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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远去的洛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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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安累了一日,又服了剂汤药,昏昏睡去。秦小熙走出静海轩所在的西园,回首之际,正好看到最后一抹霞彩没与轩顶之后,整个园子都在那一刻朦胧起来。她脚步沉了一下,前方带路的仆人点起灯中的火烛。
谢府门前一行人影,秦小熙看清了居中的谢道韫,也看出她是特意候在这里,于是走上去道:“夫人是回王家吗?”
谢道韫声音如夜色般幽沉:“道茂今日离开王家,怎么都要送一送吧。”
秦小熙抬眼瞧向对街,轻声叹道:“子敬终归选择了家族。”心头略感失望。
谢道韫淡淡道:“高门儿女,又有几人的命运能够自主。”
暮色晚风之中,王府的风灯摇摆不定,惨淡的光晕下,一辆马车孤零零地停在门前,周围也不见车夫随从。让人不禁想起一年半以前,大红花轿吹吹打打抬入门时,王府张灯结彩,乌衣巷宾客夹道、车马阗塞的热闹情景。
王宅内也是冷冷清清,几个偏园都是红门紧闭,想必是空置日久,连打扫都省了。秦小熙与谢道韫一路默默走着,几个婢仆更不敢言语,连脚步都放的很轻。所以,当一声悲咽忽起时,所有人均心神一颤,灯笼里的烛火竟也抖动起来。
天井后的屋阶上,蓦地一团黑影,狼狈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又屡次摔倒。
那竟是印象中永远不会失去风度的王献之!秦小熙看向他衫底的一双足,上面未着鞋袜,只裹着厚厚的纱布,乌黄乌黄的,令人忘了它们本来的颜色。
这晚似乎特别冷,冷得人心都没有温度,立于阶下的女子,端丽的面容那么平静,只有嘴唇微微苍白。
那竟是想象中应该悲痛欲绝的郗道茂!她望着王献之,他们很近,她却没有过去搀扶,只是道:“表弟。”声音很轻,就像如烟的往事一般,飘荡在静悄悄的夜幕中。
王献之狠狠捶地,她,唤他表弟,这一刻起,他已不再是她的夫了吗?他终于站了起来,脓血从腐肿的脚面渗出,但那里却不是他最痛的地方。
绝食,抗命,自残,以艾草烧伤双脚,所做的一切最终归为徒劳。
太阳落下,月儿升起,命运的轨迹已经岔开,他一步一跌地朝她走去,却怎么也到不了她的跟前。
她的眼中空荡荡的,很倦,再无力抗争了,只记得自己必须离开这里。
终于等到桃叶的脚步声,郗道茂憔白的眼角顿红,从桃叶的臂弯中接过玉润,紧紧抱在怀中,柔声道:“娘以后再也不能在润儿的身边了。润儿一定要乖,要好好的。娘不是故意扔下玉润的,真的不是,你要听爹爹的话,做个听话的好孩子,……。”
她亲着孩子的脸蛋,反反复复地念着碎语。玉润哇哇地哭起来,一声如一针,刺痛众人的心。
郗道茂轻轻摇着怀中的玉润,就像平日里一样,慈爱地笑着:“润儿准是又饿了。”她仔细地,慢慢地将被为孩子裹好,对桃叶道,“润儿身子骨弱,受不得风的,你抱她去奶娘那里吧。”
桃叶眼中噙着泪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自小伺候小姐,从没与小姐分开过一日。小姐,奴婢不要留在王家,不要嫁给姑爷为妾,不要与小姐分开。”
郗道茂看向桃叶,眼神竟有几分严厉:“前日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泪珠沿颊滚落,桃叶已泣不成声:“照……照顾好小小姐。”
郗道茂轻轻一叹,声调转柔:“除了将玉润托付给你,别人我又怎能放心?”她将桃叶扶起,“你我已非主仆,从今以后,你就是玉润的姨娘,我知道你会将她视作亲生女儿。至于子敬,他一定会好好待你。”
桃叶抹着眼泪,顺从地点了点头,将玉润接过来。
月光穿过树叶,洒在郗道茂的身上,变成支离破碎的光晕,她默默地转过身,看着昔日的夫一步步艰难地来到跟前,看着他背后那条长长的血迹,看着他巍巍颤颤地伸出双臂。
忘羁亭下白衣胜雪,黄衫如云,墨香浓浓,情愫绵绵,恍然间飘过,轻轻地,便如吹雪流云。
幽黑的睫毛轻轻垂下,即使伸出手,又能如何?为何他就是不懂,她早已认命。
“能够与表弟相守一年余载,老天已经待我不薄,我心中无怨。”
风起,将斑斑的月晕吹散,也扬起郗道茂几缕青丝,她没有去拂,依旧瞅着王献之:“只求表弟答应我,今后,即使你有了新人,添了新的子女,也不要冷落委屈了我们的孩子。”
王献之嘴唇动着,喉咙却干干哑哑地噎住,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心急下一咬手指,以衣袖为纸,以血为墨,奋指疾书。
人如洛神,情如朝雾,幸福如阳光下的泡沫,升起,破灭,匆匆来去。
秦小熙静静地看着,心里十分难过,她瞧不清王献之写了什么,只看到郗道茂温柔地一笑,笑容的尽头却是离开的脚步。
青云蔽月,流风回雪,那抹离别的微笑不知需要多少痛来承载。郗道茂欣长的影消失的那一刹,王献之俊美的脸一片灰黯,与凄朦的夜色无分。
红字衣袖飘呀飘地落下,他倒在地上,双足再没有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