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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出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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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过去,又是春天梨花初绽,易香阁深院里,一只雪白的兔子蹲在墙角,红宝石般的大眼睛没有焦点地瞪着前方,嘴里仿佛在咀嚼着什么。
“小姐!小姐您快下来!”庭院里高大的梨树下,一个容色秀丽的丫鬟正在焦急地呼唤着。她穿着轻容纱衣,腰间系的是绫罗缎带,高举的手臂衣袖褪到了肘间,雪白腕子上那只玉手镯,雕花繁复细致,竟是价格不菲。
“袖香,别喊啦,小姐我要是吓得跌下去,看娘不收拾你。”地上树影攒动,被唤作袖香的丫鬟听见头顶上清脆的声音,急得差一点掉下眼泪来。
“小姐,小姐,求求您了,快下来吧,要是您不小心有个闪失,夫人会要了奴婢的命的。”
“唉,烦死了。”树上的人轻轻叹了一声,“不就是摘朵花,也要大惊小怪。”她咕哝着,伸出手攀上一枝梨花,小心翼翼地折了下来。
“袖香,小姐我要下去了,你好好接着啊。”
“诶?小姐?”
树下的丫鬟脸色一白,还没反应过来,树上的人已经喊道:“我跳了啊,接好咯!”
“等一下!小姐!我接不……啊!”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尖叫响彻整个易香阁内院。
易雪梨轻轻掸了掸衣袖,无可奈何地瞟了一眼还在尖叫的丫鬟袖香。
“别嚎啦,本小姐英明神武,难道还会真的要你个水都提不动的丫鬟接着我呀。”
袖香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果然看见自家小姐毫发无伤地站在眼前。梨树筛下的阳光星星点点滴落在她淡黄的衫子上,柔柔地铺开一圈圈光晕;袖子里伸出的雪白的手,指尖是浅浅的粉红色,她手里的一枝梨花开得正好,花瓣柔软而娇嫩,仿佛晶莹的白雪,衬着那若有似无的笑意,一双清澈的眸子仿佛两湾湖水,竟微微泛着浅蓝色,美得不似人间的少女。
袖香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小姐,一阵委屈油然而生,鼻子一酸,两行眼泪就落了下来。
“小姐,小姐,你吓死奴婢了,呜呜,若是有个不小心,奴婢,奴婢……”她说着说着,竟然泣不成声。
易雪梨眉头一皱,顿时觉得无比烦躁。这院子里的丫鬟一个比一个能哭,仿佛她们才是小姐,有撒不完的眼泪,都能灌溉一片森林。
“行了行了行了,别哭了,再哭下去我都要内伤了,”她拍了拍袖香的肩膀,把那只好不容易摘下来的梨花塞到袖香的手里,“喏,去把这枝梨花插在上次带回来的蓝玉瓶里,用我冬天留下来的雪水养着,然后摆到娘的床头去。”
袖香抽抽搭搭地接过花,应了一声,又哭哭啼啼地去了。易雪梨松了一口大气,仿佛甩脱了十斤的重担一般,脸上又重新明媚起来。
“小兔子,你在这儿啊。”她发现墙角那个雪白的身影,眼睛一亮,欢快地跑过去,一把将地上的兔子捞起来抱在怀里。
兔子抖了抖耳朵,一心一意地咀嚼着。
易雪梨轻轻抚摩着兔子的脑袋,叹了口气:“都十几年啦,你也是老兔子了。天天这么吃,你会胖成猪的。”
话音刚落,易雪梨惊讶地看到怀里的兔子几乎是鄙视和轻蔑地瞥了自己一眼,但是等她定睛一看,怀里的兔子又只是呆呆地望着前面。
“呵,别人都说能活这么久的兔子定然是个妖怪,现在看来,你也许真的是个妖怪呢。”安抚了一下自己有些受惊的心,易雪梨抱着兔子坐到秋千上,轻轻地晃着。
“唉,小兔子,转眼都十多年啦……”
