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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坐客江府 ...

  •   皇后岭西。

      三人沿着林间小道往山下狂奔,燕军射来的箭矢连他们的马尾巴也没能碰上。

      急促的锣声突然自坡上传来,追兵止步,蹄声渐渐远去。

      一声长叹自齐伯侯的喉中发出,他颓然勒马,眼中尽是愤然与不甘。

      陆易姚与许洋同时一愕,立即猜到慕容宝好运到没有毙命。

      齐伯侯恨恨的道:“慕容宝若是死了,库辱官伟必会不惜一切代价拿住凶手,不然他回去无法向燕王交待!”

      “这也许是天意吧!”陆易姚也是一叹,接着道,“慕容宝虽然没死,但肯定受了重伤,否则燕军不会急急收兵。我们多少也算解了些恨。”

      齐伯侯仰首无语,一旦慕容宝回到关东,他再难找到报仇的机会。上天,为何如此眷顾这个奸人!

      ※ ※ ※

      京口,据有建康与三吴之间的枢纽地位,宽四十里的长江,是其重要屏障。西晋末年以来,这块荒芜贫瘠的地方,吸引了大量北方流民,有士族也有平民。比如范阳祖逖率部南来,曾一度留居京口。渤海刁协、颖川庾亮、彭城刘裕以及檀道济等均是从北方徙居京口。北府诸将出自京口者非常之多。

      经过司空郗鉴(*)的长期经营,京口一跃成为东晋重镇,除了控制三吴,还有抵御海盗、拱卫京师的作用。谢安比任何人都更有远见,遂使谢玄据京口招募流民,建成一支足以支配南北关系和东晋政局的北府兵。

      江氏便是一支由济阳南迁至京口的高门士族。这日,江府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衣着鲜丽的宾客、抬着贺礼的小厮进进出出。

      江家之主江嗣红光满面,正在厅内与客人寒暄,儿子江文悦一脸兴奋地急步走来,在他耳边低语道:“爹,秦小姐来贺寿了。”

      “当真?”江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老耳,本以为送去的请帖如石沉大海,但这个有江左第一奇女子之称的美女,竟会专程从广陵赶来。他连忙整装相迎,笑的连额上的皱纹都展开了。

      秦小熙入席之后,宴会即告开始,她特意踩着点到,就是不愿喧宾夺主,遭到各方宾客围攻式的问候。但是,居然有人比她到的还迟。

      出现在厅堂门口的来客是个身材瘦高的中年人,眉目生的很是秀气,额头比寻常人要高些,颔下蓄着几绺胡须,身上穿着袖端收敛的布袍。

      秦小熙见其一副寒士打扮,又是两手空空,在一厅绮罗绸缎的宾客之中,显得异常突兀。心想此人若非不速之客,就是不请自来。她偏过头,果然见江嗣一脸笑容被不快之色代替。

      江文悦亦皱着眉,起立迎上来客,拉住其衣袖,不知悄声说了什么。那男子面上掠过一丝怒意,以寻常声量道:“女婿来为岳父贺寿,如何算作失礼?”

      江文悦无可奈何,见宾客们全望过来,慌忙道:“道和有心了,既然来了,快入席吧!”说完,便将欲上前献上贺词的男子强架到最角落的席位上。男子这回没有争辩,老老实实地坐下。一席子没人搭理他,他亦不理会旁人,埋头大吃大嚼起来。

      秦小熙生出兴趣,身后的檀道济猜到她的心思,上前低声道:“小姐,我认识此人。他叫刘穆之,字道和,我们曾做过街坊。刘先生也是落魄寒门,年青时在江家做过府主薄,不知怎地高攀上了江嗣的女儿。不过,这几年他再没做事,家里越来越穷,其人偏贪口腹之欲,经常到岳丈家吃饭。江家根本瞧不起他,对他总这般上门吃喝非常不满,从未给过他好脸色看。”

      秦小熙闻言略感奇怪,在这个时代,寒门布衣与高门士族通婚是不被允许的事情。不过,刘穆之虽娶了个高门出身的小姐,做官却还是没他的份。她又问檀道济道:“就你所知,此人到底是有识之士,还是只会混吃混喝的窝囊废?”

      檀道济一愣,答道:“刘先生个性不羁,博览多通,也曾有济世之志。但以其出身,才高八斗也没有用,所以才日渐消沉。”

      秦小熙笑道:“无论有无德才,我看他至少是个很实际的人,这样的读书人在当世并不多见。”檀道济没再说话,依足她来前的吩咐,竭力冷着张脸。那些欲向秦小熙邀饮的无关客人,多半在没离席前,即被他凶巴巴的眼神吓退。

      宾客向寿星江嗣的祝酒已过一轮,厅内气氛轻松,觥筹交措。

      檀道济却是面部肌肉酸痛,开始寻空偷懒,他端起酒杯,目光忽然落在一个儒雅沉稳的年青人身上,喃喃道:“那不是刘毅吗?”

