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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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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刹停在官道边上,再差半分便要栽撞到一旁的商铺摊肆,将将被勒止住的马仍有些失控,烦躁地踢踏着,发出哧哧鼻息声。
霜儿勉强自雪地里爬起,身后的小厮一涌而上,架住她的手脚。
为首的名唤朱七,生得膘肥体壮,满面横肉,他长鞭一横,劈头盖脸地抽将过来,“贱人,跑得还挺快?”
霜儿心灰意冷地闭上双眼,只等着咬牙承受一顿毒打,半晌,却迟迟不见那鞭子抽落。
她小心翼翼地睁眼,见一少年立在身旁,身着玄衣,腰陪宝剑,面容冷硬,只徒手轻轻一抬,便钳制住大汉欲将落下的长鞭。
他问:“何故当街殴打一女子?”
朱七打量了几眼那骏马,通体黑亮,头细颈高,四肢修长,汗液淋漓,在白雪的映衬下朱红似血,熠熠生辉;再一瞧那厢车,银顶珠帷,雕花嵌玉,并非普通商贾所能有的规格。
这一行人即便是素来仗着县令府中的淫威蛮横惯了,此刻也不得不收敛一二。朱七朝那少年拱了拱拳,缓声解释道:“公子误会了,此女是我府中的婢子,私自出逃,我奉主人之命追查罢了。”
“哦?”肆风低头看了一眼,只见被压跪在雪地里的少女,衣衫凌乱,双眼微红,宛如明珠垂泪般娇弱无力,而按压她的大汉,一个个则拿枪带棒,膀大腰圆,目露凶光,他登时怒从心起,忿忿道:“呸!我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听说有官家婢子私逃出府的,我看必定是你们苛待下人,残虐不仁,逼得人不得不图谋生路。”
那群人听他言语中似有辱骂自家主人之嫌,勃然变色,纷纷摩拳擦掌,欲与那少年较量一二。
朱七抬了抬手,制止了身后的骚动,“公子这么说,是要将这件事管到底了?”
肆风扬了扬下巴,“当然!”
朱七扫了一眼旁边纹丝不动的帘幔,又问:“那么,敢问公子,这是你家主人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肆风脸色一变,朱七见他这般神色,心底已知晓一二,得意笑道:“这位公子,咱们既然各为其主,就有各自的本分,你何苦为难我,也为难了自己啊。”
言罢,朝马车内鞠了一礼,大喇喇地转身离去。
“快走,老实点!”霜儿被小厮拖拽着往前走,她脚下踉跄,不时地回头望去,见那少年脸上挂着歉意,心有不忍,却无可奈何。
绝望之下,她嘶声力竭道:“我是新建伯洛子裘之女洛霜摇,被歹人劫持,转卖为奴,求公子送我上公堂,我可自证清白!”
此言一出,众人一阵哄笑,都当她是疯了。朱七色眯眯地调笑道:“疯妇,你若是伯爵之女,我便是那东宫太子。”
另一人笑道:“等会儿求公子将这丫头赏给我们玩玩,也好叫我们尝尝伯爵之女的滋味。”
“啪”的一声,一支未出鞘的长剑如游龙般在霜儿周围游走,似有骨裂声传来,钳住她的两个小厮霎时痛声大叫,冷汗迭起,面目扭曲。
肆风怀揣长剑,揽住霜儿的腰,一跃而起,将她翻身护在身后。
一群家养的小厮合适见过这种招式?一面望着痛得死去活来的同伴,一面望着面容冷峻的少年,战战兢兢,竟无一人敢上前去。
朱七素日里顶着高家三少爷的名头作威作福惯了,思忖此人顶破了天也不可能越过县令去,遂怒喝道:“你们到底是何人,竟敢干涉高县令的家事?待我回禀了高大人,再派衙门的人将你们下放内狱,也好教你们掂量掂量,以后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
霜儿僵直的身子晃了晃,肆风以为她被朱七一番狂悖之言吓到,便安抚道:“你莫要怕,我们自会为你做主。”
她摇了摇头,柔声道:“多谢少侠。”
她怎么会怕呢?那驾马车甫一出现,她便知车内之人是帝京的人物,且品阶不低,至少绝不是一个小小县令所能抗衡的。朱七这番话又擅自将整个高家放在了其对立面,这无异于狂犬吠日,自取灭亡。
不过,她好奇的是,车内之人到底是谁,能帮她到何种地步,忆起他那双眼睛,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朱七见车内之人依旧不发一言,暗想他也不过如此,轻哂一声,不屑道:“这位大人,你的护卫打伤了我的手下,劳驾您到我们府中坐坐,替我解释解释,此事便一了百了,如何?”
