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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难得浮生半日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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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大雪过后的第三日。
忘羁亭梅花下,两张檀木案几,一杯醇酒,一盏清茶。王家两位公子,皆白衣如雪,徽之抚琴悠然弹之,献之在一旁执笔和曲挥之,说不尽的风流潇洒、和谐自然,如高山伴着流水,如清风掠过浮云,如山丘上那两支比肩摇曳的翠竹。
当陆易姚和许洋通过幽曲的小石径,进入这片世外竹园,映入眼帘的正是这幅画面。两人悄然止步,不约而同的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一曲三弄调献知音;一贴与兄书诉亲情。
“今日真是畅快淋漓!” 王徽之曲罢后抚掌大笑。
王献之只是淡淡一笑,抬袖收笔,起身迎向陆易姚和许洋。
两人刚探望过在王府西园养伤的浩九,听闻王家兄弟均在南竹园赏竹,便顺便来拜会,准备好好饮酒作乐一番。陆易姚虽然勤勉,但也是懂得享受生活之人。昨日历经一场惊心动魄的斗争,既然大获全胜,当然要犒劳三军,凤天楼今日继续停业,老板伙计全部休假。
陆易姚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许洋反而起了个平生难得的大早,为的竟是做早餐,却不是给他自己。
当一盘精致的水晶饺、一碗热腾腾的皮蛋瘦肉粥出现在若芊的眼前时,她脸上并未露出许洋期待中的惊喜和感动。
“这可是我亲自下厨哦!” 许洋连忙笑着补充道。
若芊皱起小鼻头,斜睨着腰系围裙的许洋,一幅难以接受的样子,最后勉为其难的吃了几口。
刚起身的陆易姚正好赶上这有趣的一幕。
“老弟,你下错药了,这可是在古代,何况若芊喜欢的是那种霸道强横的男人,就像齐伯侯那样,又cool又man。而不是你这系着围裙,整天围着她团团转的现代新好男人。” 来乌衣巷王家的路上,陆易姚还在为此事笑个不停。
许洋哼了一声,不服气的道:“扮酷谁不会,我是故意反其道而行,这样若芊才能彻底忘掉那姓齐的。她现在还小,我会让她慢慢明白,只有像我这样温柔体贴的才是好男人。”
许洋话虽说得自信满满,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自己若想得到若芊的芳心,还需付出很大的努力,因为若芊心里仍然喜欢着齐伯侯。
吃完早饭后,若芊突然笑道:“现在又多了两个兄长,真好!”
许洋的心猛地下沉,他怎会听不出她话中的暗示。昨晚擦出的那点火花,终究不够燃起一场爱恋。
若芊小心翼翼的望了许洋一眼,怯声道:“三哥。”
许洋心里很不是滋味,眉头皱了起来,不解的问道:“我若是老三,那二哥是谁?”
若芊亮闪闪的目光投向了陆易姚,努了努小嘴道:“二哥。”
这下子连陆易姚也不禁一怔,谁是大哥呢?当若芊吞吞吐吐地说出大哥的名字时,许洋差点为之气结。
竟是齐伯侯!他对若芊的态度不是既恶劣又冷漠吗?两人有目共睹。
“他毕竟救过我的性命。” 若芊轻轻的道,美目中闪过一丝温柔。