易香阁,坐落在大陈王朝都城燕平,位于东城最繁华的商业街道,是全国最大,也最有名的香粉铺子。这里制作的胭脂水粉,上至深宫,下至平民百姓家,无人不喜,无人不爱。易香阁的大老板是个女人,名叫易甄英。这个女人十六年前来到京师,怀着孩子,以卖单盒特制的胭脂水粉为生。在人生中最困难的时候,易夫人生下了自己唯一的女儿,易雪梨,并以自己女儿的名字,制作了带着母亲无限深情和期望的雪梨香。小雪梨的出生,仿佛幸运之神降临一般,给这个孤苦的单亲家庭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幸运,雪梨香被到民间采买的宫里人相中,接着受到皇后娘娘深厚喜爱,一夜之间,易家的孤儿寡母翻身成了富贵之人。
转眼,易家的女儿已经到了二八年龄,是出阁的时候了。提亲的长队几乎踩烂了易香阁的门槛,而住在梨花深院里的小雪梨,却似乎一点也没有受到来自外界的压力和影响。
“啊,小兔子,好像又有提亲的人来了,不知道这一次是谁呢?”秋千荡得高高的,易雪梨透过院墙,看见老远的地方,扛着一个个箱子的身着红衣的长队拐过街角,朝自己家里走来。
“烛焉!烛焉!”雪梨从秋千上下来,朝门里唤了一声,片刻,便过来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周身上下透着伶俐。
“小姐,有什么吩咐?”小丫鬟做了个万福,笑嘻嘻地问道。
雪梨眨了眨眼睛:“来帮我换衣服,我要去添些热闹。”
烛焉接过雪梨怀里的兔子,一主一仆快步朝房里去了。
“王夫人,您已经来了很多次了。我说过,这门亲,不合适。”主座上,易夫人呷了口茶,语气不轻不重,漫不经心。明白的人虽然知道她早已四十出头,但那乌发如云,肌如冰雪,一对凤目不怒自威,竟是三十不到的美貌少妇模样。
王氏心里暗骂一句这姓易的全是妖怪,肥胖的脸上却堆满了笑。
“易夫人,易小姐正是美貌如花的时候,陆公子,可是陆御史家的长公子,人啊,是长得一表人才,文韬武略,深得皇上喜爱。陆公子对易小姐倾心已久,又怕唐突了小姐,三番四次地请我这老太婆过来给他说这门亲事,可见用情之深啊。光这聘礼,就排了一条街啊。”
易夫人淡淡瞥了一眼沉重的礼箱,浅笑道:“用情之深?可我听说,陆御史家的长公子,夜夜眠花宿柳,我家梨儿若是嫁过去,岂非要受委屈。”
王氏脸上一僵,旋即又挤出一个笑容道:“那都是道听途说,即使是真的,夫人,男人年轻的时候,谁不做些荒唐事,待媳妇娶进了家门,那心也就收回来了……”
易夫人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也没有改变,但是了解她的人都知道,这是她要发怒了。
这位雍容华贵气质高雅的夫人发怒,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娘!”一个凄厉的声音贯穿了这个房间,把王氏和扛着聘礼的人都吓了一跳,连座上的易夫人表情都是一僵。
“娘!娘!不好了!”
一个灰不溜秋的身影闪进屋里,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扑到了易夫人身上,仿佛一个肮脏的大毛球一般,微微抖动着。易夫人垂下眼看着将自己打扮得无比凌乱的女儿,以所有人都听得出的满带母爱的声音轻轻问:“梨儿,怎么啦?”
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只见那个灰色毛球仰起一张沾满了灰和红色痕迹的脸,抽泣道:“小兔子,小兔子死了!它流了好多血!”
雪梨说着,举起被她紧紧勒在怀里的兔子。
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寒气。
只见兔子洁白如玉的身子上,布着斑斑“血迹”,那些红色液体一滴滴落在易夫人的衫子上,脏了一片。
易夫人接过兔子仔细看了看。
兔子抖了抖耳朵,千年不变地咀嚼着。
“傻孩子,小兔子没有死,你是不是不小心把颜料撒在兔子身上了?”
“颜……颜料?”雪梨歪了歪脑袋。
烛焉适时地从角落里闪出来,眼角挂着泪花,颤声道:“夫……夫人,奴婢该死,小姐画画的时候奴婢帮忙调颜料,小兔子来了,小姐就跑过去,不小心,不小心把……”
易夫人冷冷瞥了烛焉一眼:“这么说,你还觉得,是小姐的不对了。”
烛焉愣了愣,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下,不停地磕头:“夫人,夫人饶命,是,是奴婢的错,奴婢没有照顾好小姐,奴婢该死,夫人,饶奴婢一命吧夫人!”
