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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年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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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的小年夜,那天雪从早上一直下到凌晨,路面上的积雪能盖过脚踝,树枝也被压垮了好些。
谈夏清晨5点从厦城出发,坐了一整天才终于抵达梧桐镇。下车那刻寒气即刻包裹周身。他从斜挎着行李包里掏出蓝色线帽戴上,背带上挂着两瓶老白干咣当作响。沿着梧桐街一路向北经过她家门口,再走几百米就是爷爷现在租住的小屋了。父亲是在抢险抗洪的那次任务中去世的,谈夏才满13岁,什么光荣之家、烈士遗属,爷爷只想儿子还活着,或许太过痛心他便从老家搬出来,租住在离车站近的地方。所以即使去厦城读大学,每个寒假谈夏总会回来。
冬天就是这点很好,想见到的人总要回家;梧桐镇太小,无论如何都会碰到面。
已过11点,家家户户都紧闭了门窗,安静的只剩谈夏来时踩雪的吱呀吱呀声。挂着红灯笼的那家大门突然从里面被拉开,跑出来一个穿着红毛衣的女孩,她抱着几箱不知什么的东西往路口垃圾桶那边冲去。仔细不要踩到那串脚印,谈夏担心的追了过去,握着腰间的酒瓶尽量不发出声响。
只见她蹲在垃圾桶旁,将箱子里面的东西倾数倒在地上,一瓶一瓶狠狠的摔在旁边的石头上,没有片刻犹豫。沾了一身酒气,她抱着腿抽泣着小小一团,即便忍住没发出多大声音,但还是哭颤的很厉害。这是谈夏第一次看到她哭,他不知所措。想走上前去,却不知该怎么安慰。寒风阵阵回荡在耳边,女孩的哭泣声终于停下,打了个喷嚏,嘴里嘟囔着说:我讨厌死这里了,该死的酒,满嘴谎话的人……
谈夏把毛衣领子拉的很高盖着鼻子,从路对面走过来把围脖取下慢慢搭在她头上。或是怕急了干咳几口后,她警惕的往旁边躲却不小心绊倒自己摔倒在雪地里,十指冻得发红,却即刻握起脚下的雪往谈夏的方向砸去。
他忙后退一步,解释:“天冷。”
她看了眼掉在地上的围脖,天蓝色毛茸茸的,握在手心是那么温暖,低头哑嗓道:“谢,谢谢。”眼泪又止不住往下流,沉甸甸砸在雪地上。
“冬吉,冬吉,苏冬吉……”
应是她家人找过来了,谈夏想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不知自己是何立场身份,走的不远仍能听到后面的争吵。
“你,你这丫头,把这么好的酒都给倒了?”
“这么好的东西能让他一喝多就给你找事?从小到大都多少次了?”苏冬吉反驳道。
“那也不能糟蹋东西……你奶她上周末早上到咱家,推开房门看到两个头,你爸一回来就跟我找事,非说我有人了……”苏妈无奈的咒骂着。
苏冬吉跟在她身后,生气的问:“那分明是我和星星,打从他一出生,我只要放假回家他都黏着我。她,她就没看清楚?”
“你不回家,干嘛去?”
“找她理论,这家我是呆不下去了,等我毕业挣钱就把你和星星接走,远离这是非。”
谈夏回过头来,却看到苏冬吉一身单衣往村庄跑去。苏妈正准备追过去,却看到穿着秋衣秋裤的毛孩跑了过来,只好拉着他先回家。把行李放到爷爷家后,他回到放置垃圾桶的路口,与白雪覆盖的地面相比,路灯显得是那般昏黄微弱。直到苏冬吉双臂交叉抱着气冲冲走回家,后面那个东倒西晃的中年男人也跟着进去,他是苏冬吉的爸爸。高考成绩出来后班主任组织报考分析时,苏冬吉的父母陪着她一起去学校,谈夏还记得。他看了眼腕上的手表已经2点10分了,苏冬吉家灯终于灭了,事情都解决好了吧,他想。
那年他18岁她17岁,或许她没认出来,但时隔多年谈夏还记得当时她伤心的样子。这是谈夏最后一次见到苏冬吉,因为往后近10年每个寒假他都回来,但从未见到过她,或许她偶尔回家过,只是他错过了。
退役后,他终于说服母亲回到桐城,在桐城二高聘上了教导员,但条件是谈夏要带上高晨等他高中毕业,两人一起回厦城。继父高程是父亲的战友,他们定居在母亲的故乡——厦城。这些年他对自己很好,对爷爷也很好。
“滴滴……”
身后响起汽车鸣笛,谈夏转身看过去,将瓶中最后一口水喝完便扔到垃圾桶里。是的,他站在那个路口,离她家最近的那个。深蓝流畅车身里,苏冬吉摇下车窗探出头来,他走上前去不等开口,她便问道:“是需要帮忙吗?”
