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财有道》柳八斤

1、滚地龙不配

　　金子君开着车兴致昂扬地行驶在下海市最繁华的街道上。这里也是全国最繁华的地方，她这次与人约定的地点就在这条街道上最繁华商业广场昂贵的饭店里。

　　来此之前，她做了万全的准备。怎么穿搭得体、看起来端庄大方，惹得长辈喜爱，都做足了功课。临出门的时候，她拎了个大象灰的Gucci迷你手袋。这是男朋友唐洺送给她的——不过很快得改称前男友了。

　　倒不是她特意要拎着他送的包去会未来婆婆，而是她只有这一个包拿得出手，毕竟自己也得装成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是。她相信未来婆婆见多识广，要是她拎个A货过去准保穿帮。

　　金子君管这趟和未来婆婆的首次非正式见面叫做“出征”，多少包含着悲壮勇敢和一往无前的意味。有钱人家的心眼太小、规矩太多，可能一不小心就马失前蹄了。

　　她钻进自己那辆小奥拓，引擎启动的时候破车照例壮烈地抖了好几抖，毕竟开了六、七年的老爷车了。金子君在开车之前从不吃饱——因为怕给一路上颠吐了。

　　然而，尽管如此具有先见之明，她还是没有想到：原来下海市中心如此热闹。非早晚高峰车子也能大排长龙，有一长段路几乎都是龟速移动。

　　她用最快的速度去停车场停好车，一溜烟地飞奔到了饭店二楼的包厢门口，这时，距离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

　　金子君吐口气，站直了身子，用她觉得不轻不重的力度，不疾不徐地敲响了包厢的门。

　　“进来。”隔了一会儿，房间里才传来不轻不重、不疾不徐的女声。

　　声音已听得出有些苍老，不是“请进”，也不是“进来吧”，也没有主动过来开门迎接，而是一声听不出平仄音的“进来”。

　　唐洺之前和她说过母亲在家族里可是说一不二的主，地位大概相当于《红楼梦》里的老祖宗，想来只这隔着门的两个字就让她隐隐知道了厉害。

　　金子君心绪斗转，脸上却是分裂地笑出了一朵花——毕竟早就在两位室友面前练习了几十遍了，如何笑、露几颗牙、嘴角的弧度，都竭力调整到空姐那般让人感到最为如浴春风的程度。

　　优雅微笑着打开了包间的门后，及目所见是一间三十来平的大房间，隔着屏风再往里走，靠窗的位置才是一张足够二十人同坐的大圆桌。“老祖宗”正目不斜视品茗手中香茶，仿佛没见到金子君这个大活人似的。

　　金子君心里“咯噔”了一下，努力维持着堆起来的笑容，向“老祖宗”走了过去。

　　“阿姨，您好！见到您很高兴，我是唐洺的女朋友，我叫金子君。黄金的金，正人君子的君子倒一倒。”她尽量用温和清脆的声音说道，完毕，还礼貌地朝“老祖宗”浅浅鞠了一躬，“很抱歉，我迟到了，没想到这附近这么堵，让您久等了。”

　　说是说“老祖宗”，其实唐洺的母亲看起来也不算很老。虽然唐洺说他妈生他的时候已经快四十了，不过有钱人家到底保养得力。

　　这“老祖宗”妆还挺浓，长得不难看，年近七十看起来也就六十不到，脸上的肌肉已经松垮下来，但皮肤却綳得紧紧的，很少有这个年龄应该有的皱纹，一看就知道拉皮线雕玻尿酸没少整。

　　唐母分了几次将茶杯里的茶水饮尽，这才缓缓抬起头来：“这不是迟到的借口。”

　　金子君哑然片刻，马上回答：“是，是我的不对。”

　　唐母并未看她一眼，她的视线越过大圆桌，直接朝她最远处的椅子努了努嘴：“坐那儿吧。”

　　这冷淡的态度。

　　金子君有点尴尬，但还是带着迷死人的灿烂微笑在唐母正对面落座。

　　唐母貌似随口说道：“下海市中心一向拥堵，平时我的司机开车都会尽量绕道，怎么，金小姐不知道的吗？”

　　金子君以为唐母还在介意她迟到的事儿，忙道：“阿姨，太抱歉了，虽然不应该找借口，但我真的不知道这里会这么堵，下次一定准时。”

　　唐母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下次？”冷哼一声道，“哪还有下次？”

　　金子君听言，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唇。

　　“茶。”

