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春苦夏》柏六六

4、part 4

　　张黎佳走了，被她撕碎的信零落在车上。
　　林羡哭了。

　　他坐在椅子上，颓废地弯下腰身，双手懒懒地搭在腿上，低泣。

　　眼泪砸在碎纸片上，浸湿了上面的字迹，没有人知道他哭了多久。

　　张黎佳走时已是清晨。

　　不一会儿，堕落的夜晚没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充满生机的新的一天。

　　街边已经有早餐的叫卖声。

　　有学生背着书包踩着雾气三三两两朝学校走去。

　　再过一会儿，汽车的鸣笛声不止，那是上班族赶着去上班。

　　太阳大起来了，雾气散了个干净。

　　世界热闹极了。

　　林羡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缓不过来，这些，都与他无关。

　　没有一个人会为了曲昭昭的去世而悲恸，也没有人去关心此刻快要窒息的林羡。

　　这是属于他们的因果。

　　又过了好久，天又黑了下来。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酒吧又亮起了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林羡缓过神来，机械地去捡车里的碎纸片。

　　那是曲昭昭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一个夜晚的时间，他不停地捡，不停地拼，确认没有任何一片遗漏，他把拼好的信件用胶布粘成了完整的纸片。

　　他拿起粘好的纸片，打算开车回家，却突然晕倒。

　　是蒋旎把他送去医院的。

　　她认识林羡的车，她早上来这片买过早餐就看到这辆车在这儿，晚上出来玩发现这辆车还在这儿，她往车里看了一眼，然后就看见了晕倒在车里的林羡。

　　经过一番纠结，她还是把他送去了医院。

　　不过林羡醒来时她已经走了。

　　他拼好的信就被他紧紧捏在手里，医生做检查时掰也掰不开，蒋旎好奇看了一眼，看了个开头就知道这是谁写的了。

　　她深深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面容憔悴的男人，掩不住的同情。

　　不过也只是同情。

　　收回视线，她出了病房，和病房门口的赵清音撞了个正着。

　　“你是他现女友吗？”赵清音温声开口。
　　“不是。”蒋旎想也没想就否认。
　　“也对，你跟她一点也不像。”赵清音答。
　　“什么？”蒋旎疑惑。
　　“没什么。”赵清音报之一笑，随后走开。

　　蒋旎其实大概知道她在讲什么，她也知道这是林羡在她之后交的那个女朋友。

　　不过，这都跟她没关系。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趾高气昂的，像是在和曾经不堪的自己告别。

　　……

　　林羡悠悠醒来。

　　他嗓子又干又哑，嘴唇皲裂，但他不在乎，他只在乎那封信。

　　他挣扎着坐起身，细细读了起来。

　　——

　　亲爱的林羡：

　　亲爱的？好像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称呼过你了。
　　好遗憾啊，二十年的感情，没有一句告别，我们就这样散了。

　　可是林羡，我实在是太累了。

　　我喜欢上你的时候还在上幼儿园呢，那时候我踢足球不小心把刘叔叔家的玻璃弄碎了，我好怕啊，刘叔叔那么凶，他咆哮着从窗户探出头来，骂的好难听，我都要吓死了，可是你站出来说是你弄的，说真的，那时候我以为你是超级英雄。

　　林羡，那天是晴天，从我那个角度来看，你好似在发光。

　　后来呢，你被林叔叔罚跪，我来看你，你明明眼睛都哭肿了，却还是安慰我，你说：“没关系，昭昭，哥哥保护你一辈子。”

　　差点以为我们真的能一辈子。

　　林羡，你总能那么轻易地说出承诺，刚开始我是信的，我信你会保护我一辈子，现在我却不信了，我不信你的一切。

　　我知道，小时候玩过的过家家，你当爸爸我当妈妈，是游戏也只是游戏；我知道，我们一起走过无数遍的万胜南路，早就只是回忆了；我知道，那些漂亮又独特的过往，都只是我一个人在珍藏。

　　你打球折断了手臂，我给你送药，我陪你看医生，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曾亲吻过你手臂上的石膏；你逃课出去打游戏，我给你整理笔记，你不知道，那三个晚上我都没有睡好；你生日那一天，我送了你一个蛋糕，你也不知道，我在蛋糕店学了多久，被老板骂了多少遍，你只是把它分给了参加你生日聚会的每一个人。

