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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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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冬时节,已至午后,乌沉沉的云仍坠在玄天上,大雪如棉絮一般熙熙攘攘的倾倒下来,将整座蔚城侵吞在白茫茫的雪雾里。
县令府内,暖阁廊庑下,三名婢女皆身着碧色短袄,玉色褶裙,静候在门前。
一眼望去,打头的最为出挑,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一张清稚的芙蓉面,身段却极为玲珑。
窄窄的鹅蛋脸丰腻白净,杏眼乌檀圆润,眼尾稍稍下垂。纷杂的大雪让她浸在冷溶溶的雾气中,像是泡足了水的墨笔,浅浅点在白宣上,黑与白之间渐渐蒸腾出些水汽,为她纤细绮丽的容貌添上了几分冷致。
暖阁内传出些响动,她转头透着雕花小窗瞧了一眼,火光跳动在纱窗上,燎出毛绒绒的边。
点灯了,她心中默念。
片刻之后,果见一只套着碧玉镯子的手撩开毡帘,出来了个身形瘦长的婢女,她小心将户门闭上,才道:“一会儿三少爷要来,你们先去备着些姜汤,要烧得滚滚的。”
打头的婢女眉稍一跳,跟着其余二人低声道了声“是”,便要徐徐退下。
“霜儿,你先留下。”
听了这话,她脚下滞住,转过身去,仰脸甜甜一笑,乖巧地说:“素秋姐姐,可是夫人有什么事吩咐我去做?”
素秋紧紧盯着霜儿的脸,她平生最恨这种人,逢人便露三分笑,仗着长得娇艳,惯会讨巧卖乖,偏偏又最得男人喜欢。
半晌,她厉声道:“这几日人前伺候,总见不着你,躲到哪偷懒了?”
霜儿眉目如常地答道:“我这几日身上不适,与入夏姐姐换过值了。”
素秋冷冷一笑,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我觉得你不像身子不适,倒像是在躲什么人。”
霜儿一怔,惶恐道:“姐姐若不信,一会儿等她来了您可以亲自问她,霜儿——”
因着眼尾略微低垂,她委屈时,纤长的睫羽微微翘起,显得楚楚可怜。
素秋不悦地打断:“你莫要与我攀扯这些,一会子三少爷来了,你亲自在身边伺候着。”
霜儿顿了顿,低眉顺眼地捧着她:“是。”
素秋从鼻间哼出几声笑,欲要再讥讽几句,却听见远远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踩着厚重的雪,咯吱作响。
二人垂下头,一同躬身退到廊下。
脚步声由远及近,几点灯火从霜儿眼前一闪而过,衣袂翻动间,风雪夹杂着寒意扑面而来,她缩了缩脖子。
霎时一双黑革筒靴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停留了片刻。
素秋半睨了眼霜儿,半带着得意的笑迎了上去,“三爷,夫人午睡方醒,现下正等着您呢。”
头上方传来几声轻佻的笑声,“那就让我娘再等一会儿,我与姐姐在屋外说会话。”
素秋嗔道:“快进屋暖暖吧,这么冷的天,冻坏了您,我也不好与夫人交代。”
那人懒懒“嗯”了一声,眼睛却仍逡巡在霜儿身上。
霜儿拧着帕子的指结微微发白,半晌,才见那靴子从眼前挪开,抬脚走了进去。
她还未来得及喘息,就听见素秋的话遥遥从上方飘来:“你在门外候着,一会儿端姜汤进来。”
堂屋内灯火敞亮。
上首妇人穿着一身朱红色缎织掐花对襟外裳,手里拨着茶沫,半眯着眼与堂下的男子说话。
男子穿着靛蓝色暗纹直?,虽生得浓眉挺鼻,但脸色蜡黄松弛,神色恹恹,一副熬干了的干枯相。他翘腿瘫坐在椅上,漫不经心地回着老娘的话,一双眼睛却滴溜溜地与夫人身旁的婢女眉目传情。
不成器的东西!