　　“？”金子君愣等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是让她喝茶。她机灵地先拿了茶壶，走到唐母身边，正准备去给她先沏茶。唐母突然说道：“等等。”

　　“？”

　　“先把茶壶放下。”

　　“……”金子君不明白她搞得哪一出，依言放下茶壶。

　　只见唐母用食指勾住壶把，另一手点按壶盖，其他四指收拢。茶水在半空中画了个优雅的弧度滑入精致的杯盏中。

　　“应该这样倒茶。”唐母语气平淡地说道。

　　金子君觉得自己脑袋上有一根青筋跳了跳，但很快她愉快地回道：“早就听说了阿姨是商界精英，想不到还是茶道高手，我这手法在您面前真是献丑了，以后要多多向您请教才是。”

　　唐母颇不悦地说道：“我说了，没有下次，也没有以后。”

　　这时，服务生进来布菜，金子君略局促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想了想还是问道：“阿姨，唐洺呢？”

　　直到现在，唐母才好像刚反应过来似地朝金子君的脸看了过去：“他没来。”说完这三个字，她又重新收回了目光，好像金子君的脸不值得她多看一眼似的。

　　金子君心头怒起：不是说好了一起来的吗？！……

　　唐母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又补了一句：“今天他不需要来。”

　　金子君愣了愣，很想脱口而出问一句“为什么”，而脸上的假笑已经有点儿兜不住。

　　“金小姐。”唐母说道，“听说你是B大毕业的。”

　　金子君脸上一抽。这问题她知道唐母会问，早就准备好怎么回答了。“是的，阿姨。我在B大修的哲学，虽然B大本身不算一流院校，但哲学系是他的最强系。”音色故意抬高了几度，用以掩饰其中的一丝自卑。

　　果然，唐母道：“我一直和我家唐洺说，宁做凤尾，不做鸡头。大学如果不是名校就干脆不读了。好在他也算争气，A大在我们这儿要是排第二，没有别的学校敢排第一。”

　　抬高自己的娃贬低别人的娃是很多妈都会犯的错误。忍了吧！

　　唐母又问：“请问金小姐家里几口人？父母在哪儿高就？”

　　金子君暗吸了口气，来了来了！一边应道：“阿姨，我家四口人，除了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弟弟，小我九岁……。我家——是做家族生意的，世代经营着一家电器维修销售物流等一条龙的整合服务公司。”

　　唐母这时总算在金子君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特意拖长了音调道：“哦，有弟弟的呀。我们唐洺可是独生子，以后我们的钱——可都是他一个人的。”

　　这话说得够直白的。

　　唐母继续问道：“金小姐家的‘电器维修销售物流等一条龙的整合服务公司’不知店址何处，占地多大，子公司几个，员工人数，营收多少？”

　　金子君神经一紧，按照之前的“彩排”按部就班地回答：“我们的公司靠江，占地大概……大概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吧，挺小的。明年打算再开两个子公司，布局海外业务，员工现在也就……一百个不到吧，营收差了点，毕竟公司还是在起步阶段，一年不超八位数吧。”这话说完，她稍稍低下头，那厚得猪皮一样的脸皮竟然也微微地透出点红晕来。

　　唐母将一直端着的茶杯放下，冷冷地看着她：“金小姐，请问公司靠江，那靠的是什么江？”不等金子君回答，又抢白道，“我看指的不是约定俗成的我们这儿市中心的黄浦江吧，而是鸟不拉屎郊环外的长江，是不是？”

　　金子君蓦地抬头看她。

　　“如果不是，怎么连这里常年从早到晚堵车的事儿都不知道？又难道你故意迟到来膈应我这老太婆？”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唐母继续说下去：“占地两个足球场？！是不是把小区门口的健身绿地全都兜了进去？两个子公司，布局海外业务？！是准备去月球还是火星上投资呀？员工不到一百个、营收一年不超八位数？！……嗯，是啊，两个人也算不到一百个，一年赚个三、五万也确实没超过八位数。”

　　金子君的脸色这时已经沉到了马里亚纳海沟去。

　　唐母笃定地望着她：“还真好笑，远郊农民房修破烂的个体户也算是‘电器整合服务公司’？按你这个说法，咱们唐家可以算是跨国巨头了。下海市棚户区的滚地龙还想着高攀来着，如果不是我留了个心眼找人调查了去，”上下打量着她道，“你这身行头倒还真能骗到人。不过，老实说，这些应该也都是花的唐洺的钱吧？！”

