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低到没调

1、第 1 章

　　无名村的张姐死了。

　　还是城里来送货的小吴送蛋糕的时候，敲了好半天门没人开，觉得不对劲儿。一开门，没看到永远都腰杆挺的笔直的张姐——她就趴在那老掉牙的跛脚破课桌上，没了声息。小吴赶紧报了警，村里人淅淅沥沥出来看热闹，没一个人上前。

　　警车来把尸体拉走了，听说法医判定张姐是过劳。张姐没亲人，家里也干净得很——整个屋子里除了一张小单人床，就是那张小破课桌，都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三三两两的长裙女人在警戒线外七嘴八舌，无非是说“绝对是遭天谴了”、“老天开眼”一类的话，小吴不想听，一个人进屋把蛋糕放在那张小破课桌上。

　　门外，在警察的疏导下，大家一阵哄闹，散开了。

　　——

　　无名村是个闭塞的小村落，村外环河，而白桥是链接着无名村和城里的唯一的路，平日里除了常来送货的小吴，几乎没人会到白桥这边来，更别说是出村子了，小吴几乎成了无名村与外界唯一的联系。而张姐就在这个小地方住了几十年，听说她早先是城里人，不知怎的来到无名村，离过婚，没孩子，一直是自己一个人。张姐这个称呼呢，也是小吴给取的，小吴只知道她姓张，便张姐张姐的叫。而无名村的人，都偷偷叫她‘疯妖婆’。

　　为什么说是偷偷呢？

　　这个张姐，大概是无名村的禁忌，大家对她是又厌又怕，平日里大家闭口不谈。村里传，这个张姐是个妖气上身，鬼怪化形的恶魔，稍有些不顺心的事，便要大发作。有次也不知是为何突然暴怒，状态可怖，抓伤了村里好几个壮汉，还硬是把当时村长的手臂咬下一块肉，血淋淋的，搞的村长搬了家。打那以后，村里人就更怕张姐了，生怕触怒这个恶魔，家家户户都告诉小孩出门一定要避着她，连村里领导也怕她，甚至曾经找道士做法，想要收了这害人的妖女。

　　无名村看似富足，实则穷山恶水，村民大多迷信的无可救药。小吴好歹是受过义务教育的人，鬼神什么的，肯定是不信的。可能大概是受过什么刺激，精神出了问题吧，这和感冒、发烧不一个意思吗？小吴想。

　　张姐每年六月二十都在自己这儿订小蛋糕。每次下午小吴来送蛋糕的时候，张姐总是敞着门，坐在小破课桌后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晃神间看到小吴，招招手，问他，‘来啦？’然后不知从哪掏出一个破旧的刺绣小钱包，里面的钱叠得整整齐齐。张姐就那样一张一张细细的数，生怕多给一分钱似的，“哎呀，我总在你家买蛋糕，下次便宜点儿啊。”

　　夕阳余辉落在她身上，有那么一瞬间小吴觉得，张姐完全就是一个挺有气质的慈祥小老太太，哪可能是什么恶魔呢？

　　小吴回过神，微微叹了口气。这小蛋糕，是没人吃喽。张姐只能算是个萍水相逢的顾客，小吴简单与警察核实了一下情况，便没再多留，接着去送货了，毕竟嘛，日子还是要继续过的。

　　——

　　张姐没了的事儿，成了近日整个无名村的谈资。大家觉得小吴报了警会惹怒恶魔，给无名村带来灾难，又碍于无名村不能没有小吴送货，且不说村里每年的收成全靠小吴送到城里，小吴也算是无知者无罪。思前想后，大家只得请人“降妖除魔”。村长在村里“集资”，花大价钱请了个道士来做法。说什么超度恶魔：就是让道士画符，以防恶魔鬼魂再出现作祟。符纸人人有份，连同小吴都收到了一打——村里人都听说了，送货的小吴可是家里的“独苗苗”，城里可不让多生娃娃的，家里能有个带把儿的都靠祖宗保佑，可不能因为一个恶魔遭了不幸。搞的小吴哭笑不得。最终，那打纸符都被他拿去给上幼儿园的小女儿——宝贝，叠纸飞机玩了。

　　后来，村里人还自发食素三天，又在曾经‘恶魔’住的屋子外种了一圈桃树。一时间村里撮土焚香，各种偏方、迷信、法事充斥着整个无名村，道士来了一波又一波，各个赚得盆满钵满，就这样从盛夏到深秋。

　　——

　　秋冬两季总是小吴最忙的时候，也是来往无名村最频繁的时候。难得小吴这么早送完货，打算早点回家，顺便去接下班的妻子，晚上还能给宝贝讲昨天没讲完童话故事。往白桥走的路上碰到了村里的李姐。

　　李姐本不姓李，是跟了丈夫的姓，大家便叫李家媳妇，时间长了大概她自己也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
　　她也是个可怜人，听说年轻的时候，家里全靠她一个人撑着，丈夫是个老酒鬼，喝了酒便要赌钱，堵输了回家便要打她，半夜经常能听到她家传来男人打骂声、女人的叫喊声、孩子的嚎哭声。后来有天，男人喝了个酩酊大醉，栽倒在排污沟里再没起来。在无名村，寡妇再嫁是不检点，要遭万人唾弃的，李姐就这么当了大半辈子寡妇。李姐家里俩个孩子，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听说姐姐“小小”没成年就被人拐走了；李姐就守着自己的儿子壮壮，把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了壮壮身上。每每向人提起自己不幸的家庭，她都得强调一句，“幸好啊，我给老李家留了个后！”仿佛这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儿。可惜壮壮随了他爸，年纪轻轻就是个酒蒙子。李姐每天要做的，就是给他闯的祸善后和想办法给他娶媳妇儿——她已经跟小吴提起好多次，让帮忙在城里物色个好姑娘，给她们家壮壮当媳妇。
　　小吴觉得，以她儿子现在的情况，简直是痴人说梦。所以每每李姐提起，他就含糊过去，后来干脆避开她走。

　　李姐离老远就看到小吴，招呼他，“哎呦，小吴听没听说，那个——恶魔——死啦！”小吴反应了一下，才想到她说的是张姐——那不是夏天时候的事儿了吗？这都快过去小半年了，虽说小吴听说无名村一直在“处理”张姐的后事，但也不至于……鬼使神差的，小吴停下了脚步。李姐絮絮叨叨：“列祖列宗保佑，苍天保佑啊……”

　　“那个恶魔，真是坏死了，坏死了……每年都要向她送去一个……丫头……否则村子就会不得安宁……实在是太坏啦，太坏啦，要不是她，要不是她……我们壮壮早就娶媳妇，我早就享清福了……不过我们壮壮以后是要娶城里婆娘哩……”李姐还在说，“若不是诚心祈求列祖列宗，万一断了香火，等下去了，我这老脸往哪搁啊？！那些丫头片子啊，也算是给大家造福了，积阴德啊，下辈子一准儿能生俩大胖小儿……”

　　后面说了什么，小吴没听清。他好像明白无名村所谓的禁忌秘密了——献祭未成年的年轻姑娘。小吴只觉得自己脊背发寒。之前就听人说其实李姐的女儿不是被拐的，是被给出去的？难道也是……？那些姑娘……那些姑娘去哪了呢？自己去送蛋糕的时候，也没见过张姐屋里有别人啊？

　　他匆匆跟李姐道别，也顾不得李姐还在絮絮叨叨的说什么，快步离开。

　　思绪混乱间，小吴撞到了一个人。

　　小吴赶紧把人扶起来，这个小姑娘小吴认识，是村里余先生的女儿，叫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