结果两人不仅突然多了个妹妹,还糊里糊涂的和只有一面之缘的齐伯侯成了兄弟。
动身前,许洋笑瞅着倚门而立的若芊,卖力的劝道:“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乌衣巷吗?那里满街都是俊美风流的贵族公子,保管你大开眼界,什么伯呀侯的都忘了。”
“那些矫扭作态的纨绔子弟有什么好看的!本姑娘偏不喜欢。” 若芊不屑的哼道,摆摆手打发他们上路。
陆易姚笑道:“不去也好,否则万一在王家遇到郗道茂,旧爱新欢一碰头,你小子肯定会露出马脚,前段恋情曝光,若芊以后更不会睬你。”
郗道茂!许洋的心微微一痛,她是他一生中永远的遗憾。虽然他们从未开始过,甚至,她可能根本不晓得他的爱意,但是她却曾拥有许洋最纯洁的爱,而这份爱,他会永远收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忘羁亭内,竹林前,梅花下,一点点绛红,飘呀飘的飞入他的眼中,自己竟然出神了这么久吗?怪不得王徽之如此钟爱南竹园,这里确有一种能令人浑然忘记一切心外之物的魔力。
他低头寻上酒杯,小小的花瓣,落入酒中,轻轻的荡着,就这样荡出了她的影子。
许洋对着酒杯发呆时,郗道茂已经优雅的向众人行过礼,转身来到王献之身边坐下。她此时一副少妇打扮,依旧美丽的令人窒息,却比从前多了份成熟的韵味。两人对她的出现大感意外。郗道茂原本就端庄自持,嫁作王家妇后,更显少露面,他们三个月来几次登门造访,只有这一回有幸得见佳人。
郗道茂坐定后,王献之即刻将方书好的《洛神赋》贴奉给爱妻,两人轻轻说笑着,甜情蜜意,羡煞旁人。
许洋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一杯苦涩,一点愁容?抑或一杯甘爽,一点笑颜?他最终选择了后者,拿起酒杯,和着花瓣一饮而尽,一笑释怀。
她很幸福,这就够了。
王徽之兴起,又操起琴来,弦间流转出雪竹琳琅之音,洋溢着和风淡荡之意。四人正听得陶陶然不能自返时,一名中年美妇乍然出现在翠竹遍植两旁的曲径转弯处,身后跟着一名提着果篮的婢女。
亭中的两名陌生男子,令她略微一怔,却不作退避,沿着小径落落大方的步入忘羁亭。
陆易姚和许洋在王家还是初次遇见这名贵妇,她神态恬静娴雅,虽已年过三十、粉黛不施,却神清散朗,淡雅如仙,令人怀疑她的美是不会随着岁月而逝去的。
“二嫂来啦!” 王献之和郗道茂立即起身相迎。
原来她是王羲之次子王凝之的妻子谢道韫。谢道韫是当时最有名的才女,出自名门谢家,是谢安最疼爱的侄女,安西将军谢奕之女,建武将军谢玄的妹妹。她识知精明,聪慧能辩,谢安还特别创造了“雅人深致”一词来称赞谢道韫的才情。
许洋以羡慕的口气悄声道:“王家的子弟真有福气。” 陆易姚也深有同感,谢道韫外秀于形内慧于中,最难得的是沉静大气,颇有几分现代知性女子优雅从容的风采。
不知何时,众人的话题又回到赏竹上来。陆易姚和许洋均不善此道,又不愿附庸风雅,只在一旁默默听着。
王献之有所察觉,便笑着对他俩道:“二位可能不知,三哥□□竹。一次,他借友人的空房小住,安顿下来后,即刻令人在院内种竹。仆人便问,既然只暂住数日,何必麻烦?”
王徽之开怀一笑,指着眼前的竹林,接口道:“何可一日无此君!” 他对竹子的热爱毫无缘由,却又疯狂至极,当时无人不知。两人回忆起第一次遇见到王徽之时,他正是用一根竹枝作笄。
谢道韫捧起一杯热茶,目光投向亭前那片植着香妃竹的润土,玉容一亮,喜悦的道:“一场春雪,寒梅未谢,春笋竟已冒尖儿了吗!”
