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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各自为阵 ...

  •   夕阳下,一辆马车经过陆易姚与齐伯侯方才遥望坞堡的小丘。马车的车身陈破,在这颠簸之路上行着,车厢吱呀的晃荡着,似是随时会散架一样。

      那拉车的马儿,却是难得一见的神驹。

      高坐在车辕上赶车的是名清丽的女子,带着大病初愈时的倦容。

      几声浑浊的咳嗽声自厢内传出,前帘一掀,露出一张英俊而苍白的脸,两颊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这一男一女正是许洋与宇文菁。

      “你醒啦。”宇文菁回过头,露出淡淡的喜。转身摸了摸他的额,触手还是滚烫,不由轻蹙起眉头,美眸中流露出忧色。

      许洋懊丧又尴尬的道:“瞧我这不争气的身体,未将菁儿照顾好,自己反病得一塌糊涂。唉,还要委屈大小姐做赶车这种粗重的活,真该打。”

      “怎委屈得过它。”宇文菁轻拍着法拉利有些消瘦的身,微微一笑,又回头催促道:“外面风大,快躺回去休息。”

      许洋没听她的话,来到她身边坐下:“今天换药了吗?伤口还痛不痛?”

      宇文菁先点点头,又摇摇头。捂上胸口,突然想起前几日他为自己换药时那些亲密的接触,脸蛋有些烧热,玉容登时如折射着朝阳的霞彩般明艳照人。

      许洋看得一时呆住。

      两人的脸都是通红,就好像一对作了错事被人发现的小孩子一样。

      许洋气息转浊,又是一阵猛烈的咳。

      “不如我们先去前方的坞堡中借住一晚?”宇文菁轻柔地拍着许洋的背,他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在野外不眠不休的照顾了她好几日,还将衣服尽数为她盖上,自己在寒冬腊月里只着一件单衣,这才染上了重风寒。她欠他一命。

      “也好,菁儿伤未痊愈,更不宜操劳。”许洋点头应道,回想起为宇文菁取箭的那一晚,依然心有余悸。幸好这一箭并未伤到她的肺,止住血后,宇文菁发了几日低烧,伤势渐渐好转。

      车震动得很厉害,许洋大惊,站起来眺望前方,数以万计的秦军正在追杀一小股燕军。

      宇文菁亦盯着战场,呼吸变急,脸上现出关切之情。

      许洋知她心思,一咬牙,蹲身扯过套子,法拉利立刻掉头向战场开去。

      “是左将军韩延。”宇文菁看清了领军之将的面貌。

      马车斜插入燕军队伍的前方。“这不是宇文家的大小姐。”韩延一脸诧异,他的左肩上大片血迹,打量了一眼许洋,似笑非笑的道:“大小姐可回来了,殿下好生惦记呢。”

      宇文菁面容有些冷,许洋觉得她与自己一样对这个韩延没什么好感,他听见宇文菁淡淡道:“韩将军勿要乱说,殿下整日操劳军务,怎有闲心记挂我一个女子。”虽是这么说,因得到慕容冲平安的消息,她的心安了下来。

      韩延逃命关头,也不再理她。此时燕军已被打散,只余了五六百人还在随主帅拼命逃命。

      许洋费力地拿起了弓,但凡有接近马车的秦兵,均被他射杀。他的头昏沉沉的,每拉一下弦都似抽走体内的一份力量,而他,已没有多少剩余的力气。

      宇文菁亦取来了弓,还未搭箭,便被许洋阻住,他带着咳道:“别拉,会扯裂伤口的。有我在,我来应付。”

      宇文菁摇了摇头,果断的道:“你骑上法拉利走吧,离开战乱的关中。”

      许洋傻傻的一笑,有些语无伦次的道:“我答应送你回家的,你忘了吗?我又怎会在半路丢下你呢。以前,我也这样答应过一个女孩,可我没有做到,我失去了她。这回我不会了,绝对不会了。”

      宇文菁的眼神很柔,深深切切的看着他:“你是个好人。”

      夜幕降临,明月高升。

      他们随着燕军逃入山林,法拉利虽然神骏,但拉着车狂奔了十几里,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他们落在了队尾,车厢早已被射得如同刺猬一般。

      “菁儿上马。”许洋坚决的道,欲将车套解开。

      车厢猛地一晃。两人还未搞清怎么回事,马车已轰然倾倒,他们被抛到路边的草丛中。头上矛戟闪闪,许洋爬起身,迅即掣出御风剑,护住宇文菁,自己却是一声痛哼,大腿被矛尖划出一道口子。

