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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东升西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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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的的大门一如往常,鲜亮而庄重。只是照旧辰时出门的李延庚被突然造访的张清雁拖住了脚步,“员外留步。”
但他看起来也并不恼怒,似乎也愿意抽出时间与他周旋一番,哪怕只是敷衍。“不知张大人今日何故到访?”李延庚眉开眼笑地问道。
“自然是与李府相关之事。”
张清雁这话说的不痛不痒,好似有意又似无意,自然放不到李延庚的心上。
“大人光临寒舍,草民本该以礼相待。只是草民今日的确有些要事需处理,怕是徒费张大人一番功夫,改日,改日草民必设宴向大人致歉。”李延庚借口就要离开。
张清雁叫住他:“凌峰观不必去了,下官已派人看住了光隐阁。”
此话一出,李延庚忽而停下脚步,他腹中思绪千回百转,揣摩着张清雁的深浅。而后他回头望张清雁的眼神,却看不清。
主人把来客请到前堂喝茶,张清雁独坐客位,细品香茗,保持着他那一贯的姿态,“吴守春的碑就立在凌风观后山的一片寂静处,此处松柏常在,有风遮雨,不知对他来说,算不算得一片宝地。
李延庚没有开口,脸上也并没有露出任何值得发现的异动,甚至平静得可怕。他只是紧紧握着自己的茶杯,若无其事地吹吹茶沫。
“大人莫怪,小人的确生意场上打拼多年,识人无数,但着实不知大人方才所提何人。”
张清雁见李延庚并不接招,于是继续道:“李将军手下无弱兵,吴守春也不例外,是贼人狡猾。”他重重地说出了李将军三个字,为的就是打开李延庚的嘴。
李延庚的胸口一颤,他着实没想到张清雁已经查到了这一茬。
李延庚双眉垂了下去,眼中终究是露出了原本该出现的神情。只见他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稍作镇定后说道:“能埋在我东梁之土,已算是幸运……”
一段段血色的、光荣的、残破的、痛苦的记忆如刀一般,从李延庚的心口划过,浓浓的黄沙从伤疤中淌出,堵塞住他所有的原本该拥有的悲欢离合。
一阵静默飘在堂上,但也仅仅只有片刻。
他没有必要再与张清雁僵持下去,转而抬起眼,问他:“你是如何查到?”
张清雁起身,微微作揖,便娓娓道来他的推想:“想知此事,倒也不难,只是费些功夫。若说物证,描金封带与这匣中之画乃是头一等证据。若说人证,无外乎吴守春。”
这次张清雁毫不避讳地向李延庚看去,“进宁二年的描金封带,除过北部各州吏部手中有寥寥几条外,能同时手握五条的,大概只有当年直面北虞的定远军。”
李延庚微微点头,脸上竟露出了赞赏之情,“事关军机要务,算得。”
张清雁继续说道:“还有这匣中之画。”
秦量打开手中的匣子,的确是那半张山水图,连上面的题字都没有变化。
“当日我将画藏于贵府书房,便是下了赌局。”
“赌局?”李延庚对这两个字不甚明白。
张清雁继续推进:“没错,赌局。将军暗线众多,想必早已知道我将那画藏于贵府书房了,只是不愿挑明,好做个顺水推舟之计,私下里偷偷将画掉包,我说的对否?李将军。”
“我这掉包的山水图有何错处?
张清雁谦恭地低头笑笑,继续解释:“此画本无疑点,但我赌的,是将军将画调换后,也并没有时间打开画检验真伪。殊不知我当日藏在府上的匣子里面,装的也是一张假图,那假图所用画纸乃是坊市常见的画纸,而真图用的却是悬州米纸。”
李延庚这才恍然大悟,想自己戎马半生,如今却老马失蹄,竟让这后生摆了一道。
“可如今这匣子里的山水图用的却是真正的悬州米纸。由此可见,将军早在我们从威州拿到这半幅图之前就已经见过山水图的全貌,才有时间伪造出这一幅难辨真伪的画。”他稍顿片刻,又继续道:“若说您果真清白,又何故调换匣中之画呢?”
“釜底抽薪,算得。但只凭这个,你就敢断定?”李延庚并非质问他,只是心中升腾起一份热。
“前话所讲的物证只是猜测而已,而真正让我笃定的,乃是人证。”
李延庚抬手示意张清雁继续往下说,“愿闻其详。”
“令爱曾说吴守春身上的功夫大多为杀人技,看招式与身法都像极了军中之人,再加上其对金丝软甲的反应,我便断出他出身于定远军。”
张清雁的话说到此处,李延庚开始对他有了几分欣赏,面上竟露出欣喜之姿,“就算他曾参过军,又与我何干?”
