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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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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年的冬天没有下雪,依然寒冷。农历新年家家户户洗洗涮涮准备着年夜饭,我们是南方人,母亲会做一盆酿酒,糯米汤圆,再包些馄饨,做两样小菜。外面零星的鞭炮声吸引着我,我少吃一点,便会跑下楼去,混在大孩子中奔来跑去。院子里大大小小孩子十几个,我是属于胆小的,我会帮大孩子拆整挂的鞭成为一个个小炮,看着大哥哥们点燃细细的捻子,我已躲在厚重的门墩后。噼里啪啦,烟火闪烁。也有大人抱着较小的孩子在昏暗的灯光里窜来窜去,硫磺的烟雾里传来一阵阵尖叫和嘻笑声。水站那边地上结了厚厚的冰溜子,穿着棉衣棉裤的女孩们弓着腰,晃来晃去,突然摔下去,一阵阵开怀的清脆笑声传过来。
院子里最疼我的是程家妈妈了。程家有两个大姐姐,两个小哥哥,他们住在一楼刚进院的楼梯口旁边,三间屋,刚好同我家楼上楼下对望着。随着两个小哥哥推门进去,一股暖意和油香味扑面而来,程家妈妈与两个大姐姐正在炉边榨油果,一种北方过年吃的面食。熟了的果子浮在油上面,做成花的面经过油炸饱满起来,呈现深浅两种金黄颜色,面香油香混在一起,我们咽着口水围了过去。程妈妈见我们烟熏火燎般的样子,一边起身在围裙上擦手一边温和的说;“快去洗,跟猴似的。”
“就等你们了,我开始煮饺子了”大姐一双沾着油的手执着铝制漏勺捞出炸好的最后的一层浮在油上面的油果,柔柔的说。“准备吃饭吧”程妈妈对大家说。程妈妈个头不高,齐齐的短发,戴一副厚厚的眼镜片,圆脸略清瘦。程爸爸坐在角落里的褐色椅子上,穿着深色中式衣服,口袋边缘悬着怀表的亮亮的银色链子。手里拿着一本书。他平时很少说话。
程妈妈拿着条纹毛巾擦了擦我的脸,头发,再擦了手,帮我脱了棉鞋,双手托起我放到放着紫红色炕桌的床的最里面,床上铺着席子。哥哥们也蹭了上来,我们三个脱了棉衣,我留着齐刘海的短发,柔软光亮。双眼皮的眼睛,含着一汪清水,长长的睫毛上下一闪一闪,透着一丝妩媚。穿一件红白插花的毛衣,挤在他们中间。大哥哥叫程晓,比我大五岁。小哥哥叫程远,大我两岁。程爸爸从角落移步过来,将书放在窗台上,半坐床边,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抿了一口。大姐姐圆圆的脸,梳一马尾。她端上饺子来,白瓷盘子边缘琉着金边,大家依次围坐在炕桌边。“都吃吧”程爸爸依然严肃。程晓夹了一个饺子放到我的蘸碗里:“慢点吃,小心烫。”自己也迅速的咬开一个。程远低着头,也不看我们,咂着嘴的吃着,油汁粘在嘴边。程妈妈又端上两盘来,冒着热气,小而秀气,褶皱处透着光泽。“芹菜馅的,好吃吗?慢点吃,别烫着。”我们点头:“好吃”。程妈妈说着又夹了一个放在我的碗里。二姐姐灵动秀气,挤坐在我们侧面,优雅的蘸着料碗慢慢嚼着。程爸爸品着酒慢条斯理看着我们。
饺子是北方过年传统美食,喜好的青菜和花肉剁馅包入圆形面皮捏成半圆状,煮熟,蘸醋,蒜,辣椒料碗吃,油汁流出,香味四溢。老人常说“更岁饺子,形如元宝,意喻包住福运,喜庆团圆。”
在不间断的鞭炮声传来母亲的声音,跟程妈妈打着招呼“过年好啊,想着这小孩子就在您这里,侬爸平台上看他几回了,哈哈。”伴着声音已经走了进来。母亲穿一件灰色格子呢短大衣,留着整齐的短发,眼睛细长向上挑着,皮肤白皙。手里托着半袋上海甜奶糖,“给孩子吃”,程妈妈微笑着“客气了,谢谢了”接过糖果,一边说;“孩子们凑在一起吃着香,还早呢,玩着吧。”程爸爸也点着头。程妈妈端着一盘油果递给母亲,“才做的,好吃呢。”母亲谦和的道着谢,又转过身来,对着我说;“别淘气,早点回家。”
母亲随父亲来西北,没固定工作,但毛衣织的极好,平时接点外面的活补贴家用,她比父亲大十岁,但看起来依然年轻,漂亮。
无论大人们忙些什么,孩子们盼着过年的新衣,新鞋,压岁钱。早上醒来,阳光斜在暗红色木制床头上,伸手摸摸枕边新鞋子深处,意外的惊喜是比去年多了一角,两角。
过了初一便是十五,跨火堆以示旺气通天,兴隆繁盛,夜幕的巷子里,远远望去已经燃起三五堆火,木柴在火中燃烧发出吱吱的爆裂声,大人孩子们不停地从各处寻来可以燃烧的木片,破损的角落里的椅子,竹筐,应有尽有。小孩子被大人抱着缩着脚飞跳过去。我胆小,程晓程远拉着我的手,从远处助跑过去,两人用力肘起我的臂膀,“跳”程晓指挥着,两人驾着我用力腾空飞越过去。有个孩子跨过去脚抬得不够高,踢起火堆,火星腾起四散,旁边一片哄笑声,躲避声。有被燎了头发的,飘过一股蛋白焦糊气味,烧了裤脚的,拍拍火星,自嘲的笑着,继续疯玩。
