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魅之月》清烟结萝

3、第二章 除妖

　　燕平城西，月黑风高。灯火通明的靖王府中，一场法事，正在进行。

　　祭坛上，身着道袍的天师手握桃木剑，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细微的夜风拂动火光，照在微观者不安的脸上，明明灭灭。一位衣饰华贵的夫人被这可怖的气氛迫得打了个寒战，踉跄两步，软在身后扶持她的丫鬟怀里。祭坛下正北立着一个少年人，飘摇的火光让人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从轮廓去分辨和猜测他俊秀的外表，但是，表情的凝重，确是无疑。

　　“道长，有眉目了吗？在我王府里作祟，使父王身染重疾的究竟是什么妖怪？”那少年在祭坛下问道。
　　天师睁开双眼，锐利的目光从靖王卧病的房间扫向庭院深处，又缓缓地移回来。

　　“妖狐……”

　　话音刚落，祭坛上陡然间烛光大盛，地面的震动从宽阔的中庭西北角迅速向祭坛蔓延，狂风随之席卷而来，除了天师以外的众人站立不稳，纷纷跌倒。在一片女眷的尖叫声里，天师的桃木剑剑心亮起一道锐利的紫光，那紫光迅速将祭坛为中心十尺的范围笼罩起来，被狂风卷来的墙砖房瓦狠狠地砸在这道光壁上，让光壁内的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父……父王！”一片慌乱中，方才那个少年挣扎着站起来，想起自己那还留在寝殿的父亲，立刻着急地要冲出这层光壁。但他没跑出两步，就被天师一把拉住。
　　“你疯了吗！现在出去，必死无疑！”天师手臂一用力，少年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自己扯了过来，向后跌出两步，好不容易才能站稳。他咬咬牙，回身又要向外冲，却被那华服夫人紧紧搂住。
　　“千华！不能出去！”
　　“娘！可是父王他还在……”

　　一道黄符破空而出，蓝光照亮了整个中庭，结界外的狂风似乎减弱了一点，天师划破自己的手指，血落在桃木剑上，顿时灵光大作，只听他爆喝一声：“破！”包围着祭坛周围人的紫光突然如烟火一般爆裂开来，化作无数光线射入每一个角落。
　　一声凄厉的嚎叫传来，震耳欲聋，众人看见原本空空如也的西北角，出现了一个毛茸茸的黑影，浅浅的光渐渐包围了那个妖异的身躯，诡秘的气氛随着躁动不安的风飘进人们的鼻翼，感染了每一个细胞，而原本挣扎着要奔出去找父王的世子也顿时呆在母亲的怀里，一时忘记了言语。

　　那是一只通身火红的双尾狐狸，如同烈焰般在黑夜中发出哀鸣，它尖锐的爪子在地上狠狠划下无数的刮痕，仿佛受了严重的伤，浑身颤抖着，妖异的红光如流水般不住地落到地上。
　　这流线般的身体，还透露着某种妖异的美，仿佛上天的造物受到了破坏，却仍然保有它的高贵。

　　仿佛被蛊惑一般，愣在母亲怀里的少年缓缓站了起来，向那只双尾狐狸走去。

　　“世子殿下！”
　　“千华！”

　　倒地的王妃、丫鬟和侍卫想要拦住少年的步伐，却发现自己竟然不能动弹，而少年对那些呼唤也恍若未觉，只是直直地朝那狐狸走去。

　　“大胆妖孽！死到临头还不罢手！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急急如律令！”符纸的灵光随着天师的咒语拍在少年背上，穿透身体，少年呻吟一声，跪下身，剧烈地呕吐起来，只见无数黑水冲口而出，触地后冒起滚滚黑烟。

　　“必神火帝！万魔共伏！”紧接着，一道火焰向那双尾狐狸袭去，只见轰鸣声中火光四溅，双尾狐所在的地方，一瞬间变成一团熊熊烈火。

　　“笑话，以为这就能降住我吗！”电光火石间，原本身负重伤的双尾狐突然直往天师门面扑来，利爪一扫，天师急向后躲去，道袍胸前的几片布料还是被刮落，瞬间被爪上的剧毒腐蚀了。

　　啐了一口，天师举起桃木剑。
　　“还能动吗？很好，妖狐，让我见识见识你的力量！”

