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允许悲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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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咪咪亮，月亮浅浅的痕迹尚留在西边天。
路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苏冬吉和苏星幸包裹严实站在那里，等着住在湖镇的姨婆一家开车路过捎上他俩。外婆如今就剩下这一个妹妹，身体也不太安康，听说舅舅给报丧那晚，她只握着张发黄的合照撇嘴问姨姥爷哪个是她大姐。即使痴呆遗忘，她的心却依旧被名为血脉的羁绊牵动着。
姨婆的大女儿雷琳开着辆越野车，体态丰腴尽显富态，在唐县开了家洗脚店生意不错，给姨婆家重新做了装修，院子设计成阳光房，还更换了家具电器，总之妈妈对她这个表妹评价很高。苏冬吉和弟弟坐在后排，除了姨婆悄摸声擦拭眼泪，姨姥爷聊几句家长里短外，路上挺安静的，只是她觉得雷琳总在看自己，或许是过于敏感了。
车子从公路转入雄庄，苏冬吉打开车窗给星星指了指事故地点，或许要经过很长时间她才会淡忘那里。舅舅家门前熙熙攘攘，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在忙活。门前立着近三米高的气门，上面写着大大的”奠“。旁边搭有戏台，背景板上循环播放昨天他们送路环节的视频，滚动屏显示着与外婆有关系的名字。直到看到”外孙女：苏冬吉“神奇的出现在滚屏上，她才进去。
妈妈和小姨坐在水晶棺旁边，她们头戴白布腰缠麻绳，穿着缝着白布的黑色布鞋，见姨婆进门后赶紧前去搀扶她到沙发边的火炉旁取暖，姨姥爷和雷琳陪在她旁边。苏冬吉带着弟弟在摆着香台和长明灯的桌子前磕头拜祭后，这才坐过去。听到沙发上的被子里传出呼噜声，苏冬吉便问：”小姨，你俩昨晚一直没睡吗？“
”靠着椅子眯了会儿……”小姨抬头看到舅妈从房间里走出来，提高嗓门：“我听路柯说了，你婆躺在医院的那两天晚上，就冬吉你一个人陪着。“小姨说着还拉起姨婆的手：”姨，你说说我们这些个子女有什么用，临了临了一个人都不在她身边，大冷天乌漆嘛黑就个姑娘给守夜，可不比那些害怕躲着的……“
”小新，今儿别说了。姨，你喝碗米粥吧。“妈妈见又来了些人进来拜祭，便只开话题，从冰箱上面的电饭煲里盛了碗粥递给姨婆。
苏冬吉从没想过自己这纯粹的守夜，如今倒成了攻击的有力话题，她瞧见被子里那人翻过身来，这才认出是舅舅，便推了推小姨的胳膊，他和姨姥一家打过招呼后便出门去了，场面一度尴尬。
作为孙辈头上绑的白布头绳上面系着黄色布条，只需在头上围一圈身后留着长长的尾巴，村里老人说等棺木下葬后要把白布头绳全部绑起来。大概7点半，路柯带着刚上小二班的儿子贺礼，妹妹路遥站在苏冬吉和苏星幸身旁。小姨家的大女儿刘婷，小儿子刘佳庚站在小姨身旁，此时该大殓了。
客厅里来了些壮实的中年男子，他们将黑漆棺木放在水晶棺旁，姨姥爷外婆的这三个子女一边看着一边还伸手拦着，接着他们将穿着红色新衣新鞋的遗体小心移入铺有褥子的棺材，盖上红被子，四周塞满了纸钱。整个屋子都充斥着哀嚎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阻止钉上钉子封棺。
苏冬吉拉着妈妈的胳膊，好让棺木别压倒手指，却怎么也拽不起来，小姨也是，嘴里喊着：妈呀，我再也见不到你了……。直到姨姥爷大声呵斥：女娃们，别耽误了时辰。她俩这才慢慢松开手瘫软的趴在地上。就这样，棺木被拉出了客厅。
刘婷和路柯好不容易把小姨扶起来，她稀软的就瘫在沙发上，眼里的泪水却止不住往下流。而妈妈望着棺木远去，胃里一阵翻滚跑到洗手间里就呕吐起来，苏冬吉递纸时看到她眼睛里充斥着血丝，接过弟弟找来的温水后，苏冬吉让他先去外面看看他们到哪了。