易夫人垂眼看着不住磕头的烛焉,又看了看早已愣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的王氏,歉然道:“对不住,让您看笑话了,我看,这聘礼,你们还是先退回去吧。”
说着旋即冷下脸:“武张,武得,把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拉下去,抽二十鞭子,再打发了。”
两个身形魁梧的家丁立刻领命,将浑身颤抖哭叫不已的烛焉拖走了。
“娘,娘,是不是烛焉使了妖法害我的小兔子,所以娘才罚她?”雪梨咋着天真的大眼睛,抱着兔子问道。
易夫人慈爱地抚摩着她的头发:“对,娘帮你惩罚了坏人,现在没事了,和小兔子去玩吧。”
雪梨欢快地应了一声,还要继续演下去,一转身,却发现提亲的队伍早已跑得没了踪影了。
易夫人看着自己野猫一样脏乱的女儿,好气又好笑地拈了拈她的小鼻子。
“又淘气,明天,全城都该知道我易香阁有个神志不清的小姐,易家有个凶神恶煞的夫人了。”
易雪梨皱皱鼻子笑了笑道:“有什么关系,叫那些苍蝇臭虫滚得远一些不是比较好么?省的他们来打扰我亲爱的娘。”
易夫人揽过女儿,搂在怀里。雪梨身上尘浸墨染的,还有红色的颜料,她全然不顾。只是下巴抵在她发旋上,感到自己仿佛拥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一般。自从女儿出生,这个美丽可爱的小宝贝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一切。她怎么能容许陆家那个肮脏的儿子碰她最亲爱的宝贝?
可是,女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啊。
易夫人觉得眼眶有些湿润,轻轻擦了擦眼角。
“娘,你怎么了?”雪梨轻轻蹭了蹭母亲。
易夫人叹了口气,摇摇头,给女儿一个微笑,然后拍了拍手吩咐:“烛焉,把小姐带下去梳洗梳洗,瞧瞧,都成什么样子了。”
方才被两个彪形大汉带下去的少女,此时又从容自若地出现在母女二人面前,雪梨看了看烛焉,又看了看母亲,乖巧地点点头,跟着丫鬟离开了。
“烛焉,烛焉。”泡在热水里,雪梨仰头问丫鬟,“你说,今天娘为什么哭了?”
烛焉哗啦地将又一盆兑好的热水倒进澡盆,抹了把头上的汗,漫不经心地应道:“小姐到了出阁的年龄,虽然赶走了一个又一个前来提亲的,但总有一个,会把小姐娶走的吧?夫人那么疼爱小姐,怎么能不伤心呢。”
雪梨回过头认真道:“我可以一辈子不嫁陪着娘的。”
烛焉停下给雪梨搓背的手,捞起一捧水泼过去:“那样,夫人会更担心吧。”
雪梨若有所思,微微应了一声,沉进澡盆里,留下水面的一串小泡泡。
孩童时说过的话仿佛还在耳边,然而这么多年过去,虽然不能说对话本里天长地久的恋情没有向往,但总不那么具体,每一天在娘亲身边,像所有大户人家的小姐一样在院子里玩耍,赏花,读书写字弹琴,还是要更现实一点。
嫁出去吗?
雪梨冒出头来唤了口气,看了看凌乱的水面上自己破碎的倒影。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至少……
一个念头,在少女的心里慢慢成形。
至少,是不让娘亲担心的人……
“小姐别乱动啦,水会凉的。”烛焉嘟囔的声音在她耳边想起,雪梨恍若未觉,只是呆呆地思考着自己刚刚做出的决定。
既然这么决定了,那就去做吧。
当夜,在连值夜的家丁都睡着的时候,易家大小姐摸黑给母亲留下一封信函,打包了所有她觉得可能会用上的东西,带着一只兔子离家出走了。
娘亲,您在家里等着,女儿一定给您带回来一个好女婿。
“小兔子,走了哦,别害怕。”怀抱兔子的俊俏少年紧了紧背上的行囊,消失在黑暗中,投入了陌生的世界。
在她身后,命运的齿轮静静转动着,一切已经开始,再也不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