余氏虽精神欠佳,但眼睛却不瞎,她压下心中浮动的怒火,重重将茶盏搁在小几上,一室的人皆屏住了气息。
众人都知道,夫人近日为着三少爷的婚事发愁。
三少爷已经二十有六了,至今还未娶妻,全因为他这些年的荒唐行径。
日日偷鸡莫狗,游手好闲,光是秀才就足足考了六年,之后嚷嚷着一见字便头晕,一握笔就犯困,任打任骂,死活不肯再读,科举之途便就此草草了事。
不读书也便罢了,高家乃蔚城县令,品阶虽不高,但在一小小县城却绰绰有余,将他养到老原是不成问题,可他愈加混账起来,日日与一众狐朋狗友赌博狎妓,豢养娈童美婢,二十出头便隐隐有枯败之相,人不人鬼不鬼。
余氏为他寻了这些年,家世相当的无不婉言推辞,门楣低的他又瞧不上眼,婚事迟迟未有着落,通房却攒了七八个。
眼见他快至而立,余氏急得四下托人打听,嘴上熬出了两个燎泡,才自她母家挑出了个姑娘,青州山高水远,三少爷的淫靡之风吹不到那里去。
余氏连夜下聘,这几日才将日子定了下来。
熬了这么些年,心里的石头才将将落下,她不允许有任何意外毁掉这桩婚事。
“你且也忍忍,待青州那丫头入了门,那群通房里,若是有你喜欢的,便抬了作妾,你若是腻了,娘就再为你择两个。”她说着,语气越发冷硬,“若是这几日还有妖妖调调惹你的,我断断容不得她!”
一番话,搅得各人心中有各自的盘算。
见儿子识相地收回目光,余氏满意地轻哼了一声,略略揉了一揉额角,素秋忙赶来为她按压。
素秋扫了一眼窗外,恰合时宜的提了一句:“夫人,少爷的姜汤到了。”
余氏抬了抬下巴,素秋高声唤道:“将少爷的姜汤呈上来”
“吱呀”一下,门扉轻启,少女捧着茶案快步走了进来,粉黛朱唇,姿容胜雪,霎时吸引住屋内所有人的目光。
高崇懒散的眼睛在她跨过门槛那一刹那亮起了精光。
又是个狐媚子,余氏面色沉了几分。
霜儿先给余氏添了一碗,才缓缓走到高崇跟前,她压着头,使自己不看他,也教他看不见自己,素手抬起铜壶,徐徐倒入。
高崇目光灼灼,眼睛低低落在她的衣襟,实在按捺不住,遮挡住余氏的视线,趁霜儿递盏时,轻轻捏了把她将将露出的一截子盈盈皓腕,嘴角勾起丝轻薄的笑,眼神挑衅,十分得意。
霜儿抬脸,圆眼微睁,像是受到惊吓的小猫,露出些许无辜的神色,慌张而乖觉,片刻后,又笑得弯起眉眼,如皓月般皎皎,纯良无害。
她的手不经意间抖动了一下,泼出些许浓汤来,滴落在高崇裸露的手背上。
高崇原见她娇怜可人的样子,身子已然酥了半截,只恨老娘在上,不能将霜儿揽在怀中好生疼爱一番,如今又见她一笑,更是春心荡漾,早已飘然欲仙,不知身在何处。
此刻,手背上忽然泛起强烈的刺痛,他惊呼一声,直直站起身子,撞翻了霜儿递来的碗盏。
“哎呀!”一碗浓汤尽数浇在高崇的胸前,汤水滚烫,在他金丝勾着的云纹间,氤氲开层层白汽。
伴随着高崇的惨叫,一群婢女慌忙围了上来,素秋恶狠狠地推开霜儿,霜儿身子顺势一软,跪爬在地上,手足无措地告罪。
余氏破口大骂:“没手没脚的东西,还不快滚出去!”
吵吵闹闹间,众婢女将高崇簇拥其中,欲要扒开其衣裳检查伤势,霜儿得了余氏的话,赶忙装出一副吓破了胆的样子,跌跌撞撞地挤了出去。
外面风雪愈加大了起来,霜儿裹紧了衣衫,用力揉搓着高崇触碰过的手臂,压了压心底泛起的阵阵恶寒。
不过还好,没有看见他的裸体。
一想到这,她心情又明媚了起来。
戌时雪势渐小,霜儿与入夏交过值,折身走到迎风院西南角的小跨院内,院内冷冷清清,积雪堆叠,只勉强扫出条狭窄的小道,通向不远处灯火敞亮的耳房。
她方才走到屋前,就听见一阵笑声自窗内传来:
“早知她是个不要脸的,小小年纪,勾搭的三少爷围着她转。”
“人家长得花容月貌,岂是你我可比?她一来,少爷连素秋姐姐都不放在眼里了,不过今日惹恼了夫人,怕也是成不了什么气候。”
其中一人冷笑道:“她不就全靠着那张脸吗?要不才来了一年,人又不机灵,凭什么能在夫人跟前当值?”