众人纷纷饶有兴趣的望过去,果见几簇淡红的尖尖儿露在地表,笋尖儿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水珠儿。
王徽之突然尖啸一声,甩掉木屐,径直来到竹林边,旁若无人的狂呼起来。他时有荒诞不径之举,但属这次最为离谱。许洋觉得十分有趣,他环顾四周,不禁愕然。只见王家众人皆全神贯注的欣赏着王徽之的“疯狂表演”,人人露出迷醉与向往之色,仿若是在聆听天籁之音。
长啸逐渐转为颇具音律的口哨声,时而迟重;时而轻疾,婉转处似莺啼;音朗时又如鹤唳,抑扬顿挫,似是吟唱;又若咏诗。
两人此时方听出一些味道。这是古时一种高雅的艺术,称为啸咏。啸咏也是当时的时尚,名流雅士们聚会时激动了,就发出各种各样的啸声,或吹出融合了诗律的口哨,借以抒发胸怀,显示自己的风流与狂傲。
清风四起,衣袂翻飞,王徽之随着啸音摆动着身子,他潇洒的身影仿佛幽谷中一株悠然自得的兰竹,虽卓尔不群,却甘于澹泊与宁静。
啸音止的一刻,谢道韫朗声吟道:“来去捐时俗,超然辞世伪,得意在丘中,安事愚与智。”
“二嫂最知我的心声!” 王徽之脸上挂着由衷的欣喜,毫不避讳地夸赞谢道韫,重新入席。
王献之动容道:“越名教而任自然,三哥,你终于下定决心归隐山林啦!”
王徽之长笑一声,俊朗容颜所焕发出的光彩,如破开云层洒射大地的一抹阳光,灿烂清爽。
“你真的辞官了吗?是不是要一个人跑到小山沟里结庐而居?” 许洋反应过来后,急忙问道。
陆易姚也露出关切之情,心中泛起莫名的感伤。他是个享受繁华、追求功利、崇尚科技进步的现代人,实在很难理解这种寄情山水、避世隐居的风尚。这些魏晋的隐士们,个个堪称风流俊杰,却宁可退居一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也不愿与世俗为伍。高尚的情操固然值得敬仰,生活也很具诗情画意,但又是何等的消极和不现实。
“我于昨日上书请辞,避隐之地也已经选好。” 王徽之转向二人,笑道,“不过临行前,在下还想再热闹一回,准备将饯行之宴设在流芳舫,坐席上自然不能少了二位。”
“三哥贪图热闹是假,舍不得佳人是真。” 王献之难得开着玩笑。
王徽之也不否认,洒然道:“不听罢秦小姐的歌声,子猷岂能甘心离去。”
※ ※ ※
重新挤身于城里熙熙攘攘的市井街道,许洋立感一阵轻松自在,仿佛脱笼的飞鸟,重回水中的鱼儿。以往去乌衣巷王家,总是为正事奔波,从没有像今日这般吟诗赏竹,与其说高雅了一把,倒不如说是自讨苦吃。两个风流才子也就罢了,好歹是老朋友,言行不用有什么顾忌。岂知后来先有自己的前暗恋对象郗道茂,后有才情横溢的美妇谢道韫。他们这两个琴棋书画一窍不通的大俗人夹在中间,就像鸡立鹤群,浑身的不自在。
“老陆,以后再有这种赏竹赏花的好事,千万别再拉上我了。” 许洋伸着懒腰,继续道:“有这时间我还不如拿来追求若芊呢。”
陆易姚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停在了一个玉器摊档前随意观看。
“你是不是因流芳舫的饯行宴想起了秦小熙?” 许洋讪笑道,“阁下总笑我哄女人不行,自己还不是一样,那个什么浓情蜜意的汤水策略一点不灵,秦大小姐压根就不搭理你。”
陆易姚正好拿起一块玉佩,闻言微一皱眉,许洋一语道中了他的心事,手中那块玉又硬又冷,就像她的心一样。
“不急。” 陆易姚喃喃答道,更像是在说给自己。
他们一路走回凤天楼,刚拐上东市大街,便远远望见一群淮扬帮徒围在凤天楼门口,仿若昨日一幕的重演。
“真是一日都不得安宁!” 许洋无奈的叹道,他心系若芊,甩下陆易姚先一步跑了过去。
“许爷,您可是回来了!” 一个年轻人自人群中走出,迎上许洋。
一见是淮扬帮的小权,许洋立刻放下心来,笑着问道:“小兄弟今儿怎么又带人来了?”
陆易姚此时也赶了过来,小权行了礼,恭敬的道:“小子是奉了三当家之命,来听候二位爷的差遣。”
“怎么还是三当家,你也该改口叫老关作帮主了吧!” 许洋笑呵呵的道。
淮扬帮昨日才死了帮主,平了叛乱,关勇应该忙着收拾残局,整顿帮务,怎会将自己最得力的助手派到停业的凤天楼来?陆易姚心下大惑。
小权十分机灵,不待两人发问,解释道:“我一是来汇报情况,二是带些弟兄来修缮昨日被我帮破坏的凤天楼。”
许洋奇道:“那你们都围在门口干吗,为何不进去?”
