联结。
      “旧翩,我跳完了。”淮秦看着她的背影,轻声说道。任凭雨落风吹,任凭衣衫垂在身上没了生机。
      十三年来,他从未再打开的心门,从未在跳过的舞,如今却跳完了,完整的跳完了。
      淮秦看着远处大门紧闭,抬头望了我低沉的天,雨水渗透了眼睫,他紧闭上了双眼,又如下定决心般,完整地跳了第二遍、第三遍乃至更多遍的旧翩,次次更认真,也更痛苦。
      阿芖,我从未这样换过你。
      阿芖,你会怨我胆小怯懦,留你一人面对吗?
      “乐铃,去取把剪子来。”芖禾垂眸盯着脚尖,又抬手抚了抚衫子。
      这么多天,芖禾离了锦衣玉食,也没觉得有多不适。
      乐铃不知自家公主要剪子是拿来做什么。
      是剪断应礼戴的红绳,还是蓄了多年的长发。
      乐铃不知,但她也难违。
      “是……”乐铃断续抽泣着,似比芖禾看起来更难过。
      再一次,芖禾推开了门,远远望着树下的男人,即使衣衫沉重,他仍像只竹灵般轻盈起舞,半个时辰了,他仍不止。
      这遍后,他注意到了少女的身影,停下直立着同她相望。
      他本是如此自信,至少在台上,他是这样的。
      可现在却不同,掺了太多的杂念,像是讨好,低微。
      芖禾撑起了伞,向他走来。
      淮秦的心悬了起来,见她步步走近,他紧张的不敢再与她对视。淮秦此时像只被淋湿的小兔,动也不动地等着抚慰。
      的确,芖禾是有些心疼的,更多的是自责。
      “你可有何事?”芖禾近了身看他,也为他撑住了伞。
      她强迫自己的语气不显露情绪。
      淮秦深呼吸,终抬眼看了她。
      小姑娘还是那样白净清柔,如雨后栀子般洁白清丽。
      芖禾的眼神迫切,想要猜透他,看透他。
      “我……”淮秦哑了嗓子。
      应是有些染了风寒。
      “阿芖……”芖禾听见他这么唤自己,愣住了。淮秦又一次开口,“阿芖,除你外无人再待我这般,可我从未告诉你我有如此爱你。”
      爱我。芖禾听得一清二楚。她要了许久的答案。
      “公主!”乐铃远远就看见二人站在雨中,没回房就跑了过来。
      芖禾边说边接过了乐铃手中的剪子:“你来就是与我说这些话的吗?可有人逼你?”
      “字字句句,真心实意。李某不欺公主一言。”淮秦也不装了。
      他确实已知不该再瞒。
      芖禾剪短了腕上的红绳,红绳落地,乐铃的心也终稳了下来。
      “你先回房吧。”芖禾将剪子还给了乐铃,示意她先回去。
      直到乐铃走远,芖禾才同他说了话:“李淮,如果我说,我是你杀父仇人的女儿,你会怎么看我?”
      “我不在乎。”
      这次,反倒是他更加坚定。
      芖禾知道,这是他的心里话。
      今日,他能抛下一切,越过心的结来寻她,来向她表明心意,这便就够了。
      今日,她也能为他一洗荒唐,即使再多隔阂,也要回应他的和自己的心。
      芖禾抬了一另一只手,抚上了他带水的脸颊,蹭过了他湿透的眼睫和沉重的长发。
      他看起来真的太狼狈了。
      从芖禾与他相触的一瞬,他便闪躲了一下,又怕她不悦,主动俯下身去。
      芖禾忽然在他唇上落了一吻,泪水汹涌,与雨相融。
      淮秦眼底晦暗不明,垂眸看她没有离开的意思,见她一手贴着自己不放。也不顾自己浑身湿透了。他伸手抚上了芖禾的后颈,而后加深了这个吻。
      他总是尊重,她愿顺她意的。
      这个世界,仿佛不再有其他人,静得只能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
      在这个雨夜,他们相拥,顾不上身上的潮湿,只随心中的呼唤。
      越过了万千个阻隔,打破了万千个规限。芖禾知,这一拥,便是万事的释然。
      李淮回拥的紧,用心跳回应。
      紧到雨夜将二人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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