      宇文菁心一紧,从他身后闪出,狂乱地挥舞着手中之剑,挡退所有的寒光冷芒,胸前的衣襟上浮现出一点触目的红。

      两人连滚带打,浑浑噩噩中,许洋觉得似有新的蹄声、战鼓声、喊杀声加入这片混沌之中,战场已经不同了。

      肩上一丝泌肤的凉意,锋利的刃已划破衣衫,他咬紧牙,却使不出半分力气,手中的剑再也架不住敌人迫来的刀。

      一声惨叫贯入耳中,刀刃划胸而过,毙命的敌人倒下之时,一个男子的身影钻入许洋疲倦的眼皮,一身白色的战袍,未着任何甲胄,横枪高踞在马上,一时也看不清面貌。

      宇文菁已雀跃地奔过去,声音喜得有些颤抖:“冲哥!”

      男子别过头,皎洁的月光泻在他血迹斑斑的白衣上,映出他如雪砌冰雕般俊秀的容颜。在这猩红的战场中,他的眼神仍是那么的清冷与漠然,折射出白森森的锐利。月华之下,一身的孤绝与桀骜。

      许洋的眼睁得很大,从头到脚呆住了,这位十六国时期最富传奇色彩的美男子,令宇文菁倾心的男儿,就像是一个从漫画书中走出来的王子,确实美丽得不似尘世中人。

      慕容冲,是前燕皇帝慕容暐的御弟,受袭中山王,前燕亡国时年仅十二岁,却官居统帅六军的大司马之位。他的姐姐清河公主芳龄十四,同样拥有天姿国色,一对壁人被苻坚充入后宫,可怜堂堂皇子竟做了娈童。时姐弟专宠,宫人莫进。民间有歌曰:“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歌谣传遍长安,王猛力谏苻坚。苻坚无奈下送慕容冲出宫,让他到平阳当了太守。

      慕容冲小字凤皇,长安又谣曰:“凤皇凤皇止阿房。”苻坚相信凤皇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于是在阿房城遍植梧桐竹子数十万株,以待凤皇。十年后,苻秦颓败,背负着一身国仇与私怨的慕容冲自平阳起兵,先投奔在华阴称济北王的兄长慕容泓,随后取而代之,被部将立为皇太弟,率鲜卑骑入驻阿房。

      出乎许洋意料的是,慕容冲对宇文菁的态度很冷淡,仅是匆匆瞥了她一眼,甚至未将她前襟的殷红纳入眼帘,目光便又回到战场,以平淡的语调道:“菁妹一路辛苦了,段随会送你们回阿房。”

      宇文菁似乎早已习惯,仰头笑着,琥珀色的眼眸中柔情流转。许洋不愿去看那道投往别处的执著目光,见到一名燕将已奉命领着一队骑兵护过来,干脆一翻身躺在了草地上,即使法拉利低头凑过来,不停地噌着他的屁股,他也懒得爬起来。

      “大小姐!真的是大小姐!”

      燕军之中突然钻出两个人,均是满脸惊喜,一身脏乱不堪。许洋枕起头瞧去,那不是张三和李四吗。原来这两人在当夜遇袭之时,仗着极佳的水性,保住小命,先一步回到了关中。

      见主子安然无恙,两个粗汉禁不住喜极而泣,抱着宇文菁的腿就是一阵痛哭。许洋实在看不下去,笑斥过去:“你两个小子要哭也等回家关起门来再哭,快来伺候我们起驾回府。”

      ※ ※ ※

      护送粮队的左将军窦冲骑着匹高大的青骢马,身材健壮,臂长手大,钢箍环额,骁勇善战,是个三十有四、爽直健谈的汉子。

      他与齐伯侯是旧识,两人见面自有一番感慨,路上聊起这几年的人事。

      “你还记得杨定那小子吗?”

      齐伯侯点头一笑,他虽然在长安居住了六年,真正的朋友却不多,除了段秉以外,窦冲和杨定算是比较谈得来的。

      “昔日的仇池降将,不仅官拜领军将军,还作了符诏的女婿,如今都儿女成双了。”窦冲笑道。(诏是“大王”的意思,氐人习惯称呼苻坚为苻诏)

      “杨定仁勇忠义,如此人才天王又岂会放过。”齐伯侯丝毫不感意外,他对陆易姚道,“天水杨氏,是氐族的一个大姓。他们的仇池国建于险要的仇池山腹地,十三年前被符秦所灭。杨定枪法绝妙,若在马上比试,连我都要甘拜下风。”

      陆易姚一笑,能让齐伯侯诚心称赞的必是人杰。他正想再问问,却见齐伯侯沉肃下来,状似漫不经心地问窦冲:“城内还有多少鲜卑人?”