火光映着人们的脸,程晓方脸,弯弯眉毛,眼睛不大却很亮,一对酒窝,笑起来很柔软,额头上有一个米粒小坑,程妈妈说是出水痘留下的印记,我觉得很神气。程远圆脸,肤色略黑,胖嘟嘟的但动作灵活。路灯下,人们照看着孩子,火小的时候过来蹦一下。男男女女聊着孩子,家庭,还有是非流言。
程远身体壮实而灵活,从家里搬来自制的滚珠车,一大一小,前后拴在一起,我和程晓坐上去,一前一后,程远拉着我们跑,怕我摔了,程晓找来一截细细的尼龙绳将我绑在他身后:“这样可以吗?”“嗯嗯。”我开心点头回答。程远用力扯着前面的绳子拉着去水站的冰溜上,转弯处倾斜翻车,我扯着程晓的衣服,尽力保持着平衡,歪歪斜斜终究俩人一起摔在凹凸不平的冰面上,脸贴在冰面上凉爽爽的。我们两人系在一起,弯曲着斜躺在地上,感受着彼此身体的抖动,嘻嘻笑着爬不起来。程远看着我们的狼狈样,蹲下身躯,伸着胳膊,前后晃着身体,笑出了眼泪。
过完年,大人们开始认真上班,我待在家里,无所事事。父亲从小在上海学徒,后来与母亲来到大西北,在一家机械厂工作。他身材修长,眉目如画,而且心灵手巧。他很骄傲,但脾气很暴躁。
暑假结束,小学开始报名,我就读的这所小学在我们巷子的后面的一排平房,是临城一小。这边绕过去需要十分钟。程远在临城二小,程晓升至附近的初中。
马路上,自行车,公交车缓缓地穿行着,像河边小小的浪慢慢向前推来。“将批林批孔斗争进行到底”,“掀起批林批孔新高潮”标语,漫画高低不一的矗立在路边的长牌子上,我们小孩子,呆呆傻傻,弄不清什么意思。
一年级开始学习拼音,算数,下午无课,班级会以小组形式组织学习,分组读一些似懂非懂的文章,很多字不认识,更不知其意,如;碰壁,也会读到有趣的语句,磕磕巴巴,大家会笑作一团。学校里冬天也生火取暖,学生们轮流值日生火,轮到的孩子自备柴火。每次程晓都帮我忙,黎明前昏暗的,无人的巷子里,程晓拿根棍子挑着一小捆劈柴,两个挎着灰色帆布书包,穿着棉衣棉裤的影子并肩晃荡着,像童话里的打着瞌睡的精灵。临走我用手摸摸他脸上的黑灰,他会塞一个煮鸡蛋给我。孩子们会把馍馍,饼子放在炉边烤,上课时教室里散发着诱人的面香味。也有早上没有早点的孩子,他会顺着桌仓翻腾一遍,找到一二块昨天剩下的饼子,半个馍馍,自是欣喜不已。但不是天天有这好运气。
隔壁院子有个女孩与我同班,我们经常结伴上学,放学。她家四个女孩,她排老三,都叫她三英子,她眉目清秀,个子不高,一把马尾,性情温和。我和程远常去她家玩。
七六年元旦下了雪,天灰蒙蒙的,湿漉漉的幕布挂在天际,不见阳光。马路上结了厚厚的冰,撒了炉渣,车挂上了沉重的防滑链,行人不多,摔了悄悄爬起。空气好像冻结在时间里。
父亲将两个窗户换上了大玻璃,早晨太阳斜射进来,屋子好像大了很多。“以后擦玻璃的工作就交给你了”父亲指着窗户对我说。父亲现在在总务室工作。
第二年立春过后,母亲生病了,高血压,动脉硬化,父亲托人从上海带药过来,不见好转,第二年便不能行走,瘫在床上。每次吃饭,我先照顾她吃,再自己吃。“拖累你们了”母亲含着泪说。后来自己长大了,才知母亲泪光里的痛。她是个精致的上海女人,体面,优雅从容。到了七月便离开了我们。家里来了很多人:“孩子这么小,怎么舍得。。。。”他们讲着伤心的话,抒发着自己的情绪。我站在大人旁边努力表现着坚强,但最后一刻还是撕心裂肺的大哭起来,那一年我才九岁。还不懂失去的悲伤是什么样的感情。晚上睡在程妈妈家,程晓躺在旁边陪着我,我手里捏着一牙苹果慢慢睡去。后来母亲做了病理检验,正常病亡。父亲靠在墙边坚毅的抱着我没有哭。
母亲留给我几件新毛衣,一些黑白照片,和他们的剪影,还有一张放大的染色的母亲年轻时候的半身照片,穿一件黄绿格子的高领无袖滚边旗袍,半长烫发,面容丰满,着着淡妆,眉眼流转,一种温润清透,一种独自芬芳,一种旧时代的风韵和贵气。家里有一可以立在桌上的铜质方形镜子,四面可以拆卸,大小刚好与照片吻合,便将照片嵌入保存。
一年后,父亲再婚。我告诉他我择校的打算,他站在炉边一边下着面条,一边说;“可以呀,就是有点远。”“还好吧,老师说考这所学校把握性大一些。”我站在他旁边说。“嗯,不过三年挺快的,去这个学校的同学多吗?”他继续问。“三英子也考那”我回答。“啊哦,你们又在一起,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