小权突然露出腼腆之色,尴尬的笑道:“没有小姐的允许,小子们只好在外面候着。”
两人相视一笑,他们留若芊看家,不料这小丫头还真是尽忠职守。许洋迫不及待的要去见若芊,便毫不客气的将小权这帮弟兄留给陆易姚招呼。
后院中,许洋寻到心中惦念着的娇小身影:她正手执毛笔,全神贯注的跪坐在案几前。
“你竟然会画画!” 许洋大讶。
若芊娇躯一颤,抬起头来,气恼的道:“你走路怎么没声!”
“明明是你太入神了。”许洋好奇心起,笑着问道:“你在画什么呢?”
若芊的俏脸微红,慌忙将画纸抽起,在他赶上来之前将它揉成了团。
又是他!齐伯侯!许洋在心里恨恨地哼一声,他眼力极好,先一步窥得纸上之画。
“三哥回来啦!” 若芊转瞬换上一副笑脸,岔开话题道:“王家之行有什么收获?”
何必还要唤出“三哥”来提醒我呢!许洋有些心灰意冷,面上却佯装若无其事,挤出一丝笑容道:“三哥我还要去招呼淮扬帮的小权,回头再报告给小妹。” 他也故意带出“哥”呀“妹”呀,有如逃跑般离开了后院。
凤天楼一楼大堂内,陆易姚认真聆听着小权的报告。
“唉,高卓昨晚便被官府要走了。”
陆易姚立刻生出不妙的感觉,身边的小权续道:“我们彻夜清查,拿下并审问了周延、昨天给陆爷领路的小子、在后院当值的护卫和负责煎药的小厮,果然大有收获,顺藤摸瓜,获得不少高卓犯案的证据。三当家今早将这些从犯一并交给了官府。树倒猢狲散,高卓的叛徒身份被揭发后,他的亲信和那些被他收买的,不是投降就是连夜逃跑,我们轻易地肃清了他的同党。”
“有些可能只是被高卓利用,并非有心叛帮,你们有否加以区分呢?” 陆易姚问道。
小权微微一笑道:“陆爷所言不差,很多人都是遵照二当家的命令行事,周延就是其中一个。这小子最近受到高卓的提拔,还以为自己走了大运,故特别卖力,根本不知是在为虎作伥。”
“哼!浩九挨的那几刀又怎么算呢?” 许洋走进来,冷冷的问道,他现在的心情实在欠佳。
小权忙不迭的赔笑道:“周延还被我们关着,三当家是要交给两位爷处理。”
“这事不忙。” 陆易姚递给许洋一杯茶,让他去去火,又问小权道:“有没有查过为我打制无形的刀匠?”
小权叹了口气,道:“我们晚了一步,他已经猝死在家中。”
陆易姚心忖此事和京苏帮或全聚财定脱不了关系,被收监的高卓估计将是下一个被灭口的对象。没了主犯,这件案子就会不了了之,他们再无法借此来打击司马道子那方的势力。
果不其然,他的担心即刻被证实了。
“高卓已死在狱中!” 关勇粗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他得知陆易姚和许洋回到了凤天楼,便赶了过来,还带来这个坏消息。
许洋虽不觉意外,却还是问了一句:“他怎么死的?”