      窦冲愕了一下,仿佛这才忆起齐伯侯也是慕容一族,先前的笑容顿去,皱眉道:“慕容暐等鲜卑贵族仍做着大秦的官,符诏并没拿他们怎么样,加上其他居民,大约有三四千人吧。”

      齐伯侯没再说话,陆易姚察觉气氛有些紧张,随口问起了关中的局势。窦冲几乎每说一句就要叹口气,最近仗打得不顺利,周郡逐一落入慕容冲手中,羌族叛将姚苌又占据了北地,他们孤守饥饿的长安,眼见是得不到任何援助了。

      入城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

      长安的城墙高拔坚厚,街道宽而方整。红墙黛瓦、阁楼宫阙栉比鳞次,建筑各式各样,是个胡汉民族杂居的大城市。在夕阳与灯火之下,这个宏伟壮丽的古都似被覆上一层玫瑰色的尘埃,昔日的辉煌显得迷蒙不清。

      他们的运粮队行在驰道上,立刻引来了轰动,城内的百姓发出干涩的欢呼声。虽然窦冲已高声宣布明天就会派粮,但人们依然闻讯涌上街,无视竖立在眼前的锋利枪戟,一浪一浪地挤过来,有些甚至与秦兵打了起来,更有孩子寻空自士兵的腿间钻进来,期望能拾到漏在地上的粟麦。

      陆易姚从士兵排成的人墙缝隙中望过去,每一双眼中都是一片幽暗,竹竿一样的身躯上掉着黄瘦的脸,如毫无生命气息的干枯树枝。夹路的杨槐也被剥光了皮,惨白惨白的,像是没穿衣服的尸首直直地立在路的两边。

      一个羸弱的少年摇晃着挤上来,一下子摔倒了。“死人了!”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周围的人立刻像闻到血的狼群般扑向那倒地的少年。接着便是各种毛骨悚然的声音,几块血淋淋的皮肉被抛在了空中,肠子顺着血流了一地。

      陆易姚顿觉一阵眩晕,空荡荡的胃中翻腾起阵阵的酸浆。曾几何时,这文明繁庶的帝都,变成了人皆相食的人间地狱。

      耳边突然传来嚎陶大哭,回头一看,竟然是赵敖,他泣不成声的道:“我们送粮送得太迟了。”

      窦冲的眼中也隐有水雾,赵敖的坞堡联盟并非第一次冒险给长安送粮,但每次都被慕容冲的燕兵截杀,还有不少因劳顿饥寒死在路上,只得两三人负粮入城,这次已经是最成功的一回。他不由感慨道:“冯翊的百姓是大秦最忠心英勇的子民,无论是符诏还是长安的百姓都非常的感激你们。”

      陆易姚心有戚戚。赵敖等冯翊郡人的心中更是激动,念叨起符坚昔日的好来,说他是一位仁德爱民的好君主。说起当年的长安城,在王猛的整治下,安定富足,路不拾遗,风化大行;说起符坚善于纳谏,重儒学,兴学校,官必当才,刑必当罪;说起他主张汉化、兼容各族,视夷狄为赤子;还有他赈恤穷困,兴修水利,能听民意。

      然而,当年的好日子已一去不复返,国家倾危,如今只剩下似乎永远也熬不到头的苦难,众人无不潸然泪下。

      巍峨的皇宫如伫立千年的石兽般,在一片哀痛的悲中现出它庞大沧桑的身躯。

      宫里传来旨意,符坚要亲自接见这些冒死负粮的壮士们,陆易姚也想目睹这位帝王最后的风采,自然不会错过这次机会。领他们入殿的是个中等身量,面容光洁,眼皮总有意无意向下耷拉着的内侍。这名老宦官叫赵整,服侍符坚已有二十余载,乃秦宫中的内侍总管,文采非凡,遂也兼任秘书。

      虽然已近晚膳时间,用来朝议的骥德殿依然灯火通明,殿外布满侍卫,而殿内的热闹情景让陆易姚着实吃了一惊。

      他第一眼看到的自然是坐于正中御座上的氐秦大帝符坚。符坚今年已四十六岁,身躯伟岸结实,一副传说中的紫膛脸,唇下短髯如戟,配着几乎入鬓的粗眉、含着紫光的深目,有一种不同于汉人的粗犷与雄奇。符坚的神情略显疲惫,眸光却是明亮柔和,令他在天生的威严下,亦不失亲和力。一代异族帝王,确是气概不凡。

