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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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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刘玉关又去那独身汉家里缝衣裳。她对人情世故有些迟钝却并不傻——她只是缝了一条被子,那独身汉就给了她五角钱。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去问过场子里的缝婆才知道那独身汉给她钱不光是要她帮忙缝补的,还有想跟她亲热的意思。
亲热就亲热,每次五角一块的换些钱也是好的呀。刘玉关心里盘算起来:小姐冬天里手脚总是冰凉,要买个汤婆子给她才行,要是能再给她添件棉马甲就更好了。
她到了独身汉家里,他先是让她坐在床边缝被子,然后他又丢给她一件破袄子补,最后他给了她一块钱。临走时独身汉喊住她,反手将门闩闩上,然后他开始脱裤子。
刘玉关这时才真的慌了,她身体僵硬地站着,一动都不敢动。
“嗳,过来帮我把裤子补了,再给你一块。”
刘玉关颤颤巍巍地往前移了两步,刚要去接独身汉手里的裤子,却被他用力一拉搂进了怀中。独身汉扭着短胡须的下巴蹭到刘玉关胸前,忽然咯棱棱的一阵响,玻璃窗户被砸了好大一个洞来。砸窗户的砖头也被扔进来,落地一声闷响,咔拉从中间裂开一条缝。
男人惊慌地弯腰去提自己的裤子。刘玉关趁机拔下门闩,门一开就被人从外面拉住了胳膊。
“小姐,你怎么来了啊!”刘玉关看到门外的周言,先是有些惊喜,随即想到方才那一幕被周言看到了,她的脸立马就红了。
周言没说话,抓起刘玉关的手就跑。等她们跑远了,周言才停下来,松开刘玉关的手,问她:“你还好么?他有对你怎么样吗?”
刘玉关摇摇头,然后她从自己裤腰上的小口袋里拿出一块钱,宝贝似地捧到周言眼前给她瞧。
“那些做缝工的嫂子果然没讲错,来这一趟就有一块钱哩。”
她还想继续往下说,却发现周言的脸色一下子黑了,于是支支吾吾起来,声音越来越小了。
“你知道那独身汉多给你钱是想轻薄你,是吗?”周言问刘玉关,她的声音既冰冷又生涩。
刘玉关低下头不敢看周言的脸,攥在手里的一块钱被揉烂了。她小心翼翼地说:“小姐你手脚发凉,得买个汤婆子,还得添件暖和的棉马甲......”
正说着,刘玉关脸上便狠狠地挨了一巴掌。她被这一巴掌打蒙了,抬起头惊惶无措地看着周言。她开始害怕起来,心跳个不停。
周言举在半空中的手发着颤,她慢慢地放下手,“因为我?”她说“因为”二字时是愤怒的,而当说到“我”时又瞬间带着了哭腔。
“你怎么能为了我就把自己的自尊践踏在脚下,你以为你的卑微会让我变得高贵吗?你说这是为了我好,却是在诋毁我啊。”说完,两行泪从周言脸上淌下。
周言气得发抖,她神情复杂地望了刘玉关一眼,没有再说话,转身一个人走了。
刘玉关回到家没见到周言,便去街上找了一圈,最后只能回来等着干着急。夜色四倾,满屋子黑沉沉的,刘玉关一个人坐在桌前。桌上孤零零一盏煤油灯,灯光忽明忽暗,像是被风吹动了。
周言回来了,她一进屋子,一身的寒气仿佛冒着烟。
刘玉关赶紧迎上来,问道:“小姐,你去哪里了呀?”
周言不说话,只是对刘玉关一笑,然后呵了呵手,伸手摸进外套拿出几张票子来。
刘玉关惊道:“小姐,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啊?”
“我把随身的那块金怀表当了。”周言回答。
“夫人的照片呢?那里面不是有夫人的照片吗?你为什么要卖了它啊?”刘玉关着急地说。
“我们回南京,玉关。”周言说这话时的神情十分坚定。她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在深思熟虑后才做了这个决定。
刘玉关不可置信地看着周言,她刚想开口询问,周言就对她说:“我的痨病,一天两天好不了,我会一直拖累你的。你一门心思为了我,我又怎么能不为你着想呢?我们回去,至少你不用像现在这样辛苦。”说着,周言眼里闪起泪光,她自嘲地一笑,“或者你现在就烦了我,厌了我,想自己走了,也拿上这些钱吧,这是我唯一能留给你的东西了。”
刘玉关这时却是平静的,她甚至从心里生出一种安心的感觉来,仿佛心尖上悬晃的游丝挂在了月梢,照亮了心底隐秘的沼泽。
“小姐,你收留了会狗一样死去的我,教我怎么活得像个真正的人一样,又怎么能就这样丢掉我?”
刘玉关慢慢凑近周言,等她们之间只剩下咫尺的距离时,她立马抽回了身子。然后她紧紧地盯着周言的眼睛,以一种无比虔诚的语气对她说:“小姐,我会一直跟着你的。”
周言先是眼睛笑了,再是嘴角笑了,最后整张脸都开颜了。她感到开心的同时又觉得十分可笑——她才发觉自己一直以来想要的自由变为了与刘玉关一起生活的过去与将来。
她们从未如此亲密过。两个人滚烫的身体化为了一潭深湖,时缓时急,时聚时散。她颤抖着伏下身,小心翼翼又满怀柔情地亲吻湖面,指尖搅动了春水。湖水浸湿了她的衣衫,于是她索性跃入湖中。深流里是隐秘的、难捱的、疯狂滋长的情欲。
周言猛地抽了一口气,从梦中惊醒。她浑身汗津津的,眼皮被汗水粘住了睁不开。她此时躺在臭烘烘的、又脏又乱的船舱里,与许多人睡着一起,耳边传来周围人说梦话的喃喃声。她害怕地抖了一下,而后在黑暗中慌张无措地喊着刘玉关的名字。
“嘘——嘘——”
刘玉关抱住惊恐莫名的周言,划了一根火柴,让她能看得清楚些。
“我们是要回南京了吗?”周言问。
刘玉关摸了摸周言的脸,轻声对她说:“嗯,我们要回南京了。再睡一会吧,等你睡醒了,我们就到了。”
周言此刻虚弱地躺在刘玉关怀里,像一只被淋湿的小猫,唯独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映着火光灼灼发亮。
“好,等到了南京就叫我起来吧。等我睡醒了,我们就到了。”
火柴倏然熄灭了,不是被风吹灭的,是自己燃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