一声轻笑自帘内传来,像是古琴被人信手勾抹出的一道弦音,醇厚低沉,尚有余音。
车夫将帘幔拢起,窸窸窣窣的长街瞬间安静下来。
霜儿好奇地朝他望去,她离得颇远,只依稀看得个大概,隐约可见他鼻高唇薄的侧面轮廓,是锋利上挑的直线,如利刃出鞘,半隐在黑暗中,多了几分晦暗不明的意味。
似是察觉到了她看得认真,他忽然偏过脸来,猝不及防间,再次与她目光相撞。
这一次她没有躲避,睫羽微颤,作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
谁知那双眼竟冷漠地挪开了,真是不解风情,她略带挫败地抿了抿唇。
纪砚秋的目光游走了一圈,最后停留在为首的朱七身上,他挑了挑眉,“你刚刚自称什么?”
朱七一愣,尚未回过神来。
他身后的小厮小声提醒道:“老大,是不是那句下内狱?”
朱七低斥道:“胡说,他明明问的是自称。”说完这句,霎时脸色大变,结结巴巴道:“莫非是……太子?”
纪砚秋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一眯,“哦”了一声,末了,疑道:“你若是那东宫太子,那孤是谁?”
此言一出,四下皆是一惊。
朱七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这话明明荒谬至极,可他却沁出涔涔冷汗来,他再次从头到尾细细端详上首之人,越扫视越心惊肉跳,直到瞄到那人腰间一枚龙首纹玉璜,登时腿一软,跪爬在地上。
朱七的手下齐齐僵在原地,不知当作何反应,其中有一个伶俐的,立刻也学着朱七一般跪下,嘴上高呼:“草民叩见太子殿下。”
其余众人面面相觑,最后下饺子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往下跪,“草民叩见太子殿下。”
茫茫大雪间,独留肆风与霜儿二人立在原地,她举目望去,那些曾将她视若蝼蚁草芥之人皆匍匐在她脚下,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像是在向她忏悔,可她知道,他们只不过是在惧怕她身后之人,大梁皇太子,纪砚秋。
听闻他业精六艺,才备九能,面容俊朗,又是这样一个贵重的身份,恰似芝兰玉树生于阶庭之上,最重要的是,尚未婚配。
由是勾得帝京贵女无不春心暗许,翘首以盼,当然,连她的嫡姐洛晚枝也未能免俗。
当年七公主邀世家之女入宫庆生,自那之后,洛晚枝遍请名师研习箫技,只可惜二人之后再未见过面,洛晚枝的箫声也愈来愈凄楚婉转,一想到洛晚枝为了他饱受相思之苦,霜儿顿觉身心舒爽,连带着对纪砚秋生出些好感来。
许是她太过突出,纪砚秋朝她招了招手。
她思忖片刻,碎步行了过去,至于车前。
仰头望去,方知洛晚枝为何对他念念不忘。
纪砚秋墨眉上扬,飞入鬓角,一双冷凌凌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秾丽而锋利,鼻高唇薄,清俊疏朗。他身着一身石青色银丝边流云文窄袖长袍,腰间系着犀角带,只坠着一枚龙首纹玉璜,外罩白色狐裘,搁在膝上的手修长挺直,指结分明,戴着勾连云纹玉扳指。
雪雾缭绕间,他抬眸与她对视,他的眉眼不似初见时那般凌厉,但又觉一股寒意弥漫沁骨,明明近在眼前却远似天边般清冷疏离。
便是神明降世,也当赞他一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这样好的郎君,若是她的,那便好了。
霜儿幽幽叹了声气,联想到届时洛晚枝的脸,应当是很精彩。
纪砚秋半垂眸半睨着她,淡声问:“既见孤,为何不跪?”声音清越温润,似流水淙淙入耳。
为了这样一张脸牺牲牺牲色相,似乎也不亏。
霜儿盈盈一笑,直言道:“民女初见殿下,如见神明,喜不自胜,方失了礼数,”说罢,她略微抬眼,亮晶晶地眸子盯着他,慢吞吞地说了一句:“还请殿下,千万不要怪罪民女。”
纪砚秋闻言,自鼻间轻笑两声,他身子微微前倾,似是要借着天光将她的脸瞧个仔细,“我怎么不知,洛子裘有你这么一个女儿?”