      除了在御驾前伺候的御卫和内侍外,符坚的身旁坐着他的宠妃,另有两张椅设在御座两侧,看样子上面坐的是他的两个儿子。一干大臣将领分作几排侍立在殿内,其中还有道士与和尚。殿中央乱哄哄的,散立着十几个粗壮的汉子,个个蓬头散发,穿着由一缕缕各色麻布拼接而成的鲜亮长袄。

      陆易姚看得眼花缭乱,不觉间已到了御前,赵敖等人齐刷刷跪下。他与齐伯侯刻意行在队尾,这时也学着众人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符坚望着这些衣衫褴褛,浑身是伤的老百姓,竟有些怔然。好一会,才渐渐现出激动,仰天喃喃自语道:“大秦还有这许多忠义之士。百姓的心,还是向着朕啊!”

      他望向跪了一地的百姓,温言道:“众位不畏虏贼,冒死运粮,是全长安城的大恩人。此行辛苦了,都起来去领赏吧。”说完即走下殿阶,欲扶起领头的赵敖。

      这些冯翊人一看,立马感动得慌了神,赵敖原本就敬符坚为天神,只一瞬便是热泪盈眶,叩头道:“草民等为陛下子,陛下为草民父,子以粮侍父乃是本分,何敢求天王奖赏。”说完又是一叩,才自己爬起身。

      符坚深知往长安徒步送粮之艰辛,这些村民不知为此死了多少,他突然一声悲呼:“累百姓至此,朕今还有何面目治天下!”说完举袖掩面,潸然流涕。

      殿内众人都忍不住悲从中来,很多人都洒下一把热泪。

      良久,符坚的神情才复平静,回到御座,对赵敖等人坚决的道:“你们都是忠义可嘉之士,可如今虏贼猖獗,非一两人之力所能改变。但望明灵照护,祸绝灾退,方有转机。在此之前,请你们珍惜自己的生命,固堡自守,不可徒劳无功,枉入兽口。万望各位依从朕的旨意,不要再运粮往来了。”

      赵敖还未答话,一把粗亮的嗓音喊道:“值此国难当头,大丈夫岂能袖手旁观!臣鱼逵愿为符诏效死命,看看是那些白虏小儿的刀利,还是我们氐人的脖子硬。”

      陆易姚望过去,说话的是先前立在殿中央那十几个穿鲜艳麻布袄的汉子之一,现在想起,氐族善于种麻,他们穿的应该就是氐人的传统服装。

      符坚终于露出笑容,鱼逵等人是居住在三辅、四山两地的氐氏豪族,今日代表四万余当地的氐、羌人归来报国。虽然昔日宠信的异族将领全部背叛了他,至少这些氐族的同胞与他是一条心的。而他坚持了一辈子的仁义,也终在百姓们的身上得到了回报,这令符坚多少感到一丝欣慰。

      一干大臣纷纷表示誓死抗敌,赵敖等百姓更是满腔热血,他们对关中这支比流寇还要暴虐的燕军有切肤之痛,宁可战死也不愿屈服,殿内一时间群情汹涌。

      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上午出城去诛敌的平原公符晖前来请罪。

      符晖连朝服也未及更换,一身染血的战袍,神色萎顿,脚步匆匆地步入大殿。他望着符坚期待的目光,突然趔趄了一下,就势跪了下来,羞愧的道:“儿臣无能,中了白虏的埋伏,折……折损了万人,望父王降罪。”

      符坚脸色渐沉,符晖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是那么的遥远与模糊,直至听到慕容冲亲率大军,在长安西北二十里外扎营,随时都可能兵临城下时,他才猛然惊醒,一掌重拍在座侧,击得满殿皆惊。

      符晖更是浑身颤抖,头低得不能再低。

      符坚盯着伏在阶下不敢起身的符晖,一股怒气腾腾直上,指着符晖便道:“你是朕的儿子、符家的将才、大秦的三军统帅,却让白虏小儿过蒲阪,据阿房,一路攻到长安来!郑西、灞上、郦山,那一场仗你是打赢的?你自己抬头看看,你可对得起这些百姓?你这不肖子,还活着干什么!”

      他话间竟一点不留情面,就这么当众责骂起儿子。符晖一片赤胆忠心,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诸臣无不出班为其说好话。唯有符晖自己,一声不吭地呆跪在那里。他扪心自问,亦感无地自容。年中,他千里勤王,自洛阳挥大军往援长安,父皇对自己何其器重,嘉许温言,拜为大都督。但他打了半年,却如同逆天而行一样,屡战屡败,他心里明白自己让符坚失望太甚。可是,他也有一腔的不平啊,若非父王当年宠信鲜卑人,百般宠爱那慕容冲,怎会有今日之乱!