霜儿面无表情地掀开毡帘进去,一股子暖融扑面而来。
屋内笑声戛然而止,霜儿淡淡扫了一眼,便见三个婢女围坐在炭炉前。三人面面相觑,似乎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进来,还未收起的刻薄凝滞在脸上,古怪而又生硬,只这一瞬,复又继续笑闹起来。
霜儿未置一言,径直走到屋内紧贴着墙的铺位,却见被褥凌乱,正对着床铺的妆台屉子大开,胭脂水粉,钗环碎银,零零散散堆叠在桌面上。
她转身望向那三人,淡声道:“这是谁做的?”
她神色自若,乌黑的瞳仁平静的映出她们三人的身影,明明看不出什么喜怒,又生着张绮丽纤柔的脸,却让人无端生出些冷意。
原本有恃无恐的三人气焰顿息。
杜若向来张扬,心虚地嘟囔着:“看我做什么,明明是你自己得罪的人,与我们何干?”
身旁的流云吞吞吐吐地解释道:“是素秋姐姐,她带着两个人过来,将你全部的东西翻了遍。”
霜儿眸色一暗,鸦黑的睫羽恰合时宜地抖动了两下,只一瞬,又如往常般带着亲昵乖巧的笑,说:“霜儿也只是问问,姐姐们莫要怪罪才好。”
言罢,俯身打理起床铺。
杜若揉了揉眼睛,尚在回味着霜儿转瞬即逝的凌冽,她看着面前这个娇柔温顺的少女,暗自纳罕道,莫非是自己看错了?
身后有人轻轻推了推她,她回过头,两人不约而同地向她使了个眼色。
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们三人平日暗地里没少欺负霜儿,她还不是只能默默忍受着,一个被主人家厌弃的丫头片子罢了,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霜儿方才将一个短衫叠好,就见一人站到了她身旁,将本就昏暗的亮光悉数遮挡住,她不满地皱了皱眉。
她最讨厌被别人的阴影遮盖住。
“你有什么事吗?”她直起腰,不动声色地错开身子,迎着烛火,注视着那双盛气凌人的眼睛。
杜若扬了扬下巴,唔了一声,一字一句道:“你听好了,素秋姐姐说了,夫人厌恶你勾搭三少爷,念在你年纪尚小,便不将你发卖了,只将你贬为迎风院的粗使婢女,你若再不知好歹与爷们拉拉扯扯,她决不再饶你。”
霜儿垂头,低低哦了一声,小脸在烛火的照映下愈加姝丽娇艳。
杜若心中冷冷一笑,被主人家厌弃的婢女,这辈子也算走到头了,即便是花容月貌,还不照样在这逼仄的角落里草草一生。
霜儿收拾好包裹,走到杜若面前,笑吟吟地说:“姐姐,我忽然想起有一个东西还未还给你。”
杜若疑惑道:“什么东西?”其余两人也好奇地探过头来。
众目睽睽之下,霜儿取出一封信笺,递给杜若。
纸张泛黄,幽幽散发出女儿家独有的脂粉香气,细腻而又缠绵,上面用娟秀的字迹,题道:赖哥哥亲启。
杜若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她慌乱地遮盖住其他二人投来的目光,迅速将信夺走,咬牙低声道:“你翻我的柜子?”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呢,霜儿微微偏了偏头,笑眯眯道:“姐姐错怪我了,我怎敢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是那日我见你与赖家哥哥花前月下后不小心掉落的,我一直没机会还给你。如今,不就是最好的时机么?”
“谁?!”流云唰的一下站起身来,惊觉道。
“是赖管家的儿子,赖世安啊,”霜儿好心地回道,“你们两向来情同姐妹,难道杜若姐姐没有告诉你吗?”
杜若当然不会告诉流云,因为流云的老子娘早就替流云与赖管家的儿子赖世安订过亲。
如今,杜若背着好姐妹与赖世安有了私情。
霜儿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末了,无辜道:“杜若姐姐,我将这件事告诉唤云姐姐,你不会生气吧?”
杜若尖叫一声,欺身向霜儿扑来,“小贱蹄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怀中的信啪嗒一声坠在地上。
流云拾起,将信纸展开,只看了一眼,便抖如筛糠,“我早就觉得你二人不对劲,如今竟在我眼皮子底下有了苟且?”她登时气得怒目圆睁,与杜若撕扯起来。
潮儿吓坏了,赶忙上前来拉架。
为了避免受到误伤,霜儿轻轻闪到一边,看着混乱中扭打在一起的三个人,满意地笑了笑:“天色不早了,霜儿先走了,不打扰各位姐姐亲热了哦。”
流云的娘是夫人身边得力的嬷嬷,流云与赖世安的婚事,也是她请夫人亲赐的。
如今看来,杜若今后的日子,怕也不会比她好过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