“据说是畏罪自杀,但是谁信呢?” 关勇的心情非常激动,帮主总算可以瞑目了。唯一的遗憾,就是他没能亲自手刃仇敌。
许洋冷笑道:“这事可不能就这样算了。官府既然要敷衍了事,那咱们就偏要生事。”
陆易姚也点头表示同意。关勇和小权不解的瞧着二人,完全摸不到头脑。
“自然是造谣生事了!” 陆易姚笑道,许洋那些鬼主意可瞒不过他。
许洋不觉莞尔,兴致勃勃的道:“不能算是造谣啦!因为我们说的是事实,只不过加上少量猜测。老关,你找些人,将这整件事在建康城内外散播开来,务必要暗示出京苏帮和全聚财是幕后的指使,真正的凶手。还可顺便把二者的其他劣行宣扬一番,务必要将其声名搞臭,令他们在建康做不成生意。”
陆易姚也认为此计可行,接口道:“贵帮和凤天楼均是苦主,由我们将这件事说开,不由得人不信。效果好的话,不仅能打击京苏帮和全聚财于无形之中,还能提高我们的威望。”
“对!”许洋抚掌笑道,“敌人的阴谋诡计虽然厉害,我们却是胜利的一方。咱们干脆将这件离奇命案,破获过程和双方的斗法写成故事,找个说书先生每天在凤天楼说两场,岂不效果更佳!”
“当京苏帮夹着尾巴作人时,正是我们大举进攻的一刻。他们从前吞并了淮扬帮多少势力,我们就让他们吐出多少。” 陆易姚情绪高涨,暗下决心凤天楼绝对不能再这样被动挨打下去,他要主动出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极为默契,关勇和小权只有在一旁拼命点头的份儿,心中的佩服全写在了脸上。
“好!就这么办。” 关勇拍着桌子笑道,心里一阵痛快,因老帮主之死而积郁在心头的阴霾全部散去。
陆易姚的心情逐渐恢复平和,他悠然的品了口香茗,漫不经意的问道:“关当家此趟来凤天楼,应该不止是为了传个消息吧?”
关勇微一错愕,心中暗叹陆易姚的精明,来之前他本已下定决心,现在则更加坚定。他向小权打了个眼色,着他领着弟兄退出大堂。
“关某确实有件重大的事情想和二位商量。” 关勇轻轻摸着脸上的刀疤,接着说道,“帮主对自己的遇害早有预感,昨日清晨他将在下叫到跟前,有意将淮扬帮托付给我。”
许洋忍不住插嘴道:“老关,你是新帮主的不二人选,当之无愧!”
关勇先是欣然一笑,神情旋即严肃起来,望着他们诚恳的道:“我想请二位作我们淮扬帮的大当家和二当家!”
“什么!”许洋的下巴差点没惊掉,抬眼瞧向陆易姚,却见其脸上毫无惊喜之色,反倒挂着几分为难。
“实不相瞒,三个月前我领人来追讨凤天楼,见识到陆兄的风采和手段,已然折服。昨日之事,更是全靠二位仗义相助,出谋划策,关某才能为帮主报仇,淮扬帮才得以保全。两位才智高绝、武艺超群、义薄云天,只有你们斗得过京苏帮和全聚财,若两位坐镇淮扬帮,定能重振我帮帮威,在下也可不负老帮主所托。” 关勇显然曾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此刻将一早准备好的劝词和盘托出。
许洋心忖这可是件天大的好事,若能将淮扬帮收为己用,他们这灭蛛联盟的实力将会大增。
陆易姚心里却有几点顾虑,沉默片刻后,他才开口道:“承蒙关兄的赏识,我二人感激不尽。但在下想先了解一下,关兄做这个决定时,有否考虑过帮内其他兄弟的想法?论资格,怎么都轮不到我们两个吧。”
关勇见他原来在担心此事,哈哈一笑道:“两位是何等英雄人物,我们淮扬帮人人看在眼里。关某敢说,跟着我的弟兄没有一个不叫好的。”
他急于证明自己的观点,言罢便喝来包括小权在内的几个弟兄,当着两人的面,询问他们的意见。众人听闻,果然个个喜出望外,纷纷叫好,当即就要拜过两位新当家。
许洋见状,大为开怀,转头发现陆易姚仍有迟疑之色,遂不满的悄声道:“你平日踌躇满志,难得遇到此等良机,怎么反而畏首畏脚起来。”
陆易姚无奈的一笑,说到底,淮扬帮只是个地方帮派,终日打打杀杀,以争夺地盘为主要目标,这与自己的理想及目标均有出入。
“关兄可知我和小洋最大的敌人是谁?” 他目光灼灼的打量着关勇,沉声问道。
“司马道子。” 关勇答完已明其意,豪气的笑道:“关某还没有怕过什么人,就算他是天王老子也一样。”
“好汉子!” 许洋竖起拇指赞道。
陆易姚涌起古怪的感觉:关勇在翁岳铭过身后,已视他陆易姚为新的追随对象。像关勇这种忠肝义胆的血性汉子,一旦认准了,就不会回头。
他终于下定决心,凝视着关勇道:“不妨坦白告诉关兄,我陆易姚绝非屈居人下之人。我的抱负不单只是除掉作恶多端的司马道子,更非是在建康城里争夺地盘、做个地头蛇就罢了。天地这么辽阔,生命如此美好,我定要闯荡出一番大事业来,不负此生!”
