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山雨欲来 ...
-
梁国京都神丰城崇墉百雉,俨若雄关,居翀御山南,涎水北,物阜民丰。贞武王爷府坐落神丰东北,府内亭台阁楼,雕梁画柱。府内正中筑殷园,园中一湖,名既济,湖中一座七孔桥连通东西,湖东馆山茂林修竹,重林掩映下一座精美庭院名昱林院。
时下正值初夏清晨,阳光熹微,一阵阵欢声笑语自昱林院传出,只见院内世家子弟围坐一团,簇拥着一名神丰玉朗的少年。少年正提笔写字,只见他眉头微蹙,走笔却行云流水,不久,纸上跃然一副锦绣文章。
少年身侧围观的尽是世家子弟,各个衣裳楚楚,平日也矩步方行,此时却将礼数抛在脑后,欢呼雀跃,好不热闹。但唯有一人不在此间,他趴在远远的石桌上,看着远处热闹非凡的人群,一言不发。
此人名唤季璃,正值舞象之年,是梁国武王爷萧崇的第三子,传言其母为城中锁红楼名妓季明月,不过自季璃出生季明月便一无所踪,众人便猜测已被王妃禾莲珠所害。
少年写完称太子传唤他入宫有要事商议,待到晌午再与大家一同用膳,便与众人告辞。季璃眼神一直追随这他离去,待他回神,身边不知何时围上三五个人。
季璃心知这些人多半不怀好意,起身想离开,却被身旁一个约莫三十出头、形色瘦黑的马脸世家子弟用手摁住肩膀。季璃也不反抗,任其将他按在原位,边上人看了,不免相视一笑,尽是嘲讽神色。
“听说你母亲是锁红楼名人,当年使了邪魅功夫,才骗得王爷与她春风一度,你说,这传闻是不是真的?”马脸男子满是探究神色,身旁的人也伸长脖子看好戏。
季璃却低垂脑袋,充耳不闻。马脸男子见他这么不识相,用手捏住他的下巴往上抬,季璃被迫抬起脸与马脸男子对视:
“听说你那贱人母亲,怀上你后,见王爷不娶她,竟大着肚子逃出京城,想用你要挟王爷。见王爷不从,竟干起了老本行,才勉强拉扯你到七岁。”,说罢他嘻嘻笑了两声,拍了拍季璃的脸,“你说,你娘当初也不来求求我,我好让我那家仆带俩银子去照顾你娘生意——”
不料,马脸男子话还未说完,就被季璃一拳打在了脸上,身旁人大惊失色,纷纷过来拉扯季璃,马脸男子回过神来,自是气急败坏,冲过去就给了季璃两个大嘴巴子。季璃却眼睛通红,竟张口想咬住马脸男子的手,马脸男子见状,又是一脚踢在季璃肚子上。
季璃被踢得一口气喘不过来,捂着肚子蜷缩在地,周围世家子弟也怕事情闹大,竟就此散开,而马脸男子还欲发作,被他几个好友劝了两句,朝季璃吐了口唾沫也离开了。
季璃待人群走后慢慢爬起,又慢腾腾趴回了石桌,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季璃心想,自己活着还不如死去,活着不仅保护不了自己娘亲性命和名誉,还要在害自己娘亲命的人身边苟且偷生。
季璃想着想着便到了晌午,少年回来了,并在众人拥簇进膳厅。季璃却感到无力,依然趴坐不动。此时,一名世家弟子竟不管刚才的风波,招呼他一起用膳。季璃瞥了一眼这世家弟子,见他笑得满面春风,还有两个显眼的梨涡,只觉自己整日郁郁寡欢,连世子生辰也愁眉苦脸,更加自惭形秽起来,索性将头埋了起来。
此时,一直在身边冷眼旁观的老奴跑了过来,他看看季璃又看看长着梨涡的世家弟子,便俯身对季璃说:“世子生辰,小王爷理应忙前忙后为世子奔劳辛苦才是,如今世子邀你入宴,你本应更加感恩戴德,不料却不情不愿哭丧着脸,真是浪费世子大人一片苦心!”季璃听罢,依然一言不发,不过慢吞吞爬起身,跟在众人身后进入膳堂。
膳厅已摆设好珍馐美食,各官宦子弟也陆续落座,原来,今天是贞武王爷二子萧宸的生辰。萧宸其人在京都声名远扬,他不仅出生高贵,是王爷与禾莲珠的嫡子,而且文采卓然,在十岁时其文章诗词就冠绝京城,更是在二十二岁一举中第,获梁王亲自点将,可谓是前途无量。
膳堂内觥筹交错,各世家子弟争相向萧宸敬酒,恭维之词源源不绝,无人注意角落里站着的季璃。
然而,季璃似乎已经习惯于此,只静静望着主坐上的萧宸。萧宸是闻名遐迩的俊朗少年,面若美玉,眉目如画,唇似点朱,眉刀削笔挺的俊鼻中和了眉眼的柔和,增添了他的冷冽气质,而他一笑下又春风拂面,令人难以探究却无法自拔。
酒过三巡,季璃看主坐上萧宸向他招了招手,他这次没等老奴再提醒,一溜烟跑了过去。
只见萧宸在桌案上已摆上两盏酒杯,皆蓄满美酒,萧宸目光温和,定定看着季璃。季璃其人面容姣好,体格轻小,由于常年吃不饱饭,瓜子小脸饿的只剩巴掌大。他开心崇敬地望着萧宸,一双狐狸眼含情带笑,由于上午刚哭过,眼角微微泛红,更显得楚楚动人。但季璃心知肚明的是,他这男生女相的妩媚模样,加上平日里神色悲戚,声若蚊虫,无文武特长,之令人心生厌烦。