　　“千华，千华，你还好吗？”另一头，王妃正帮呕吐不止的世子顺气。
　　“娘……娘……我没事……父王……”少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感到胃里一阵翻滚，哇地又吐出一大口黑水。
　　“去，看看王爷怎么样了！”王妃转头命令左右侍卫，旋即自言自语，“王爷究竟做了什么，惹来了如此厉害的妖怪……”

　　少年转头，看着火光里还在缠斗的一人一妖，那狐妖本来已经受伤，身手较为迟缓，但作为它对手的天师却不知为何，迟迟不能给它致命的一击。
　　果然，这不是个简单的妖怪。

　　抹了一把嘴边的黑水，少年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吩咐左右道：“去，取我的剑来。”
　　“千，千华？”

　　“殿下，剑取来了。”过了片刻，侍卫带来了世子的宝剑。
　　“很好，你们保护好王妃，不许离开半步！”少年接过剑，站起身，唰地抽出来，将剑鞘丢在地上。
　　“千华！你要干什么！不许过去！”地上的王妃伸出手抓住自己的儿子，连声音也变得凄厉起来。
　　咚地一声敲在王妃后颈，年轻的世子看着母亲的身子软倒在侍从怀里，远处的火光照在他背后，给他添上一圈金红色的轮廓，妖风中，他毅然转过身，举起宝剑，朝那火红的身影直直冲去。

　　“妖狐！受死吧！”

　　那是，一片静寂。
　　仿佛连火焰也凝固了。

　　“你这……混……”
　　宝剑贯穿了狐妖的身体，殷红的鲜血顺着剑刃滑到剑柄，然后滴到地上。
　　少年抓住时机，用力将宝剑再向前一送。

　　“你害我父王，还欲蛊惑于我，不除你，要我这靖王世子何用。”

　　妖狐呻吟了一声，口中喷出血来。少年猛地将剑抽出，那血肉附着的剑刃带出一阵“叱啦”的响声，妖狐的身体也随之一颤，最后，狠狠地，砸在地上，再也没了声响。笼罩在王府上空的妖气随之散去，原本燥乱的风，也渐渐平息下来。
　　宝剑划出一个漂亮的半圆，剑锋幽幽闪着荧光，少年看着地上的妖狐，眼中的冷酷让除妖多年的天师都不由得一怵。

　　“死了……吗……”少年蹲下身来，用剑柄轻轻捅了捅摊在地上的妖狐身体。
　　天师默然看着火光下浸红了半个祭坛的狐妖之血。

　　一般说来，即使不附带法力，被一柄剑贯穿了身体，别说是妖怪，就是神仙恐怕也活不了了。何况狐妖的尾巴越多，代表法力也就越强，这狐妖虽然厉害，也不过是个两尾，受此重伤，断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了。
　　但是，为什么，他是如此不安呢？
　　以天师的直觉，他总觉得，笼罩在王府上空的邪气虽然已经完全消失，但还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也许还会发生。
　　是什么呢？是卧病在床的王爷吗？
　　不，那里他早已布下阵法，何况狐妖一直与他在这里缠斗，王爷那里，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那么，这种不安是……

　　就在天师沉思的时候，眼前的世子突然像承受了巨大的痛苦般抽搐起来。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开始是胃里一丝灼痛，接着，整个胃中仿佛开水沸腾一般，痛苦顺着血管流向五脏六腑，蔓延至全身。
　　“啊啊啊啊啊！”

　　异变就在顷刻间，以所有人都不能反应的速度发生了。

　　“殿下！”
　　“世子殿下！”护卫王妃的侍卫立刻放下王妃冲上前来，却被颤抖中的世子一剑挥开，只见少年握剑的手筋脉凸出，似有巨大的力量在他体内流窜着，涌进他的心脏。终于，他再也忍受不了如此巨大的痛苦，跌倒在妖狐的尸体旁边，弓身不住地抽搐。

　　“可恶，那不是蛊惑！而是附身吗！那个时候起就……”天师顿时明白了使他一直不安的究竟是什么。那时世子受蛊惑朝妖狐走去，自己的驱邪本来不应该会引起世子口吐黑水的反应。那黑水，是妖狐之魄吗？可是即便如此，世子将黑水吐尽，也早就应该……