“你不会是想称王称霸甚至一统天下吧?” 关勇还未有表示,许洋睁着大眼睛抢先问道,他跟着陆易姚混了这么久,还是首次听到他这番豪言壮志。
陆易姚仰天长笑,潇潇洒洒的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在这个乱世中,除了称王称霸外,总还能找到其他更有意义的事情吧!”
关勇一阵默然,内心却百感交集,激情荡漾。在他看来,翁岳铭已是英雄了得,但是陆易姚这个年轻人,就像一轮旭日,光彩夺目,为他照亮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不论陆兄有什么理想抱负,我关勇都奉陪到底,而淮扬帮就是我们手中的力量。”
陆易姚感动的伸出手,笑道:“好兄弟!”
关勇亦伸手与他紧紧相握。
“还有老子我呢!” 许洋急忙将手覆上来,唯恐他们落了自己。
三人相视而笑,新的淮扬帮诞生了!
※ ※ ※
午后是流芳舫最宁静的时光。
秦小熙独自坐在闺房内,出神的望着红木柜上那件裘皮披风,直到越黛香来到她身侧坐下,才不舍的转过身来,轻轻问候:“越娘来啦。”
越黛香的目光漫不经心的扫过红木柜,亲切的笑道:“小熙是否动情了呢?”
秦小熙淡淡一笑,反问道:“越娘曾经爱上过别人吗?”
一声轻叹自越黛香微翘的嘴角溢出,她拉起秦小熙的手,柔声道:“有那个女人没有爱过呢。”
秦小熙沉默下来,她一向不习惯向旁人吐露心事,即使是对自己照顾有加的越黛香。
“越娘此来是为何事?” 她岔开话题。
越黛香经她提醒,微笑道:“差点把正事忘了,是东方公子上门求见小熙。”
“现在应该还未到时段吧!” 秦小熙黛眉轻蹙,口气有些不悦。
“来的是巴蜀东方家的宗主东方珏,小熙也不见吗?” 越黛香笑着提点。
东方珏?秦小熙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不禁揣度起来,流芳舫要到黄昏后才正式营业,而若想欣赏她的表演,至少要在三日前预约。越黛香一向很尊重她,不知为何为此人打破惯例,但她却不能坏了自己的规矩。
“越娘打发他走就是了。” 秦小熙坚持道。
越黛香微一错愕,说道:“东方公子说他是裘皮披风的主人,以朋友的身份拜访。”
这回轮到秦小熙怔住,竟然是他!前日在江边,只是远远的擦身而过,他便扰乱了她如死水般平静的心湖,今日为何还要寻来?她陷入了矛盾与挣扎中,他不是敖;但他真的很像,是见;还是不见?