他摇头。
一身休闲额头鼻尖还冒着薄汗,看样子跑了好久,清晨锻炼好自律一人,是喝到冷气不舒服吗?苏冬吉在家门口看到他站在那里有一会儿了,便先主动攀谈。
“你知道朱家村吗?导航只导出大概位置。”苏冬吉今儿的任务是早起开车到朱家村,把昨天妈妈买的三十几斤猪肉拿过去做香肠。所以全家还在睡梦中,她,苏冬吉,作为家中唯一一个能执证驾车的人,挑起了买年货的担子。自从家这边不需要隔离管控后,爸爸抓紧把手头上的货处理完,昨儿打电话说今天从郑市回来,能赶上明天五七,和外婆做最后的告别。
“知道。”谈夏当然知道,那是他的老家,好久没回去的地方。
“那个,方便的话能一起去吗?”事后想起,苏冬吉也不知为何会提出这种没来由的请求来。
“好。我十分钟后过来找你。”谈夏说完便继续跑了起来,似乎晨跑只有到家门口停下才算完整。
苏冬吉没有拔掉钥匙,车里暖气开着。她下车走了过去,连玻璃渣子都没了踪迹,原来时间真是剂无情苦药,再大的哀伤也该渐渐的淡了。爸爸戒酒后,苏冬吉和他的关系才慢慢好转。至于奶奶,她只有大年初一拜年时才会去见。
早上从柜子里翻出来的那块蓝色围脖,还没丢失,她便当成披肩搭在身上,站在路边等谈夏。
原来是回去换衣服了。他朝自己走来,莫名看了片刻后说道:“农村的路比较窄路不太好找,我开车吧。”
“哦,辛苦了。”苏冬吉很抱歉,决定回头送他几根香肠,便踏踏实实换到副驾驶的座位。
车子平稳的开上梧桐街口的国道,朝唐县方向驶去,谈夏没怎么说话,苏冬吉便打了会儿瞌睡,待睁开眼看了看旁边这才问道:“暖气要调低吗?”
“啊?”
苏冬吉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说:“你,耳朵很红,很热吗?”
“有点。”谈夏将车子开到路边,苏冬吉接过他脱去的黑色羽绒服,随手放到了后排座位上,里面橘色的粗织毛衣显得他十分白皙,若不是脸上泛起红晕,整张脸竟没半点血色。
“怎么了?”谈夏似要被灼热的眼神烫伤,挠头反问道。
“挺漂亮的。”
祸从口出,苏冬吉赶忙继续说道:“我说的是毛衣,像是以前的款式,我妈也给我织过这种花纹。对了,你家年货准备的怎么样了?”
“基本都买好了。”
“忘跟你解释了,朱家村我也是第一次去,听隔壁嬷嬷说那里有家香肠做的很好收费也不高,所以辛苦你陪我走一趟了。”
“放假后我也没事。”
“嗡嗡……”像是手机的震动声,苏冬吉摸了摸口袋,不是自己的。便问道:“你手机响了?”
“在外套外侧口袋,帮我拿下。”
“嗯。”苏冬吉撑起安全带,侧身把外套拿过来放到膝盖上,取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上的名字后问:“接吗?”
“按免提吧。”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婴孩的哭泣声,很响亮。然后那人才激动开口:“老谈,谈哥哥嘞,我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晚上,不对晚上你和高叔还有高晨在家过小年。明天,明天我们回家,做桌好菜咱不见不散。还有什么来着?”
谈夏等着继续听,苏冬吉换了手举手机。
“我突然想到还没她联系方式,明天上午路过她家,我叫上苏冬吉,之前她答应了也来。”
谈夏侧目看了眼,那人正聊有兴趣的听着。他答道:“哦,你不用去了,她已经知道了。”
“什么?”
“宝姐,恭喜恭喜!”苏冬吉读着来电显示,说道。
“你们怎么,在一起了?”郭宝疑惑且怂恿。
“好好断句。回头聊。”谈夏说完便让苏冬吉挂了电话。
村口大多立有大石头,上面刻有村名。“朱家村”三个大字用红色颜料刻在前面的石头上,车子经过石碑转入乡间水泥小路,两侧是农田,路弯弯绕绕的,若是前方有车对向驶来,苏冬吉倒真不知该如何开过去。见谈夏气定神闲,她便问道:“你和以前的同学都还联系吗?”