      符坚见符晖恍若未闻一般的垂头跪在那里,看着就觉得他窝囊,更是气愤,怒喝道:“还不退下去反省!”

      窦冲站得最近,忙过去扶符晖,低声劝慰道:“平原公请起,符诏只是一时的气,明天就没事了。”

      符晖仰起头来,竟是一脸的泪,他推开窦冲,跌跌撞撞地步出了殿。

      那身凝满血的甲胄晃呀晃地飘离他的视线,符坚突然有些后悔,差点想将符晖唤回来安慰两句。转念又一想,刻下形势越发不乐观,也该狠狠地激励一下这个儿子,令其知耻后勇,奋发图强。

      骥德殿里安静了良久。

      符坚处理了一天的国事,倦意益浓,这时方想到众臣与这些赴国难而来的百姓还饿着肚子,便吩咐张整去准备简单的宫宴。再望向殿前时,目光倏地停在了陆易姚与齐伯侯的身上,见两人状貌英挺、气宇轩昂,不由暗暗惊叹,唤他们出来问道:“两位壮士也是冯翊人氏吗?”

      陆易姚虽垂着头,眼睛却在悄悄往座上打量,见符坚看向齐伯侯时神色未变,这才舒了口气,心想幸好时隔多年,符坚早已对校场上打败慕容宝的小将没了印象。齐伯侯当然也不愿意招摇自己的鲜卑血统,因为他们这些“白虏”,尤其是慕容氏,已成了长安城内最不受欢迎的人。

      “天王,我们是来自南方的商旅,只是途经关中而已。”两人从容地报上各自姓名。

      赵敖连忙出班,跪地道:“草民一时糊涂,方才忘了禀告天王。多亏这两位义士拔刀相助,我们才能保住粮草,坚持到平原公来救。”赵敖对两人由衷地感激佩服,不禁多说了两句称赞话,说得他们好像有于千军万马之中取敌首的能耐。

      在御驾前听命的道士对符坚低语了几句。符坚闻言大喜,对大臣们道:“有南人来助,这是有福之兆啊!”

      陆易姚略一皱眉,心道麻烦又要来了,他瞧向那进言的道士。寒冬腊月,道士却裹着一袭鹤氅,双目似闭着一般,手持尘拂,静立在君王之侧,可陆易姚却有一种被道士看了个通透的感觉,这令他心底生出一股寒意,料想道士既侍候于御前,必不简单。

      在他留心道士之际,符坚又将两人打量一番,越看越觉得他们不同凡响,于是问道:“不知两位壮士可愿留下来为朕效力?”

      面对一代豪雄可怜而殷切的目光,推托之词顿时变得难以启齿,陆易姚暗叹口气,道:“天王适才说过,如今的局势,非一两人之力所能改变。我们不过是两个外乡旅人,又能有何为?”

      符坚的神情出奇的木然,既没有发怒,脸上也不见失望之色。曾经,他的帝国荟萃了海内之英豪。可现在叛的叛,走的走,死的死。自古得人者昌,失人者亡。也许,大秦的气数真的尽了。深陷的双目忽然一黯,在辉煌的灯火下,它们好像两个填满了失意的深渊。

      “既然两位壮士已有了主意,朕就不勉强了。”一语带出凄凉无限,这一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许多从前不熟悉的事。

      一张张凄惨、饥困的面容浮现在脑海中,与眼前这张绝望得麻木的脸重叠在一起。陆易姚失神地想着,究竟什么是历史,什么又是现在?他于此时来到长安,到底能不能做些事,不是去打扰已知的过去,而是改变这不如人意的现在,为无辜受战火之苦的百姓免去一场即将到来的浩劫?

      齐伯侯也似若有所思,微一颔首,回应了陆易姚询问的目光。

      下了决心之后,陆易姚心里反倒坦然了,对符坚道:“区区两人之力,也许于大局无补。但我们仰慕天王,愿意留下来,为关中的百姓尽点微薄之力。”

      “好!”符坚抚髯一笑,龙颜一下子明朗起来,重现英雄意气:“朕今得粮资;得民心;又得人才,何惧那白虏小儿!明日朕要亲自督战,诛贼首于城下,清虏寇,整河山。”

      群臣见符坚霍然振作起来,亦满怀激动,尤其是一干武将,个个斗志昂扬,恨不得这就上战场去杀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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