      秦小熙早已看到服饰气质与高门子弟无异的刘毅,对此人她也有所耳闻。他与刘裕同宗,也是庶族寒人,一起参军北府。刘裕仅能识字,但刘毅家境富裕,一肚子笔墨,诗文书画,样样皆通。他爱结交高门权贵,虽然官位仅比刘裕高一个品级,在士族中却很吃的开。

      真正令她上心的是刘毅正在敬酒的对象,那人约三十许间,风姿隽秀,举手投足莫不高贵优雅,一派名士风采,但衣着朴素简单,不似时下名流那般追求奇装异服。而向来被文士所喜的刘毅,这次竟然碰了一鼻子灰,对方根本不屑与他对饮。刘毅尴尬地自饮而尽,悻悻回到自己的席位。

      秦小熙道:“人道王孝伯美姿仪,濯濯如春月柳,又说他以门第傲物,诚不虚也!”说完便吩咐檀道济:“你去将王大人请过来,言语客气一点。”

      檀道济做事麻利,去的快,回来的也快,人没请来,倒是一脸忿然之色,回话道:“王大人说不便过来。”

      秦小熙目睹了一切,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她一点不生气,反笑道:“王恭对江嗣尚且态度傲慢,对寒门出身的才子刘毅从不理睬,我这曾经卖艺的女子,他更不愿接近,生怕污了自己。”

      檀道济一向不喜士族子弟,此刻瞧这王恭尤为不顺眼,哼道:“他这高门大族的小子,自命清高,有什么了不起!待宴会散后,我偷偷去教训他,为小姐出这口气。”

      秦小熙见他说这话时一脸孩子气,忙道:“小檀切勿擅自出手,否则坏了我的大事。”檀道济握上酒杯,不大情愿地嗯了一声。

      王恭是谢安看好的人才,也是他们日后可能合作的对象,她自然要实地考察一番。但无论王恭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清正不阿,才地高华,有宰辅之望。仅这隔席之观,邀请被拒,她已看出此人门第观念极重,睥睨一切,十分难处。

      沉思之际,但闻厅内一阵喧笑。

      原来是一直默默坐在角落里的刘穆之,饭后向侍宴的家仆问起了他喜爱的槟榔。槟榔在当时非常稀贵,江嗣从来只用其招待贵客,自然不愿便宜这个穷女婿。江文悦已露醉态,睨着这个妹夫笑道:“槟榔是消食之物,道和你三餐不继,经常挨饿,要它来干什么呢?”

      宾客们跟着哄笑指划起来,刘穆之的脸顿时如同吃了槟榔一样红涨,又是羞愧,又是恼怒。

      众人乐够了,刘穆之也恢复了常色,不理旁人目光,自饮自吟道:“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吟罢一声长叹,也不道辞,起身便走。刚迈开步子,忽听一个悦耳如泉的女声道:“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刘先生请先止步。”

      刘穆之诧异了一下,他方才是气不过,故吟出左思的《咏史》之五,以抒发胸中对豪门世家的不满与不得志的愤慨。而此人亦以《咏史》相和,用的是第六首的最后两句,正好与他表达之意相应。

      在这贵族居处竟遇知音!刘穆之不由心潮澎湃,亦有找回尊严之感,他清楚的知道座上女宾只有一人。

      厅内顿然安静,秦小熙先扫了眼眉头微攒的王恭,才对刘穆之温和的道:“小熙一向不喜槟榔,这盘就请先生带回府享用。”

      接过檀道济送来的槟榔,刘穆之整冠一躬道:“小姐的这份心意,道和感激不尽。”

      江嗣不知何时换上了和善的笑脸:“文悦酒后说笑,贤婿别放在心上。”当即对这个寒酸女婿礼遇起来,命下人多准备些槟榔给刘穆之带回,又使儿子送其出门。

      酒宴在说笑中结束,江嗣邀请贵宾到后花园赏菊,众人三三俩俩地走着,谈笑风生。

      王恭独自一人,观赏着一支盆栽的菊中名品龙爪菊,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与大人说句话,竟比拜见安公还难?”

      王恭没有回头,也没有应话,陪在秦小熙身边的江嗣比谁都尴尬,忙找话题圆场道:“老夫听闻孝伯辞去了中书郎与建威将军二职,这是为何呢?我前些日见到你父亲,他很为你的前途忧心啊!”

      因有世交长辈在场,王恭这方转身,却沉吟不语,神态自是倨傲。

      “仕宦不为宰相,才志何足以骋!区区一个中书郎,于王大人而言,不免大才小用了。”

      王恭终于抬眼,看向秦小熙,他,竟然被这个女子一语道破心事。秦小熙悠然浅笑,幽秘如潭的美眸中映出的是菊,而不是他。

      江嗣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脸上立现喜色:“方才含苞欲放的花朵,眨眼间的工夫,竟然绽放了。此菊培植不易,开的如此之好更是难得一见啊!”

      “如果没有等待与积蓄,时机到来时,又怎能绽放出这么美的花朵,大人以为如何?”

