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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寻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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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薄的晨雾给大佛堂晕染上一层奇妙的色彩。
多多站在佛堂前的青砖地上,不远处三五老头在那边打着太极,舒缓的音乐并没有停止他们的闲聊,就在几天前,就是他们发现了庙前旗杆上悬着的人,身穿黄衣,形如法幢。
放下来的时候,已经死了。
那是她最好的朋友,被对方认为是最好的朋友,但高中三年住校,非本地的大学,加上读研,她慢慢的就和这大佛堂脱了关系,即使是小学的同学,也只是脸熟,记不得名字了。
只有她,李亚男,总在她寒暑假回来的时候,聊聊这堂前屋后的事。
尤其是现在有了微信,她更是时不时的叙说着工作、恋爱、快乐、忧伤、或者愤怒。
多多有点厌烦,总感觉她打扰了自己的生活;但时不时的又有点欢喜,好像自己成了对方的精神寄托。
但她死了,就在前几天视频连线时,她还述说着大佛堂里的年轻和尚,对她的爱慕,镜头中闪烁着幸福的眼神,还招呼着叫和尚过来,但也许是拘束,抑或不好意思,只是闪过一个模糊的背影。
警察询问的时候,多多说了这件事,但得到的答复是没有年轻的和尚。
没有年轻的和尚?!
多多打了小米爷爷的电话,确实没有。
那他是谁,为什么欺骗?
她的论文进展困难,主要是通过提高机体代谢调速来控制体重,但在实验时却发现变成了减肥药,是在最近的进度会上,被组里的老师嘲讽讥笑,她忽然崩溃了,和导师吵了一架,险些打起来。
禁止进入实验室,等待处理。
心无定性,嘈杂的内心时常回想起吕亚男来她实验室说的话:像你这般毛毛躁躁的样子,怎么也想不到现在安如处子。
她回了大佛堂,她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大佛堂临运河而建,这条运河贯通太湖和长江,曾几时船往来不绝,大佛堂居于其中,便成了停船休息停靠之地,有人修了庙,十六开间,三进深,堂前铺上青砖地,成了集市汇合之地,堂后慢慢形成了街道。
因为每到夏天,蚊虫滋生,蜻蜓漫飞,后面的街称为蜻蜓浜。
时光悠悠,新开了运河,又宽又直,这边就慢慢没落下来。
又许久,这大佛寺成了网红打卡地,老街也有了情怀,破落的大佛堂和蜻蜓滨又有了人气。
“当——”悠长的钟声响起,早课结束了。
虔诚的信徒稀稀散散的出了庙门,大多都是老街上的邻居。
有一个老太太认出多多,“这不是小米家孙女吗?”
“长得这般亭亭玉立啊!”
“这个可是高材生,在211高校读研究生呢!”
一片的赞美声,多多尬笑着应对。
“你来看大方和尚啊?”
还没等她回答。“应该来看看啊,你小时候如果没有大方和尚照顾,怎么活的下来啊。”
“爷孙两,孤苦的很,确实需要感谢大方和尚。”
他们根本不需要多多的回答,自顾自的说着,慢慢散了开去。
多多等他们走完,才进到庙里面,老和尚已经等在那里,仿佛知道她的到来。
“你来啦!”当小米爷爷需要出门去给人理发的时候,多多就会被托付在这边。
囧字眉,宽嘴圆脸,身高一米五五。
谁也想不到小身材里面蕴含的能量,在那特殊的年代,如果没有他举着门栓,横刀立马挡住了第一波冲击,也不会报应显灵,带头的三人当夜发烧说胡话,一人找了后山的道士,一个被扛到了大佛堂,救治回来,人却失了精神;还有一个送到卫生院,没有救回来。
一夜的风波,吓住了大部分的人,大佛堂由此而保留了下来。
后山的三茅殿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这几年才重修。
但人气却远远不及大佛堂,每逢三月十八的庙会,七里八乡的都会赶过来祭拜。
小米和大方,总是会被人闲话的组合。
他们都是外来的。
小米爷爷说是长江水灾,淹了他那祖传的二层小木楼,所以搬家到此。
而大方和尚,是四方和尚,到这边的时候,占了这个破庙。
小米爷爷会给人理发,理发店只有初一十五赶集的时候才有生意;多数时候都需要上门的,一个村子待一天,因此走遍附近的五里八乡,尤其是给死人和小孩,那是相当赚钱的行当。