苏冬吉也参加过几次农村的葬礼，但都是跪在最后面。
棺木被安放在门外空地上，老人们说是拦棺哭灵，孝子和孝媳跪在第一排，女儿女婿跪在第二排，接着是孙辈，再接着是同族人同村人。哭灵女举着话筒唱着那番模糊不清的说辞，戏台上敲锣吹唢呐熟练的配合，舅妈侧身坐在棉垫上面。
小姨还是一直哭，嗓子哑的更加厉害。苏冬吉蹲在妈妈身边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将浸透泪水的头发拨到耳后，她跪在坑洼的水泥路面，旁边是一滩沫子，似乎要将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才算舒服，嘴里喊着：妈呀妈呀。应是村里的婶子找了块纸板递给苏冬吉，妈妈艰难的抬起膝盖垫在下面。
哭灵女挨排索问还有什么话要跟逝者说，妈妈的嘴里依旧是”妈呀妈呀“的牙牙学语，倒是苏冬吉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拦棺哭灵环节全程一个半小时，每分每秒都在提醒勿忘逝者，切要悲伤，难道这样过分聒噪真的对逝者好吗？
出殡路上，担着孝子名号的舅舅执”引魂幡“带队，儿子梁响抱着外婆的照片，苏冬吉拉着妈妈的手臂走在后面，接着是几十人组成的送葬队伍。沿途乐队吹打，散发纸钱直到墓地，正是苏冬吉前日在桥上望到的那块农田。吊车一点一石降着绳索，连带着棺木慢慢沉到挖好的坑穴中，妈妈和小姨再也绷不住了，倾着身子使劲伸手够外婆的棺木，似乎还能碰到自己的母亲，似乎这样她就能晚点离开。
小姨夫好不容易将小姨拽到一旁。而苏冬吉即使再使劲，因为泥土太滑自己差点被妈妈拽下去，幸亏一个婶子也在拉，她还帮着把妈妈和苏冬吉头上的白布全部绑起。按照雄庄这边规矩，白头布绑起后就不能回头了，小姨和妈妈走在一起，往那个也曾是她们家的方向。
接着是在舅舅家安排的吃席，招待奔丧的人，结束后妈妈找了张空床躺了下来，她实在撑不住了。弟弟靠在床的另一侧充着手机带耳机玩游戏，而苏冬吉坐在窗户边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日落后，她们还要去墓地看望并给外婆烧纸钱，这时二姨终于被放了回来，她跪在母亲的坟前哭泣不止，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回来，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而妈妈和小姨似乎哭累了，跪在那里呆呆望着。
爸爸一早就叮嘱过妈妈，说再哭也无济于事，哭多了伤神。但苏冬吉觉得允许她们悲伤，况且现在不哭，等”做七“后按雄庄土葬的风俗，就不被舅舅家允许来墓地了，除了十周年二十周年。晚饭是吃席剩下的食物，大家都没怎么吃，便各自回家。二姨性子急脾气暴，外公自备彩礼在雄庄找了人家娶她，因为和舅舅住在一个村庄，她多少收敛了点，临走拉着妈妈说：姐，你明天早点回来。
搭着小姨夫的车，苏冬吉她们终于回家了。
”你妈呢？我打她电话没接。“
是爸爸打来的，苏冬吉和星星正坐在沙发上泡脚刷手机。她回答道：“我妈手机在充电呢，她这会儿在楼上洗澡。”
“这样啊。明儿是一七，你俩也跟着去雄庄。”
“哦。”
星星关掉手机，郑重其事问道：“爸，我听他们庄上的人说，婆的赔偿款能有几十万，能把她和外公的墓地整理下吗？周围拦起来，种上两棵树和花草，再立块墓碑。”
“这事复杂着呢，可不是咱们说的算。按咱们农村，钱都默认给儿子，即使女儿尽了养老人的义务，也不能提一句。”
“真不公平。”弟弟很不屑。
“大人的事小孩别操心了，少玩点手机快开学了。”苏冬吉把手机拿走往楼上去，她觉得还是让弟弟保留着那片美好，不要被破坏失望。
“小星星想的还不少，咋想起来买车了，你那还有钱吗？”
“有。回头过年走亲戚开车多方便，没事咱家还能去县城玩玩。”
“你爸电话？”
“嗯。”
妈妈在星星的房间里，她听到苏冬吉上楼后，便叫她进来。苏冬吉把手机递给妈妈后，便盘着腿坐在床边。