流芳舫三层的南厢房内,东方珏坐在几前,身后立着一名腰悬宝剑的轩昂男子。
“邢烈。” 东方珏唤着男子的名字,带着几分无奈的口气道:“你应该知道流芳舫是建康城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邢烈是东方珏的贴身护卫,几乎与他寸步不离,尽忠职守,无可挑剔,就是为人有些过于死板和无趣。譬如现在这种情况,东方珏的暗示已经非常明显,可邢烈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东方珏不得已别过头,望着那张俊秀却无半点表情的面容,以命令的口吻道:“你退下吧,到楼下去等我。”
邢烈接到明令,施礼后,一言不发地退出了房间。
东方珏顿时感到自在了许多,点起一支檀香,袅袅的青烟在房内缓缓升起,香气四逸。他端起由栖霞山泉水所泡的碧螺春,颇为享受地品了一口,暗叹此舫不愧是天下第一雅舫。老板越黛香待人接物圆滑周到,他只不过来过四五次而已,她却分毫不差地记得他的喜好和口味。难怪秦小熙会选择旅居在这里献艺。
她会来吗?是否还记得他呢?东方珏还未尝试过为一个女子如此的忐忑不安、牵肠挂肚。甚至,清新宁人的碧螺春也不能令他的心平静下来。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自门外传来,他的心陡然一紧。
秦小熙止步于门前,推开这扇木门,跨进去,也许就再也无法回头。
门开了。
“小熙!” 东方珏亲昵地叫出她的名字,清澈的眼眸含情脉脉的注视着她,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仿佛是在呼唤久别重逢的恋人的名字。
声音温婉而磁性,如电流般流过她的心房,好像多年前一样!秦小熙的娇躯轻颤,面色苍白的怔在门口,眼角倏的湿了,眼前的身影逐渐模糊,似要与她心中的那道身影重合在一起。
东方珏走上前,眼见一滴被悲伤穿透的晶莹泪珠滑下她的面颊,划过他的视线,落在他的心头,好似千斤重石般沉重,令他连呼吸都痛了起来。傲视群芳,迷倒芸芸众生的秦淮河第一美女,她孤寂的心究竟承受着什么?
他不敢去问,怕这颗心一触即碎!唯一能做的,只有抬起手,轻柔的为她试去脸上的泪水。
他的手很温暖,如同那件披风,如同他脸上的笑容,如同以前她贪恋的那双大手。她突然紧紧的抱住他,用尽所有的力气,伏在他的肩头,失声痛哭,积压在心头多年的悔恨与凄苦全部化作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
“敖,对不起,我爱你!”
她轻轻诉出四年前没有来得及说出的真心。这一瞬,心中只有幸福与满足、宁静与安详。
虽然,他并不是他。
东方珏爱怜的拥着秦小熙,她那深深的情伤、幽幽的泪水,令他心动,亦让他心碎。但愿自己还算温暖的胸膛能抚平她所有的伤痛,只要她能重新拥有快乐,此刻他愿付出任何的代价,哪怕是作她心中爱郎的影子。
案几上的檀香在静寂中燃灭,萦绕在上空的轻烟渐渐淡去。往事,也随之散去了,只有如香的情感,永远堆积在心底。
已经足够,能在心中再一次与敖相会。两道身影分开,她离开了他的怀抱。
“请恕小熙失态。” 秦小熙微微一福,声音略带沙哑,脸上泪珠犹挂,嘴角却扯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怀中已空,只余肩头传来湿湿的凉意,东方珏的心中不免有几分失落。再抬起眼时,只见那双湿润的美眸中,流转出冷漠和坚强之光。眼前的她再非需要他慰籍的可怜女子,而是秦淮河上光彩照人、高傲冷艳的绝代佳人秦小熙。
他轻柔一笑,并不多问,潇洒的坐回席上。
秦小熙转身拿出帕子擦干泪痕,便静静的坐在了对席上,重新点起一支檀香。
东方珏陷入沉思,她就像是迷一样,前一刻还如情人般亲密,此时又像路人一样的陌生;她坐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但又似与他相隔千山万水。
秦小熙低着头,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是好。她面上虽然已经恢复平静,内心却多少有些尴尬。想她一个女儿家,搂住初次会面的陌生男子泪流不止,即使是在21世纪也够丢脸的,何况还是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古代。幸好他还算善解人意,没有半句问话。
东方珏突然站起身,推开侧面的花雕小窗,清爽的凉风拂面而过,一片蓝天,一波河水,映入这四方的小屋中,刹那间将沉闷化去。
“不知小熙可有兴趣和在下一同乘船游江?” 立在窗边的东方珏忽然转头问道,脸上露出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碧空江水、微风浮云、以及温雅如玉的他,这样的组合让她如何拒绝。秦小熙凝望着窗前那张笑脸,自然而然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