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度》摸一下下

18、第 18 章

　　今天是新世纪的第一天。2000年，多么不可思议的一年，我自己都快成老古董了。我们这代人经历过太多历史，有时甚至分不清哪些是回忆，哪些是真实发生的了。傅云祥的一条腿在战争中炸没了，他现在人也老了，瘫在床上不能动。但他还说要跟我去雨花台陵园看大小姐，去看她的文章。莺莺姐去年走了，但走之前还是没能找到她的女儿。多少在战火中失散的亲人，他们一辈子都再也见不着了。南京那边有人找到我问云锦的事情，说是政府要扶持传统文化遗产。我打听了许久周家人的下落，一无所获，像是掩埋在了战争的尘暴中，早成烟没了。你也不见了，被我埋在一个野岗里，到底是哪片地方呢？那是我见你的最后一面。
　　我的前半生一直在逃难，从北边的家乡逃到南方来，一心只想活命。活着，也要有尊严的活着，这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啊。你把你最奢侈的东西交给了我。想起我在工厂做工的时候，回忆起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总觉得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变成了一种罪过。我便去夜校补课，工厂里的女工友也跟着我去上课。有时候，我会突然觉得你活着，在我身上复活了。即便我无法去到你的面前，你也来找我了。

　　刘玉关放下笔。她登上学校礼堂的讲台，底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她虽然年纪已近八旬，头发全白了，但她演讲时的嗓音依旧坚定而充满力量。

　　提问环节，有学生举手问她：“刘老师，请问在过去那个年代，您是如何决心为了妇女事业而奋斗的？是有什么契机吗？”

　　刘玉关沉默了一会，她的目光投向虚空之中，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来，“我很敬仰一位优秀的女性，我从她那里得到了活下去的意义——不是浑浑噩噩地活着，而是作为一个人、一个女性，热烈地以一种抗争的姿态活着。”

　　底下的学生听了，都一脸惘然。

　　礼堂里的人很多，又快到夏天，十分闷热。刘玉关站在讲台上，时不时会拿出一块旧得发黄的手帕来擦额头的汗。坐在前排的眼尖的学生看到那手帕上绣着一个七扭八歪的“玉”字，他们便猜测是哪个手笨的男人送给刘玉关的。但刘玉关至今未婚，学生们虽然好奇也不敢随意探听她的私事，这是很不礼貌的——关注一位卓越女性的感情问题而不是她的事业和社会贡献。

　　讲座结束后，学校领导想送刘玉关打车回去，被刘玉关拒绝了。她说：“我习惯走回家。回去的路上有座桥，桥上有人等我一起回家。”

　　学校领导知道老人家倔强，便顺了她的意思。

　　刘玉关慢慢地走着，她总是到处看——这个世界与她经历过的时代已经截然不同了，每个人都是鲜活的，活在对未来无限的憧憬之中。这个新世界允许人们拥有美好的愿望，仿佛一切陈旧的都在时间里破碎，一切崭新的都在重组中诞生。但她总感觉不安，总觉得自己还有许多事情可以努力，许多事情可以朝着更好的方向推进。她是不知疲倦的，因为她知道自己延续着两个人的生命。

　　刘玉关慢慢地走到桥上，她的白发变为青丝。她眼前的世界像是发黄的裂帛一般，拼凑出一个人影来。周言还是如此年轻，她站在桥上回过头来，冲刘玉关一笑。

　　河上升起烟水，两岸点了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