“刚想问你花钱买车干嘛，咱家就你有驾照，等到结婚人男方不也买车。”
“说别的。”爸爸在视频那头让妈妈换个话题。
“就是想让你别乱花钱省点。今儿你雷琳姨给我提了个头，说是唐县那个有房有车比你大两岁，你婆这事过去后，想让你去她店里约着见个面认识认识，中不中再说。”
苏冬吉本想如往常那般一口否决，但看到妈妈一副疲态仍操心自己，便应声道：“额，到时候再说。你跟我爸再聊会儿，我睡了。”
等苏冬吉离开后，妈妈才问：“老苏，你说她这是答应了？这次真好说话。”
“你先问人家要张照片，觉得面相合适再给冬吉提。你哥说什么没？”
“他，在老婆面前屁都不敢放，就怕惹生气了。我听梁响说他今年带媳妇回贵州过年，真是有钱了。”
“丧葬费能剩个万把，再加上随礼的，咱三家又给他拿了六千，还有你妈存的两万也在他手里，看来他今年不用借钱过年了。”
“花这钱对得起良心不？睡吧，你明儿不还要早起卖花，挂了。”
妈妈房间的声音停了灯灭了，苏冬吉趴在床上听的一清二楚，隔肚皮的人心啊真的难测！突然觉得好孤独，不是孤身一人在沪杭生存生活时的那种。
时隔六个月她打开手机银行APP，是该看下余额了，想了会儿密码输入后显示四个绿色数字：6000。这连租房一个季度都付不起，收入为0。苏冬吉把手机丢在一旁觉得自己好穷，如果早点查她的确会忍段时间再买车的，她最终又把手机捡了过来，点开金橘头像，敲下这么一行字：徐家慧，你阴险，老娘的熊猫血辛苦输给你，既然咱们就是庸俗的雇佣关系，报酬呢？
大概过了十分钟，“橘子”才回消息：见一面？
“有必要？”
“谁让你一声不吭就离开。”
“说了。自己往上翻消息。”
“不好意思，刚看到。”
“……”
“见一面说清楚，我把钱当面给你。”
“我已经不在沪杭，再也不回去了。”
“那就厦门，你不是报了那的研究生吗？明年见，提前拜年了！”
“你属狐狸的，怎么知道？”
“忙，回聊。”
即使过了这么久，这个人还是能轻易知道自己的举动，即使他跟他朋友们说自己什么也不是的时候，苏冬吉很生气自尊心似乎被撵的不留痕迹，但回想起来即使他是个世俗的人，但孤身一人在沪杭的那段阴暗日子，他确实带来了美好的回忆。如外公当年送给妈妈的那两筐橘子一样，苏冬吉觉得徐家慧是个能给人带来幸福的好人。
他算是自己在沪杭最好且精明神通的朋友了，至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徐家慧or徐家汇，苏冬吉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很容易就联想到那个富庶繁华的商业圈，她刚到沪杭时，幼稚的竟然想要在那里租房子。
第一次见到徐家慧是在健身房，那天是国庆节，好不容易等到七天黄金假期，大多数人都去旅游逛街总之在努力治愈自己，而苏冬吉泡在这里靠疯狂忘我的跑步来缓解压力。快要跑不动时，身后一阵响声，她擦了快流到眼睛里的汗水后快速跳了下来，原来是个大高个躺在哑铃旁。苏冬吉四处望望，健身房只剩下他们俩，她试探走近，他一动不动，她蹲下来戳了戳他手臂，冰凉凉的。她使劲晃了晃他依旧不动。苏冬吉跑去更衣室拿来手机，拨打了健身房管家的电话说明了情况，对方让她先叫救护车他们随后就到。
救护车来后，管家小马也赶了过来，帮着把他抬到担架上。苏冬吉披上衣服拿了背包后跟上救护车，她觉得在外打拼不容易，如果今天躺在地上的是自己，大概也希望醒来时有人陪着吧……。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将这个回忆交织的梦境终结。
“十点了，老姐，你还不起来，快起来，路柯说让你去提车。”
“苏星幸，你给我小点声，我听见了……”
我的橘子，再会吧！希望你没被兄弟阋墙那口深渊吃掉。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允许悲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