　　“血……妖狐之血吗……”瞥了一眼狐狸尸体下的血，又看了看世子满手粘稠的红，在那片血渍中，世子也许被妖狐划开了小小的伤口，也因此被杀死，然后附身了吧。

　　退开两尺，天师举起了手中的桃木剑。

　　“啊啊……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痛苦的呻吟渐渐变成了笑声，跪坐在地上的少年突然仰天大笑，火光里，他的眼睛变成了妖异的金色。
　　“愚蠢的人类，以为这样就能要我死吗？啊，挣扎吧，痛苦吧，哈哈哈哈，这个身体是我的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妖孽！留你不得！”天师符纸扫过剑身，双目如雷霆般射向附在世子身上的狐妖。
　　狐妖呵呵笑了一声，慢慢站起身来。
　　“臭老头，这样行吗？”少年金色的眼睛熠熠生辉，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这个身体，可是皇亲国戚啊。”
　　说着，他手一挥，利爪破开的风刃朝天师袭去。
　　天师利落地躲开这玩笑似的一击，凝眉爆喝道：“贫道自有办法！净禁破！”

　　迅速地避开天师的攻击，少年心有余悸地看着自己方才站立的地方，平整的地面被雷生生劈出一个大坑，还冒着青烟。
　　“妖道！你要对世子的身体做什么！”王府的侍卫反应过来，举起手中的武器，向天师冲去。
　　“禁！”天师一声爆喝，紫色的结界重新亮起，冲上来的侍卫撞在上面，发出一声闷响，巨大的力量就把他们全部甩到外面去了。

　　“哼，臭老头，你还真是胆大包天啊，连世子也敢杀。”少年冷笑一声，用脚钩起落在地上的宝剑。
　　“世子已经被你杀了！现在的你不过是妖狐而已！”天师怒喝道。
　　火光照在少年脸上，映衬着少年邪魅的笑容：“哦？你确定吗？那个傻子说不定还在这个身体的某个地方……比如……”
　　他说着，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弓下身去，片刻，他仰起脸。只见他眸中的金色已然褪去，仅剩一脸惊慌。
　　“道长救我！”他扔踉跄地上前两步，抓住天师的袖袍。
　　天师僵立在当场。
　　“世……世子殿下……您……”话音未落，只见少年眼中金光一闪，白刃贴着天师鼻头划过，刮下几滴汗液来。

　　“哈哈哈哈，即使知道世子活着的希望渺茫，也不敢果断下手吗？”少年手腕转着剑花，“下一剑，会刺穿你的心脏，吃掉一个法师，应该可以让我功力大涨。”

　　“做梦！太极无极！”这一次，天师被彻底地激怒了。
　　剑气密集地向少年袭去，少年翻身踩上光壁，绕环奔向天师，剑光劈过，两股力量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碰击声。
　　“灭！”一道符纸飞向少年，散发出清正的蓝光，少年容色一凛，立刻警觉地向后腾空跃起，却仍然被蓝光紧贴着扫过脸颊。他只觉得魂魄一震，妖狐的魂魄差点从身体里被震出去，心里暗叫不妙，这一下还仅仅是被扫过，若是直接命中了，别说世子已死，就算尚有一丝魂魄在，也得和自己一起被打得魂飞魄散。

　　“人类……总是要这么赶尽杀绝吗？”
　　妖气在身上凝聚，仿佛烈火般包裹了少年的全身。附身世子的妖狐，又一次感到愤怒在心中燃烧。
　　“无耻妖孽，为祸人间，不是我赶尽杀绝，是你自掘坟墓！”天师掐起另一道符，亦开始凝聚法力。
　　少年偏了偏脑袋，冷笑着看着天师汇聚起周身的正气，眼中金光闪烁：“自掘坟墓？我不过借块宝地打算修炼几十年，那个王爷心术不正才会被我梦魇所惑，自堕泥沼。他贪欲过剩，善心不足，本来没有我，恐怕也再活不了多少年……哦？有趣，看这少年的记忆，他似乎还认为他是个好父亲……呵呵，真可怜，他原本再过半月就要被送进宫中当他父亲换取荣华富贵的质子，哈哈哈哈，送给那个喜好男色的皇帝……真可笑，人类，究竟是我该死，还是你们自己该死？”
　　“住口，妖孽，即使王爷有过，世子又有何辜？不要再挣扎了，受死吧！灭！”

　　少年丢弃宝剑，妖气中，他的手指如狐爪一般，指甲透明和锋锐。

　　人类。
　　人类，果然是这个世上，最让我讨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