      王恭触到她回视的目光,俊秀脸容上的表情怔了须臾,才复常态。这时,又听她淡淡道:“听说王大人尤善清谈,下月初五,在善艺馆举行的那场雅会,小熙很是期待,希望大人能把握机会。”

      秦小熙说的轻描淡写,王恭心中却是掀起一层巨浪。他自负才华,以天下为己任,但中书郎之职远不够他施展抱负,整顿被道子党搞得乌烟瘴气的朝廷。他心有不甘,辞官后并没返乡,而是留在京师等待时机。

      一闲便是月许,直到近日,与他政见相同的王献之忽然造访,更提出初五之会。这场清谈非同小可,来者皆是朝中新贵。其中仆射王珣、太子左卫率王雅是孝武帝最亲近的顾问,动静咨问之;谏议大夫范宁与中书郎徐邈守正不阿,指斥奸党,不稍宽假。还有长史王献之,这五人全是属于主张改革的谢安派或中立派。最重要的是,他们皆为孝武帝防备道子而亲自任用的重臣。

      他一直苦于自己在朝野中没有足够的支持,即使圣上也不便一下子予他高位。王献之此番安排,不仅有助他之意,且是对症下药。但是此刻,秦小熙这番话突然令他意识到许多之前没有注意到的关联,他虽身无长物,不好丝竹,却多少听闻过关于她的二三事。但是,一个如此出身的女子,真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吗?

      王恭的神情由轻蔑变为复杂,眼神却益发清冽,生平第一次认真地去打量一个女子。秦小熙大大方方迎上他的目光,却没有那么多耐性与其对视,见他将沉默进行到底,干脆一声道辞,转身离开。

      长廊之内,檀道济迎上她:“我远远观之,猜测小姐这次大有收获。”

      秦小熙摇头笑道:“与江家合作之事已基本谈妥,不过王恭这边就有点难了,他自始至终没有和我说过半句话,亦没有明言会否光临善艺馆。”

      檀道济双手握成拳,愤然道:“范宁、徐邈、王珣、王雅、王献之,有哪位大人是好请的?何况同时邀来!小姐一片苦心,如此为他的仕途谋划,这小子却这么不领情,道济有些看不过去哩!”

      眼见秦小熙依然不温不火,檀道济又嘀咕了一句:“我看王恭还不如长史大人值得信赖,小姐却偏这么看重他。”

      秦小熙淡淡道:“王恭虽隐却绝非林下隐士,子敬居官却心无官事。所以日后能对付司马道子之人是王恭,而非子敬。”她说完一笑,“假如他初五不来报到,或者日后还是这样瞧不起人,那时你想出手,我不会再拦你。”

      辞别江嗣时,夜幕已经降临。他们在江府前院等候马车,正等的不耐烦之际,江府的管家一头大汗地跑来,身子一弯到地:“劳小姐久候了,小人原本早已吩咐蒯恩去将马车赶来,可这奴才不知跑去哪儿偷懒了。”

      秦小熙从来不会为难下人,反安慰了他两句。登上赶至的马车,刚入车厢,便听见管家吆喝道:“捉住他!”院内一阵喧杂,秦小熙掀帘一看,只见一个庞大的黑影被几个仆人按在地上。

      “你这奴才,是不是又偷跑回家了?”管家叉腰问道。

      那黑影是个块头很大的汉子,他道:“我老母病重,试问做儿怎能不侍其左右?”

      管家很是恼火,骂道:“你已经卖到江府为奴,搞清楚谁是你的主子,要伺候的是谁!”

      大汉没再吭声,山一样的身躯微颤着,他有足够的力气挣脱这四名壮丁的辖制,但他没有,只是微微抬起贴在地上的脸,以乞求的口气道:“小人下次再也不敢了,求总管你行个方便,先支几贯钱给我救急。”

      “钱!你这奴才还敢借钱,你再试试跑回家,看我不打断你的腿,……”马车开出江府,管家的恶笑声仍然隐可听闻。侍骑在马车旁的檀道济心里很不舒服,回了两次头,却终于没有出声。毕竟,这种事太平常了。当年若非姐姐,恐怕他今日也会沦为高门大宅的家奴,奴颜卑膝地活着。

      四周又归于寂静,只余蹄音与车轮声,以一种的凄冷机械的节奏,回响在空荡的街道上。

      忽然一声轻叹,秦小熙的声音隔帘传来:“我记得下午刚到江府时,正是这个叫蒯恩的年青人接过马车,他离去时仰天叹了句‘大丈夫能挽三石弓,奈何却当个马夫!’”

      “小姐的意思是……”

      “总不能视之不见吧,看看能不能帮帮他。”

      檀道济立现敬色:“小姐的心地真好。”

      厢内静了一下,才传出淡然的声音:“这事你别出面,辗转托刘毅去办好了。”

      檀道济心下不解,刚想问个明白,却听秦小熙道:“一直觉得馆里缺个先生,既然刘穆之刘先生闲居在家,你去问问他愿不愿意过来教书。不止我与执素,你和小浩也要多读点书才行。”她稍顿了一下,声音转柔:“浩九明日会送我回广陵,你便在京口多留几日,将这两件事办妥,也好回家陪陪弟妹。家里若有什么需要,尽管与我说一声。”

      檀道济轻轻应了一声,寒冷的夜风拂面,他的心头却是一阵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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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司空郗鉴——王羲之的岳父,郗道茂的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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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坐客江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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