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果然……就是今天晚上了吗?
最后一口烈酒灌下喉咙,她连连咳嗽了几声,辛辣的味道依然留在喉管之中。
已经多久没有过这种彻夜等待未知的不安与忐忑了?上一次,究竟是在多久远以前,才能让记忆支离破碎,再难拼凑?为何往昔如汐水退去,不着一点痕迹?是不是自己在刻意遗忘?
她茫然望向窗外,斑驳的满月已经追上了桠枝,阴翳的光影流转之间,苍白的光华填满眼角的细纹。思绪慢慢汹涌铺开来,对,十年前,也是这样紧张的夜晚,她与其他十四个少年,潜伏整夜,只为了第二天的放手一搏。
她清晰地记得,京师闷热的夏夜,千岁府外潮湿的空气里,有植物枝叶酸腐的气息,鼠蚁虫豸的低鸣密语之间,他们静静潜伏在府邸各处,蓄势待发。
那一役之后,汲雪堂成名江湖。
转瞬之间,就是十年。
当初那十五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除去六人死于非命,一人重伤隐退,剩下的八个,便是今日汲雪堂的元老。
那些风云巨变过后,她依然记得千岁府外静谧的巷子里,他们竭力压制的呼吸声。彼时的他们,都是初出茅庐的少年,未知的江湖宛如天罗地网,将每一个人囊括其中,不得逃遁。
“大哥,我……”
“别怕。”
他略带沙哑的声音,低沉的两个字,宛如符咒,缭绕不去。
过了今晚呢?
他们一起经历了十年的浴血拼杀,多少次生死与共,今晚过后,会是什么光景?
放下酒杯,她轻轻抱住了臂弯。
他们依然身在江湖,只有她老了。
“昭允?”——她恍然回过头,看到房间一角的阴暗里,熟悉的身影已经仗剑整装。
“这么快就要……”
那个人摇了摇头,她心头竟然一松。从一开始,她就不愿看到这个夜晚发生,如今已经箭在弦上,能够尽可能地拖延,也是好的吧。
“昭允,今晚你可以回避的。”
黑暗中,她苦笑了,手指顺着小臂慢慢滑下来。不回避还能怎样呢?她已经不是当初的“濯冰剑”昭允了!手指滑落到空荡荡的右手腕上,只触到一片斑驳的伤疤。
曾经名动江湖的右手,持一柄薄如冰霜的长剑,出鞘的光华足另日月失色,群星殒灭!师父曾经按着她的肩头,语气不容置疑:“昭允,凭你的资质,他日武学成就绝不逊于为师,但求机缘命数!”
手腕上的断面,疤痕凹凸,密密麻麻的伤痕一直延伸到小臂上,分明不是利器斩断所致。她的手指,迟迟停留在伤处,下意识的抚摸着。
“冯大哥,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的千岁府一役?”
男子蓦地滞住了,声音渐渐哑了下去,言辞之间分明已经明白了她的用意:“昭允,我们也是无奈之举,如果你实在不愿意……”
她连连摇手,强作镇定地解释:“既然大家都这么决定了,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回避就是了。”
六个旧日元老,再加上四个新晋元老院的后起之秀,凭她一己之力,还能改变什么?今夜的汲雪堂,必将赤地千里。
若是从前,她或许还有死守到底的勇气。只是今天……她反复抚摩着断手的腕端,伤痕慢慢滚烫地灼烧起来。即便自己还有以一敌众的胆量,又能做什么?
那样的无助与自责……她握紧了断手之处,肩头忍不住抽动了一下。少年时,她笃信武不及德,再好的武功,也不如长久的名望更让人信服。但是今日,她除了褪色的荣耀,还有什么?
除了几个元老敬重她公告劳苦,汲雪堂里的后生小辈哪还会相信濯冰剑的传奇?
冯涉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重重扳住她的肩头:“昭允,你还是汲雪堂的元老,谁也不能撼动你的地位!”
再次苦笑,她无力地推开了他,倦怠中分明已经有了冷漠:“今时不同往日,你们……随便吧。”
冯涉犹豫再三,自欺欺人般地竭力说服了自己,匆匆退出了房间。
涿德元年四月,幼帝即位,外戚专权,宦官当政,外患屡边。
涿德元年九月,南方三省蝗灾,颗粒无收。朝廷照例征收重税,毫厘未免。同年九千岁寿辰,命京师歌舞三日不停。
涿德二年腊月,三省暴乱,京畿之地调拨五万禁军平乱。
涿德七年三月,九千岁遭灭门,全府上下一百二十口无一幸免。汲雪堂一夜之间名声大噪。
不知道他们的真实姓名,形貌籍贯,只凭着那些难辨真伪的传言,朝廷的通缉犹如闹剧,沦为江湖中人的笑柄。
十年中间,汲雪堂暗杀无数佞臣奸邪,庇护忠良之后,关于他们的传说多如牛毛。可除了一朵罂粟花的标志,皆是人云亦云,不足为信。
罂粟花……昭允轻轻挽起了右手的袖子,断手的腕上,花朵的烙印被月光描绘出华丽繁复的形状。交错纵横的伤痕之间,那个烙印宛如在荆棘丛中绽放。
右手虽断,总算留下了这个记号,昭示着旧日的荣耀与骄傲。
那些传奇,她也是缔造者之一呢!