“因为他完全听命于员外。”
“请讲。”
“我之前还在想,刘满英送刑之日并未贴告示,吴守春是如何提前埋伏的?我们去威州也是瞒着外人的,吴守春又是如何能够完全把握我们的行踪的?想必都是将军从二小姐这里套出来的消息。”
李延庚看起来很满意地点点头,又上下打量打量张清雁周身。
“吴守春本想从严长丰处取得画卷,交予您,可惜被我们捷足先登。试问,若他不是听命于你,员外怎会知画卷在我手上?若员与此事无关,又怎会偷梁换柱?”张清雁的语速慢下来。
“以小见大,算得。”
“三件证据摆在一处,能满足这些条件的,恕在下除了定远将军,再想不到别人。”
李延庚听完张清雁的话,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仿佛积压在心头多年的石头,化作一缕烟从胸中升腾而出了。他也起身,往张清雁身前靠近一步,说:“看来守春说的没错,张大人果然有胆识。”
谈到吴守春,张清雁回忆起什么似的,淡淡地心想:吴守春在自己面前一幅眼高于顶的样子,没想到,在人后也能给出这样的评价。如果不是这些事情,他们也许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你说的没错,我便是当年陛下亲封的定远将军。”
张清雁倒是也没想到李延庚能这么爽快地承认,颇有些猝不及防。他定了定,向李延庚宽厚的肩膀看去,多少有些弯曲,完全看不出这么一个老者,几十年前,竟是整个东梁的英雄。
李延庚收回欣赏的目光,向屏风后的女儿喊道:“出来吧。”
李行云就这么被发现,难免尴尬,只好轻手轻脚地慢慢现身,脸上带着一些苦笑,她知道自己的禁足还未解除,只怕父亲要赶她回去,“爹,你就别劝我回去了,我不……”
她急于辩解自己如何如何想知道真相,但李延庚直接打断了她,“都听见了?”
李行云点点头,但方才张清雁那一番番长篇大论,却使她有些发怯了,不敢抬起头看父亲,只怕看到的是一个充满秘密的双眼。
“既跟着张大人奔波多日,想必其中内情也都已知悉,恐怕有心之人早已盯上了你,我拦你又有何用?与其使你置身事外,在为父羽翼之下懵懂度日,倒不如教你知悉全情,多加防范。”
李行云大敞开她圆圆的眼睛,不敢相信地向父亲望去,这是就没打算阻拦自己。
李延庚一只拳头沉沉地压在桌角,语气越来越重:“你是我的女儿,休要怯懦。我李氏家门,自来忠勇,从不养退避鼠辈。既如此,日后,便要学着担起自己的责任。”长长的余音无声地敲打着李行云的脑袋。
“爹……”
满堂寂静,茶杯中的茶沫一点点地爆裂着,吵得三人都皱紧了眉头。
李延庚挺直了腰背,向堂外的方向走去。李行云看到光从他的身前穿过来,晃的她看不清父亲壮硕的影子。
谁不愿自己的孩子一辈子安然无恙?但他更不愿她永远如此不经事下去。今日他在,明日张清雁在,后日呢?倘若不推她出去,他也怕,李行云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走不下去。
可到底是做父亲的,这些话说出来,左右是自疚。他也恨自己,既给不了几个孩子一世庇护,又何必十几年到头来的日日牵挂……到如今说放下,却难放下。
收回难解的悲痛,他重整心绪,周身的气场突然展开,目光炯炯地看向两人,说:“你们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要按照名单杀人吗?”他喉咙干涩地吞咽一口“不难。我要一个证明,证明我能把事情交到你们手上。”
“万死不辞。”
张清雁向后撤了两步,弯着腰端正恭敬地朝李延庚行了一礼,随后回头对李行云温柔地说:“背过身去。”
李行云一直都没有说话,但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她只是一时间难以从这突如其来的离别中抽离出来,看着一直陪着自己长大的那样和善的父亲,如今却要因为杀人入狱了,何等慌张。她含着泪背过身去,听着那熟悉的锁链声一步步靠近父亲的双手。
张清雁读得懂李延庚的想法,没有一个父亲,希望自己的女儿亲眼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此时的李行云早已泪流满面,她背对着所有人,尽管努力克制着眼泪的放肆,但于事无补,反而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
天光大亮,李延庚拖起沉重的双手,走至院中,闭上眼感受这和风阵阵,一缕一缕地从他谨慎的胡须中穿过,扰乱了它们的秩序,阳光照直了打在他的眉间与心间。
“霄霄,今日起,便仰仗大人了。”
“将军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