　　那时候我追剧，正在看《漂亮的李慧珍》，里面有个剧情，夏乔过生日那天，她只吃李慧珍做的蛋糕。

　　我想，我大概连你最好的朋友都算不上。

　　……

　　林羡，那时候你说你喜欢赵清音，你问我怎么追女孩儿，我不知道，我只觉得，你要是追我，大概一句话就够了。

　　我不开心，我每次抬头都能看见你偷偷地看赵清音，那种暗戳戳的喜欢，我太熟悉，你可能不知道，我看向你时也是那样的眼神。

　　那时候你为了能跟赵清音多待会儿就故意把古诗词背错，天都黑了，你好些忘记了在教室门口等你回家的我。

　　终于，在这种情况下的第四天，你让我放学先走。

　　其实我想跟你一起回家，哪怕晚点也没关系，所以我告诉你我可以等你，你说可是你要送赵清音啊。

　　对啊，你要送赵清音，我又算的了什么呢。

　　林羡，那天我边走边哭，还被小混混堵在巷子里抢了钱，不过……你保护赵清音去了。

　　……

　　林羡，你夸五一晚会上的赵清音很漂亮，弹钢琴的时候像一只优雅的白天鹅。
　　但你忘记了，我也会弹钢琴。
　　那时候的我想了想，或许是因为我不够漂亮，也或许……只是因为我不是赵清音。

　　林羡，赵清音随口说了一句她不喜欢字写得丑的，你就疯狂地练字，自己进不下心来就拉着我一起，后来赵清音转学走了，你便不练字了，倒是我逐渐喜欢上了练字的感觉。

　　林羡，那个时候老师刚在班上讲了一对一政策，第二次月考你就故意考差，你告诉我你是想和赵清音坐在一起。

　　你如愿了，我的同桌变成了邓旭。

　　他很不爱干净，垃圾堆得到处都是，有时候甚至能招来苍蝇，可是你知道的，我有洁癖。

　　那段时间我回家洗澡都恨不得把身上的皮搓掉。

　　……

　　这样的事儿太多了。

　　那个春天，赵清音转学走了。

　　林羡，你不知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多开心，我为我恶毒又狭隘的心思感到惭愧，但是我接受我的一切，我承认我的欢欣雀跃，我以为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但我没想到你那么喜欢她。

　　赵清音走了之后，你找了一个女朋友，我还记得她叫徐露。

　　她很像赵清音。

　　她喜欢弹钢琴，写字很漂亮，她们俩笑起来都有一个酒窝。

　　但是你们很快就分手了。

　　我问你为什么，你说她性格太强硬，占有欲太强。

　　一股无力感涌上我的心头。

　　我知道你不是不喜欢赵清音了。

　　你只是在找她的替代品。

　　这也意味着是谁都不可能是我。

　　曲昭昭只是曲昭昭，不会是任何其他人。

　　……

　　林羡，你谈过太多女朋友了。

　　初三的时候，我听见你和周兰羽说你要和她在一起一辈子。

　　高一的时候，你撞见你和□□妤在楼梯拐角处热吻。

　　高二的时候，陈霖婷故意把喝了一口的矿泉水递给你，我猜你看见了，但是你喝了。

　　高三的时候，你在励志演讲上说你要和张乐蓓考同一所大学。

　　大一的时候，你为了王晨怡买遍了整条小吃街。

　　林羡，有关你的一切，我记得比你更清楚。
　　你说出那些承诺的时候，就像你说要保护我一辈子一样，轻飘飘的，早就不作数了。

　　……

　　大二的时候那是个意外，康佳贝把我的日记本翻了出来。

　　深埋在心底的秘密被公之于众，慌张和羞耻占据我的内心，我怕我苦心经营二十年的感情毁于一旦，但却说两情相悦。

　　你不知道我看到这条评论时内心绽开烟花的感觉。

　　我激动，但我知道你爱开玩笑，也可能是为了不让我尴尬，仅此而已。

　　犹豫再三，我给你发了信息。

　　等待回复的每一秒都是煎熬，我期待着，但你只回了个问号。

　　我明明很了解你的，但那一刻，我不敢妄自揣测。

　　思忖良久，我把你删了。

　　对不起，曲昭昭的自尊心已经所剩无几，我不敢赌。

　　那天你捧着玫瑰来见我。

　　但我明明不喜欢玫瑰，我喜欢向日葵。

　　你的眼神那么认真，我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接受了你的表白。

　　是的，你追我的话，一句话就够了，即使向日葵变成玫瑰。

　　我知晓你的浪荡与恶劣，
　　但只需要你的一点真诚，
　　就能点燃我为数不多的自尊，
　　只因为我爱你。
　　奋不顾身，
　　飞蛾扑火，
　　我不在乎。
　　林羡，我再信你一回，
　　以我的青春和尊严为赌注，
　　只最后一回。