她微微扬起了额角,素淡如水的眉眼也就在那一瞬之间,闪出凌厉的光芒——苏昭允,一度是朝廷重伤通缉的第一要犯,十六岁以濯冰剑成名江湖。千岁府一战立下汗马功劳,入驻元老院。放眼江湖,哪个女子能有她当日的地位与声威?
事情已成定局,今晚,她做好分内之事便是了!
绘满水墨的屏风,将空旷的厅堂一分为二。月光从门口倾泻进来,铺设出一条晦暗的通道,慢慢变窄地延伸到屏风前。
从那条光路的尽头,到屏风前,还有三尺之距。
脚步蓦地停了下来,在阴翳与微明的交界处定定站稳了。手指轻轻敲击在剑鞘上,站定以后,稳稳扶住了剑柄。
“正汀见过堂主。”
她的声音回荡在厅堂里,有种不可言明的诡异。少女年轻的声音,还带着一点清亮的童声,语气里却隐约有阴冷。
屏风那边,始终是死寂,连呼吸声也是若有若无的微弱。仲秋,外面已是风扫落叶,沙沙的微响恰是最好的伪装,掩饰了喘息之间的喜怒哀乐。
少女并不着急,静静等在原地。满月慢慢升上中天,光华铺就的通道便一寸一寸褪去,直到把她笼罩在黑暗之中。
屏风上的水墨,随着光华流转渐渐由飘渺仙逸变为诡谲阴郁。
脚下的最后一缕光线消失时,她终于前行了半步,微微提高了声音:“正汀见过堂主!”
屏风后面终于传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冷笑。她耳端一动,眉头微蹙。
汲雪堂的龙头大哥段子钦,弱冠之年至今成名十载,按说不过而立的年纪,怎么会有如此苍老的声音?
因为身份特殊,汲雪堂的人往往身在组织多年,也彼此素未谋面。只有元老院的几人,才会通晓组织上下众人。
说起来,她如今已是元老院中最年轻的一个,却从未面见堂主。
——不是没有骄傲的。左手下意识地触碰到右边的手腕,拿剑的手都不由紧了紧。汲雪堂中名声响亮的女子,说起来只有苏昭允和她正汀两人。但谁不知道“濯冰剑”苏昭允师出名门,多少同门师兄都是名声煊赫的人物?
只有她,是白手起家,靠自己的打拼到今天的。
不服的人也不是没有,所以她才会坚持今天独自前来,仿佛就是为了证实给他们看,她正汀绝不是浪得虚名!
手腕上的罂粟花烙印在一阵一阵地发烫,她忍不住再次前行一步,刻意做出的恭敬已经荡然无存:“请堂主出面相见!”
屏风后面,先是短暂的沉默,接着发出一阵轻蔑的冷笑。
他迟迟不肯说话,正汀几乎已经控制不住怒火,几欲一剑劈开屏风,和他决一死战!
“正汀?哼哼……元老院的人都不敢来了吗?让一个小辈来见我?”
剑柄一响,她狠狠咬紧了牙根,在心底反复告诫自己,切不可冲动!这次行动之前,元老院众人踟蹰良久,就是怕伤及无辜。
段子钦……在他们心中还是龙头大哥吧?她在汲雪堂的年头尚短,不懂得他们曾经有过的手足之情。
“怎么?他们这是要对我动手了么?唉,忍了这么多年,真是不容易啊……”屏风里,那个苍老的声音悠然叹了一声,尾音微微颤动着。
不对!正汀的耳骨再次动了一下,细细分辨他的言辞。
那绝不是一个老人的声音……只是因为倦怠和沙哑,还有不屑开口的冷漠,才显得格外沧桑。但细听之下就能辨别出他内力浑厚,修为上乘。
一手创建汲雪堂,并使之十几年如日中天的人,绝不是泛泛之辈。
不敢再延误,她冷冷盯紧了屏风,月华的光影流动之间,上面诡谲飘渺的云雾山峦仿佛也幻化开来,变形成一张巨大的网,铺天盖地地罩下来:“元老院上下十一人,恳请堂主退位!”
那句话一说完,她的长剑锵地一声出鞘,剑花闪烁中横在了胸前。
……奇怪,屏风背后,竟然没有想象中的狂风骤雨。倦怠而迟缓地咳嗽声中,他一言不发,仿佛早知事态发展。
良久的沉默,在虫鸟俱寂的暗夜,宛如一场辛辣的嘲讽。
她入元老院不过一年,只是零零散散地听说了关于段子钦的传说,从未亲眼见过他,自然不清楚他的脾气秉性。但其他元老呢?他们与他共同拼杀出了今天这个天下,难道也没料到眼前的局面?