　　唐母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就觉得呢，唐洺这两个月隔三差五地晚归，一定是背着我偷偷谈了恋爱了。要做我们唐家的儿媳，就得有势均力敌的家庭背景。这傻孩子单纯没见过世面，就容易被外面的女人勾了魂去，作为一家之主，我可要帮他把好关了。”

　　她边说着边站了起来，一脸的轻蔑之色：“靠着动迁前两年才从棚户区搬出来的滚地龙一家，一辈子就靠给人修小家电讨口饭吃，什么‘电器整合服务公司’？”唐母冷哼一声。“拼了命供出读了烂大学的女儿，当然想着要吊个金龟婿好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看到个合心意的男人就急不可耐地凑过去，也不想想自己几斤几两了？”

　　听她红口白舌地说着，说越多话越难听，语气也抑扬顿挫起来，没了她推进门时的那种冷淡态度。

　　不过，金子君听着听着却觉得自己的神经反而放松了下来，比起之前对方端方冷淡的贵妇样，她倒觉得眼下这情形自己更自在些，于是一脸的假笑也收了回去，只是静静地任由对方发挥。

　　这时，服务生正好敲门进来布菜，偌大的包厢里，这可怜的孩子也明显能感觉到两个女人之间散发出的敌意。他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匆匆忙忙上齐了冷菜赶忙撤走。

　　等他走后，唐母清了清嗓子，许是觉得自己说话太过火，语气稍微压下来：“金小姐，你别怪我说话难听。你说的你家开的那啥电器公司分明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们家唐洺从小就在暖房里长大，上了大学马上又出去留学，他身边的人都是中产以上，没见过底层社会的恶形恶状，不知道穷人的生活环境和他是天壤之别，无法调和，而我们也不可能接受未来儿媳妇是从棚户区出来的。俗话说得好，虾配虾，蟹配蟹，我觉得你和我儿子不合适，今天我来，是特意看看儿子喜欢的人长啥样。原来——不过如此。还有，就是想和你说一声，希望你不要再纠缠他了。”

　　唐母一股脑儿说完这些话之后，似乎是有点渴了，又端起茶杯抿了几口。

　　金子君冷冷看着她喝完水。原本她毕恭毕正地坐在花梨木靠背椅上，这时翘起了二郎腿，双手抱胸，整个人显得松松垮垮极为放松。唐母见她那样没有淑女气质，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但是，她到底是那个人的妈。

　　打狗还要看主人。她脑中不合时宜地闪出这么一句比喻。

　　等了一会儿，她耸耸肩，语气平淡地说道：“好吧，既然阿姨你都知道了，那……你等等吧。”说罢，抄起手机打了唐洺的电话，铃响六声，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对方终于接了起来。

　　“……子君？”语气小心翼翼。

　　“……”

　　“……”

　　双方一时之间静默无声，谁也不先开口。良久，金子君嗤笑起来：“啊呀，果然啊唐洺，是你故意让我一个人面对你妈的。”

　　对方犹犹豫豫的声音终于传来：“子君，对不起，前两天我们开了大半天的家族会议，毕竟——毕竟我们的生意已经做大了，现在——现在他们都觉得还是要强强联合比较好。 ”

　　金子君道：“哦，所以，让我来见你妈，只是你分手的借口而已。”

　　对方道：“唉，对不起，可是我也没办法，我不好意思直接说。不过本来我还留了一丝希望，我妈要是能喜欢你，改变主意就好了。”

　　金子君忙道：“求神拜佛谢谢您，千万别，我可受不起。”

　　对方道：“这都怪我，我们家毕竟不是一般阶层，要考虑的太多了，之前是我糊涂，一开始就不应该……”

　　金子君顺口接了过去：“当然了，我理解的，有皇位继承的人家总得强强联合，怎么都不能找个没头没脸没钱没权的滚地龙。”

　　对面唐母听到她的话竟轻轻点了点头，脸上就差写着“你明白就好了”。

　　“子君，你别怪我，我妈也是为了我好，这是我第一次恋爱，我也不懂，后来我家里人都和我澄清利害，我才悟过来了。虽然有点对不住你，但是我也实在没脸见你了，所以干脆让我妈来和你说清楚。我妈答应我一定好好和你说的。再说了，其实我们在一起时间不长，我想着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就……”

　　金子君再也不想听到这个男人的声音，她用尽最后的优雅，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个废柴缩头龟，以后别再让我见到你。”然后，全然不顾对面唐母发青的脸色，挂断了电话，把他直接拉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