萧宸递给他一杯酒,自己也拿了一杯,周边声音渐渐变小,世家子弟都在关注着这边的动静。季璃平日若是受这般注视,定是恨不得把头埋进土里,而这次他却仰头呆呆注视自己的兄长——王府里救他于水火,给予他温暖,他崇敬的人。他双手接过,但控制不住颤抖,手一滑,却不小心泼了小半杯出去,脏了世子的衣摆。
周围又静了一静,大家的目光像是凝固在了季璃泼出酒水的双手以及世子脏了的衣摆上,只有刚才那长了梨涡的少年面无表情,眼神逡巡在世子和小王爷间。季璃涨红了脸,忙将酒摆在一边,用自己的袖子帮世子清理,而他的手却被世子一把抓住。
“无妨”世子眉头皱了皱,又舒展开来,对着季璃朗声说道,“璃弟,今日我生辰,我们喝一杯罢!”说罢自顾自喝完自己的酒。季璃不敢怠慢,连忙也端起桌上酒杯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午膳一过,老奴便对季璃说王妃唤他过去,季璃内心忐忑,便四处寻萧宸的身影,但萧宸早已被世家弟子拥簇着远离。
“小王爷,王妃催得急,您要真找世子什么事儿也得等见了王妃再说!”季璃无法,只得跟着老奴前去射鸿院拜见王妃。
射鸿院坐落王府西北,自昱林院穿过既济湖再向北走百余步即可到达,然而正值晌午,艳阳高照,季璃走的又急,不免出了一身汗,旁边老奴见他汗淋淋的样子,嫌恶地离他远了几步。季璃把一切看在眼里,心里荒凉,却面无表情,不一会儿,又被忐忑的心情取代。
季璃很怕王妃禾莲珠,自是因为儿时发生的一件事。那时季璃刚开始学识字,府上大王子萧柝还未去边陲,而世子萧宸已去皇宫伴读。季璃念书识字不慢,也能按时完成先生课业,但声音宛若蚊虫,背诵磕磕巴巴,写字小如蝌蚪,因此常被先生责骂。萧柝刚开始与季璃一同学习,他在时还好,先生偶尔打季璃手板心,但过了半年,萧柝便去了淹城戍边。先生四五十年岁,自是看透了人情冷暖,便对季璃更加苛责。
一日,季璃行及湖边时,双腿一软摔了下去,彼时季璃还未摔入湖中,但季璃被接连罚跪了几日,又饿了一整天,头晕无力,双腿麻痹,几次挣扎也无法站立。身旁只有一个老奴,却是动也不动,冷眼望着他。
他自是知老奴不会帮他,便抓着湖边一棵杨柳树干勉强站立,刚要往前迈出,见那老奴终于过来扶,却不料二人同时往前,撞了满怀。季璃又一次摔下,此时便掉入湖中。
湖水寒冷,季璃只觉脚下淤泥松软,无论怎样挣扎却感觉越陷越深,四肢也渐渐麻痹,每一回想呼救却被冰冷湖水灌满一口。此刻日落西山,天色渐暗,季璃望着沉沉暮色,十年生命犹如走马观花:从未吃过饱饭,父王母妃的冷眼,奴仆的嘲讽,对他生母的谩骂……他正想自己终于可以缓缓睡去,寂静地走向那片黑暗时,却感到双腋被人从后托起,拉上了岸,而他因为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后来季璃才知,他淹水那日萧宸从皇宫正回王府,路过既济湖时跳下水救了他,而老奴自他掉下水时就慌忙奔向王妃禀告,待季璃被世子救上岸后不久,王妃派的奴才也前来搭救,但自此季璃便已知道,王妃要他死,而萧宸要他活。
一晃神,季璃已跪在王妃身前。禾莲珠身形瘦高,性静,喜礼佛抄经,室内长燃香火,手上随时拨动着一串玉珠。她今次穿一身浅红襦裙端坐在错彩镂金的扶手椅上,宛若一把高香直插香炉。季璃只望了一眼就抑制不住内心恐惧,自他落水后王妃从未单独召见过他,此次不知又是有何阴谋。
禾莲珠一反常态,未言先笑,先问候他学业,又问候他生活,当知其无恙,又笑眯眯从屏风后面请出一个和尚,那和尚颇为俊朗,眉长得甚美,浓墨重彩,眉下一双眼更如浩瀚星辰,一望之下竟像是要将人吸了进去。
和尚也不与王妃寒暄,径直走到季璃身前,向他伸出手,“小王爷,把手给我,待我细细摸摸你的脉”。季璃见那手布满伤痕,青筋交错,心里一惊便把手往怀里揣,和尚却眼疾手快抓将他的手过去,搭上两指摸起脉门来。
那和尚甫一摸到便眉心紧锁,再无刚才的轻松自在,王妃见状也收敛笑容,过了不久,和尚才放开手,又仔仔细细将季璃的眼、口、鼻、耳一一查看,在季璃不耐时,和尚终于收手。循着王妃问询的眼光,和尚笑眯眯说了一声“可”。王妃见状才恢复笑容,“不过” 和尚眼睛一转,“今夜尚玄寺法会排演,王妃当做好准备,贫僧事务繁忙,就不叨扰了”说罢对王妃一拜,飘飘然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