汲雪堂成立之初,段子钦不过也是初出茅庐的少年。听说他行事果断,谋略过人,义气为重,所以能在千岁府一役后,被众人推举为堂主,统领各路英豪。
几年之间,汲雪堂连续做下了数件惊动朝野的大案。北方两省大旱,赈灾粮款被经手官员瓜分殆尽。一夕之间,三个权倾朝野的政要被满门暗杀。
那个案子,北方的百姓至今想起来,拍手称快之余却都忍不住背脊发凉。
真是血流漂杵……上至妻儿亲眷,下至家丁仆婢,无一放过,府邸外方圆数里都是挥之不去的血肉腥臭。
三个昔日权重的尸体,被吊在城门外塔起的高架上,守城的士兵打开城门时,只看到他们衣冠整齐地悬挂在半空中。但是等他们手忙脚乱地把三位大人放下来,去看到官服里的尸体,除了面色如常,全身皮肉已经被剔得精光,一根根森森白骨被麻绳绑在一起。
牵扯到粮款一案的,共有六人。暗杀大案后,剩下几个人人自危,忍痛吐出了中饱私囊的钱粮,得以暂时脱身。
事后,朝廷虽然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追查此案,但汲雪堂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查了几年毫无头绪,新皇登基后顺势作罢——说是查不到,更多的是不敢查。汲雪堂神出鬼没,宛如幽灵魅影。朝中大员做贼心虚,哪里敢和他们作对?
那些辉煌的过往,段子钦功不可没。今日能让众人一致决定倒戈,也是逼不得已吧?
“呵呵,真是年轻人啊……”屏风背后传出一阵轻响,他似乎在厚厚的锦衾塌上换了个坐姿,“当年杀九千岁前,我们可是把他的罪状一条一条念给他听,叫他也明白,自己是罪有应得。你们要我退位,总要说出个子丑寅卯吧?”
他那逗弄幼童一般戏谑的语气,激怒了正汀:“亏你还有脸问!这几年来你做过一件对得起汲雪堂的事吗?如果不是你的阻拦,燕大人的遗孀幼子怎么会惨死?”
自从她入汲雪堂以来,段子钦全然不是传说中果敢决绝的龙头大哥,屡次行动都因他的阻拦而搁置。
燕家是三代刀笔吏,燕大人因果敢直言被朝廷触觉,其妻子携史书逃出。汲雪堂本应护送母子二人,密存史书。可段子钦坚持以堂主之权阻拦,随后几位元老虽然力排众议赶到了燕府,终究迟了一步,母子二人惨遭朝廷毒手。
参与其中的几个元老,回到总坛还来不及质问他为何下令停止,却被以违令之罪重罚。
若不是因为这件事,今天杯酒释兵权的戏码,还不必上演得这么急。
“‘这几年’?哼,你总共入汲雪堂几年,就敢说‘这几年’?”他根本不屑于听她斥责的话语,言语之中的不屑与鄙夷昭然若揭。
他的声音,终于渐渐摆脱了沙哑与疲倦,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犹如风吟:“什么十一元老?元老分明只有七个而已!咳咳……难不成除了我,其他六个人都想置我于死地?”
汲雪堂近年来连遭几次变故,中梁砥柱死伤数名,迫不得已提拔了几个年纪尚轻的后起之秀。按照汲雪堂的规矩,这样重大的决定,任何一名元老不同意,都是不会付诸实行的。
除了苏昭允……大家确实都同意了。
苏昭允早在她入汲雪堂以前,就重伤致残,此生再不能使剑,留在堂中也只是因为旧日的情分与功绩。她的话众人当然不会在意,迟迟不肯答复,也只当是默认了。
“不错,除去我们四个……剩下的人也都恳请堂主退位,汲雪堂自会另择贤才!”
屏风里传出的轻笑,听不出是蔑视还是苦涩,那个问话竟然是抛向她的:“正汀是吧?你倒说说,你进汲雪堂这些时候,都立下什么功劳了?”
她听出了他戏弄般的嘲讽,却不肯服输,仿佛要让他心服口服一般:“彦翰年六月,因深入大内救出孟大人长子,晋升长老院!”
里面的人,似乎在闭目沉思,权衡这个功绩的大小。她的骄傲与期待,慢慢腐化成屈辱与愤怒——“请堂主即刻退位,以免伤及无辜!”
他依然在冷笑,巨大的屏风宛如一张嘲弄的鬼脸,在她面前变幻不定:“哈哈……既然他们六个都同意了,就让他们来跟我说啊,叫一个小毛孩子出面算什么本事?”
“你想要元老?我就是!”
剑气鼓动,薄如蝉翼的剑锋在月光的浸淫下泛出阴冷的光芒,昏暗的朱色宛如凝结的血色。
光成朱色,阴寒如雪——十年强苏昭允赖以成名的濯冰剑,竟然在她手中!
荫翳的光华对着屏风正中劈下,巨大的水墨从中断开,伴着尘嚣四起的烟雾,她手中的长剑直刺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