高大的阴影笼在她身上,目光也沉沉地落下来,离得有些近了,她似乎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檀香。
她不适地蹙了蹙眉,装作听不出他话里的戏谑嘲讽之意,仍轻声细语道:“民女是庶女,殿下不识也是常事。”
纪砚秋探出手来,修长的指尖抚了抚她落在颊边的碎发,接着直直抬起她的下颔,眸光一沉,目利似剑,“你可知,哄骗孤的下场?”
霜儿莹白的小脸被迫扬起,眼底水光一片,“殿下放心,民女到了公堂之上,也如是说。”
他低笑,复又坐了回去,漫不经心道:“有孤在,何至于你上公堂。”
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像什么都说了。
霜儿垂首低眸,乌黑柔软的秀发堪堪掩住面容,再抬首时,纤秾的睫羽微颤,“殿下若肯帮民女,民女什么都愿意的。”
纪砚秋不作一言,眉目似笑非笑,只淡淡看着她,似是要看看她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
霜儿佯作羞涩,不经意间掸了掸衣衫,露出一截纤细的雪颈,再往下山峦迭起,丰腴有致。
她屈身碎步靠近,一点一点,试探着最安全的距离,怯生生道:“殿下,我冷。”
香腮胜雪,眼如春度。
下首跪着的众人皆目瞪口呆,肆风背过身去。
纪砚秋被这抹艳色灼了一下,很快略开眼去,紧接着,他好看的眉间像是落了雪一般,渐渐凝冻住,连带着周身的气压都低了几分。
少女心里泛起的小小得意还未来得及掀起涟漪,便被抹得干干净净,她顿住了脚步,飞速的思索着当如何补救,却见上首之人凛冽的目光沉沉打下来,她身子一僵,像有一抔冷水将她浇了个透。
不过,似乎不是她?
霜儿略微偏了偏头,果见身后的朱七将头沉沉垂在地上,抖若筛糠。
她思忖片刻,识趣地退到一边。
纪砚秋颔首,声音教人听不出喜怒,“你不是说要请孤去你府中坐坐吗?那便带路吧。”
朱七额上冷汗涔涔,支支吾吾,半日说不出几个字来。
肆风抬起剑鞘,略略点了点他,“回话。”
朱七冷不丁地弹起了身子,颤颤巍巍地抬头,脸上横肉皱作一团,赶忙回道:“是”
车马整装待发,一群人浩浩汤汤跟在身后,唯有朱七一人硬着头皮孤身在前方带路。
霜儿拢了拢衣衫,自觉地随侍在马车旁。
肆风见状,解下身上的斗篷,双手呈向她,“姑娘,御御寒气吧。”
霜儿顺手接过,报之一笑,柔声谢过。
肆风不自然地别过脸去,细细看来,耳垂渐渐泛起薄红。
她抿了抿唇,甫将斗篷披在身上,便听上方珠翠铿锵相撞,抬首望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些帘幔,随之而来的,是车上之人的声音略带冷淡的声音:“不是说冷么?”
霜儿怔了怔,帘幔上的手已然收了回去,在冷风中空留下余音,却久久旋绕在她心上。
“姑娘,我扶你上去吧。”肆风提醒道。
她回过神来,躬身福了福身子,“谢太子殿下。”旋即勾唇一笑,点了点头,“有劳少侠了。”
于是,她手提裙摆,于众人惊诧的目光下,登上那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