小孩百日的剃胎发,搓成球,裹上红布,悬于床帐的挂钩,安神辟邪;
老人理发的话类似收敛师,给去世的人整理容貌,让来悼念的不至于恐惧。
多多小时候看见过刚刚去世的人,咧着嘴圆瞪着眼,吓得几晚上没有睡好,夜夜啼哭,大方和尚来念了经,贴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路过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亮。” 才恢复过来。
小米爷爷还有一项技能会给毒疮上用毛笔画上一个圈来囚禁,念上一句口诀来治疗。这治疮的本领,在这潮湿的江南来说,真是雪中送炭。
而大方和尚除了给半夜啼哭的小朋友念经,也会配点草药给人治病,头痛耳热,类似赤脚医生。
因为他们的不同,他们就成了朋友,小米和大方。
大方也成了多多的好朋友,当别的小朋友害怕这庙里幽深的气息,多多正躺在大方的膝头,在大方和尚的功课中,昏昏欲睡。
“大和尚!”多多跑上去,想扑到他的身上,但近到身边,又停了下来。
大方和尚还是那么胖胖的,原本光光的脑袋长了一层细细的绒毛,像实验室初生的小鼠呈现一种粉嫩的颜色;嘴变得更宽大了,咧嘴笑的时候,仿佛能看到后槽的牙齿。
“不认识啦,来坐。”大方和尚招呼她来到禅室,熟练的从柜中拿出炒米粉,加上少许糖,倒入开水,随着搅拌,那熟悉的香味飘散开来,多多一下子变得熟悉,她上前一把抱住。
“大和尚!”她的眼泪不自禁的流了下来。
大方和尚是她的港湾,在被人嘲笑、责骂,被人按进小麦渠沟,骂她是没娘没爹的时候,她不会和小米爷爷说,她只会和大方和尚诉苦。
她只隐隐的记得,某天爸妈和爷爷争吵,妈妈抱着她哭,述说着路途的辛苦,远方的不确定,她不能带走她。
等她长大,读完书就一起生活。
多多一直等着,等啊等,她一直读,她怕:如果毕业工作,爸妈会来找她吗?
长大之后,多多去派出所查过户籍,爸妈没有迁出记录。
她问过爷爷,爸妈究竟去了哪里,爷爷没有回答。
爷爷只是在爸妈离开后,变得喜欢一天三顿酒,就着椒盐花生,望着门口。
手被酒精腐蚀,慢慢的变得颤抖,拿不起他的剃刀,再也不能理发修面,只是偶尔帮人治疮。
如果不是年轻时当剃头郎中救了游击队的,而那队员解放后当了公安的大领导,把他列为对革命有功者,享受着退休金,怀疑他现在食不果腹了吧。
多多对爷爷总有一种介怀,她愈发的想离开家,但没有爸妈的小孩能去哪边;她只有来到这大佛堂,大方和尚会给饥饿的自己一碗炒米粉,甜的、暖的、饱的。
但离家之后,反而觉得爷爷的不易。
把一个小孩养大,可不是一件说说的事情。
多多吃着米粉,絮絮叨叨的把最近的事情说了遍,最后总结到:读研后回来的就少了,就是你这个大和尚不配个手机,导致她没有发泄的渠道,这次不一定毕得了业,到时都怪大和尚。
大方和尚笑嘻嘻的听着,说道:“还没有回家吧,小米想你了,赶紧去吧,回头我们再聊。”
“你到想着他,他现在好像不理你吧。”
爷爷三顿酒,总是迷迷糊糊中,年纪大了,除了一些旧相识去世还找他,他也不接生意了,还爱上了麻将,每天下午就是麻将时间,晚上又睡得早,连打电话都只能凑在早上。
而上午,大方和尚又是早课,又是前来烧香拜佛的,因此两人的交往也减少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和尚眨了眨眼说。
这是小米爷爷说的,他是故意模仿。
多多劝爷爷少喝酒,说大方和尚清心寡欲,肯定活得久。
爷爷回答道:与大和尚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喝酒、不吃肉、不赌钱。这日子还过的什么劲。
正说着,一个瘦高的老头,背着手,踱着步,正慢慢走过来,和视频时一样,短寸的白发,细眼瘦脸,精神不错。
还没有到禅房,就听听重重的咳嗽几声,“咳咳——吐!”一口痰,吐在院中的青砖地上。
“爷爷——”多多站起来,赶紧去拉爷爷的胳膊,“你又乱吐痰!”
“这不是控制不住么。”爷爷斜着眼睛看着大方和尚。
“待会我用水冲冲就行。”和尚笑道。
“你看,这样子不就行了么。”爷爷拍了一下多多的胳膊,“怎么一回来也不见家啊。”
“正好到村口,就先来见大和尚了,马上回去。”
“那就走!”
多多对着大方和尚打了个眼色,“回头来看你啊。”
拿起包,搀着爷爷就出了庙门。
“我还劲道着呢!”爷爷一边鼓囊着,一边并不舍去多多的手。
虽然爷爷还没有老缩,但他的背稍稍有些驼了。