　　……

　　好在，你对我比我想象中更好。

　　早晨六点的八宝粥，列表里消失的异性，我们一起看过的晚霞吹过的晚风，各种社交平台的公布与偏爱，我们共同走过的日本，三亚和魁北克还有其他各地，我们一起吃过的年夜饭包过的饺子，我们已经规划好的未来。

　　林羡，我的心告诉我我们的一切都不是作假，你带给我的欢声笑语仿佛在坚定地告诉我：曲昭昭，你的二十年都算数，你苦苦坚守的一切，换来了如愿以偿的结果。

　　可是人总是走得越高摔得越惨。

　　你知道吗，你已经很久没有夜不归宿过了，可是你公司年会那天，你一夜没回来却甚至没有打一个电话报备。
　　你知道吗，你推门进来的时候眼神有多不自然，我开玩笑的时候你心虚两个字就差写在脸上了。

　　我有多了解你，难道你不知道吗？

　　林羡，那是我能想到的最体面的告别方式了。

　　因为我不可能在你面前嚎哭发疯来要个解释，那样不太体面，况且，解不解释我都不会原谅你了。

　　我走了，是对我们这场感情的负责。

　　我不会告诉爸妈我们分手的原因，你也不用担心他们怪你。

　　林羡，二十年，我的耐心和感情被你一点儿一点儿磨没了。它们浸泡在你对别的女人的甜言蜜语里，慢慢变得黯淡无光。

　　王宝钏等了薛平贵十八年，等回来的是一个西凉公主。
　　我等了你二十年，而你身边不止一个西凉公主。

　　我曾问过你很多次喜不喜欢我，我甚至不敢问你爱不爱我，可是你还是不愿回答。

　　林羡，其实我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

　　他们说我也是赵清音的替身，只是我最像，所以你对我最好。

　　但我跟她其实一点儿也不像，我觉得你是知道的。

　　但我不敢像你确定。

　　万一，哪怕是万一，你真的把我当替身呢。

　　……

　　林羡，其实我在宁城过得并不好。

　　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他们说方言我听不懂，之前买饭团还被坑了十五块钱，不过后来我找那老板理论，他给我还回来了。
　　这里的气候我也不太适应，我已经感冒过好几回了。
　　这里的饮食也偏甜，我不爱吃，连胃口都没有以前好。

　　有时候走在街上，我看见有学生去打球，就会想到少年时期的你；有时候看新闻，日本又如何如何，我就想起我们一起去看过的富士山樱花；有时候路过婚纱店，我看见橱窗里的婚纱，突然就想起我们今年本来该结婚。

　　后来我干脆就不出门了。

　　我怕我想起你。

　　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刷手机时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有两个月没来过大姨妈了。

　　我去了医院。

　　哦，我怀孕了。

　　我想了很久，那天晚上还是给你打了个电话。

　　你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然后是一阵窸窣的声音，我听见你说，“叫啊，怎么不叫了。”

　　那是凌晨三点。

　　我挂断了电话，没别的心情，就只是想哭。

　　我大概是哭晕了，爸爸给我打了几十个电话我都没接到，最后是他打了110，我才被送去了医院。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每隔一会儿就有不同的医生来看我。

　　精神科的，心脏科的，妇产科的。

　　妈的，好烦。

　　林羡，我怎么那么多病啊，我他妈怎么那么倒霉啊？！

　　不过我在这儿只是吐槽一下，我应该很快就要解脱了。

　　前两个月我抑郁症发作，哭个不停，孩子被我哭没了。

　　他命不够硬，时机不合适，不来这世上受苦也好。

　　……

　　前几天，我突然心绞痛昏了过去。

　　过了好久，我不知道具体是多久，我听到你在喊我，我迷迷糊糊醒来，睁开眼发现是医生在放我手机里收藏的视频。

　　那是很普通的一天，我下班回家，你提我最爱喝的奶茶，在马路那边喊我。

　　医生说我昏迷了三天。

　　三天而已，我估计我快要长眠了。

　　写下这封信呢，是为了祭奠我的二十六年，我的一生，牵牵绊绊，都与你有关。

　　林羡，我爱你，祝我下辈子不要爱你。

　　——曲昭昭

　　这封信到这里结束了。

　　林羡拿着信的手不停地颤抖，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被褥上，晕开来，是他的愧疚，自责，忏悔，落魄。

　　他的哭泣是无声的，压抑的，绝望的。

　　林羡，活了一辈子，什么都没了，谁也对不起。

　　哪怕他现在去找曲昭昭，也只怕脏了她的轮回路。

　　况且她说，下辈子不要再爱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