“教学后慢慢联系起来。我们那届有好几个也在二高当老师。郭宝在县政府上班,又联系到很多同学。你呢?”
“你,郭宝也算一个,还有文科班的刘仁爱,不过她现在在沪杭。”
“会去吗?”
“……去。”如果郭宝今天没有提到自己,苏冬吉或许是不会赴约的,一向不慎应酬的她不知躲了多少聚会。如今往昔同窗,老师、公职人员,自己呢?待业青年一枚,研究生考试之后,又是外婆去世的事情,忙的她没时间焦虑自己的前程。这会儿她终于记起自己没有职业,明天聚会时多喝水少说话吧。
“好。等忙完,陪我一起买礼物吧。”谈夏似乎松了松绷紧的神经。
“嗯。”
“嘟啦啦嘟啦啦嘟啦嘟啦嘟……”
苏冬吉刚下车后赶紧接通,打开后备箱后说:“哦,我刚到。”
看到谈夏快了她一步把里面的两个黑袋子提出来后,与他对视了眼点头示谢,两人往隔座桥远处排着长队的小店走去,苏冬吉断断续续回答着:“竟然已经来了这么多人,如果中午赶不回去,你们别等我了。妈,不是说好等外婆这事过去了,再去唐县见面吗?好了,回家再说。”
苏冬吉说到后面声音有意降小,等挂了电话,谈夏问:“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过年三大套,催婚相亲走亲戚。”说完便走到他另一侧伸手去拿袋子,说道:“给我一个拎会儿吧。”
“不重。你家人催你结婚了?”
苏冬吉没想到他会感兴趣,倒继续聊这个话题:“催婚倒不至于,就是让我去相亲,毕竟在农村这边算是大龄剩女了……”叹了口气,继续:“其实我爸妈算很开明的,就是前些天家里老人去世后,他们觉得不能让我再单下去了,总要有个人照顾陪伴。便把之前有意向的男生安排见面。”
走上小桥,桥下溪水涓涓往西流,谈夏才开口:“你怎么想的?”
“不踏入滚滚红尘,其实挺难。反正快过年了,没事见见面喝喝茶,就当了解现在的婚恋市场了。你呢?有女朋友了吧。”
“没。”
苏冬吉挑起眉看了他一眼,信你个鬼。她想起上次去二高开家长会,有好几个女老师看到谈夏上了自己的车,她从后视镜中都能感受到怒气眼白。
“真的没。”谈夏重复了一遍。
大概排队等了1个小时,才轮到苏冬吉。谈夏把装有五花肉的袋子递给老板,老板说让他们10点过来拿。
“这附近有商场吗?谈老师。”
“那边,过两个路口年前新开了家百货商场。”顺着谈夏指的方向望去,便看到那栋突兀的建筑”稳坐“在唐县入口收费站旁。倒是他每一根手指都挺好看的,又细又长,骨节分明。苏冬吉忙把手插到兜里,太丑了。
“现在不在学校,我不是老师。”
苏冬吉不解,称呼而已很重要吗?突然想起郭宝在电话里的称呼,脱口而出:“老谈?谈哥哥?”
“咳咳……”
“晨跑喝到冷风了吧,我在家这段时间总是等太阳出来后,再四处走走晒太阳。”
“叫名字就行。”
“谈夏。”苏冬吉淡淡念到。
“嗯?”
“有什么寓意吗?你的名字。”
“忘了?”
“我应该记得什么?”苏冬吉就是这样,或许太过敏感,愉快或是不愉快的记忆她忘掉的很慢,过分饱和时她会变得特别难受,为了更好清除重新出发,她总是去找了个陌生且没有一个认识自己的地方格式化。
“我随妈妈的姓,一个蝉鸣阵阵的炎夏天出生,所以父母取名为谈夏。你呢,瑞雪丰年里的月圆之夜出生,正好是元宵节,父母希望你一生吉祥平安,所以取名苏冬吉。”谈夏重复着他曾经听过的解释。
“初一,自我介绍那次对吧。你记性真好!”苏冬吉突然会想起那青涩可爱的声音。
“你记性太差。”
“对了,你想好要买什么了吗?”
“你买了什么?”
“我问过我妈,她说送衣服比较实用。”
“先去看看。”
直奔母婴店,谈夏挑了件粉色的棉质裙子便去结账。女生就一定是粉色的吗?苏冬吉不解的站在店门口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